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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曝闲谈
且说昨天碰到的那老头儿,姓周名自强,号劲斋,是一个佐杂出身,谋到了一个差使,两年下来很多了几个钱,加捐知县。正值简放出洋差之际,他又钻得路子,当了一个随员。期满回来,便以异常劳绩,保升知府。前年晋直捐内,又花上许多银子,过了道班,便是一位巍巍乎的观察公了。因他到过外国,所以开口就是伦敦,闭口就是巴黎。
这天回去,接到一封京里打来的电报,是要他进去,大有机会可乘。周劲斋见了,如何不喜呢,当下嘱咐家人,赶紧到招商局去定轮船上的大餐间,一面归归行李,弄弄铺盖,一夜不曾合眼。次日,又到各处辞行,就有一班天天见面的朋友,在一个花园里,替他饯行。饯完了行,又到各相好处打了一转,说明进京的说话。看看十点钟左近,周劲斋便一直上船。船上买办叫作施礼仁,与他向来熟识,招呼得十分周到。一路无话。
等到轮船进了塘沽口,由小船驳至紫竹林,住在鸿安客栈。
本来天津的客栈,都是用火炕的,这鸿安却比别家讲究,是拿几块松板搭成的床铺。歇息了一夜,次日搭火车进京。不到半天,便到了正阳门。叫了骡车,装了行李铺盖,径奔打电报给他的烂面胡同贾子蛰家。子蛰到衙门去了,早有家人接住,把他安置在书房里。原来北京的房屋,都是三开间一进,两明一暗,接着一个院子。这贾子蛰是工部员外郎,颇通声气,前回曾与周劲斋同事,两个人气味十分相投,便做了拜盟的兄弟,所以这般照顾他。
周劲斋外国虽是到过,北京却没有到过,一举一动,都存一点小心,怕人说他怯,笑他不开眼。这回正坐在书房里,四边一瞧,裱糊的倒也十分干净,就是地上脏一点,桌上铺满了一层灰。心里诧异,说:“好好一个书房,为什么不拾夺拾夺呢?”后来听见家人们说:“收拾过了,风一刮,又是一塌胡涂。”方才明白他们听其自然的道理。看看天要黑了,贾子蛰还不见来,急得他如热锅上蚂蚁一般。等到掌灯时分,忽听一声咳嗽,一个家人回道:“老爷过来。”便打起了帘子,贾子蛰低着头进了书房,二人作揖坐下。
欲知二人谈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崇效寺聊寄游踪
同庆园快聆妙曲
却说贾子蛰走进书房,与周劲斋见礼已毕,谈了一会正经,又说了一会闲话,慢慢的提到写信叫他进京的那桩事。周劲斋忙问如何,贾子蛰道:“机会呢是有,只要你肯花上两文。”
周劲斋指着自己的鼻子道:“老把兄,我难道是不识窍的人么?
”贾子蛰道:“不是啊!你老弟的事,愚兄有不帮忙的道理么?
”又凑着周劲斋的耳朵道:“里面张口张得却不校愚兄代你磋磨磋磨再说。至于愚兄这面,同你老弟是自家人,有也罢,没有也罢,都是不在乎此的。”周劲斋听了,起身谢过。从此周劲斋就在贾子蛰家住下,等候消息。
有天起来得早,想要出去逛逛,便叫贾家的管家去叫辆车子。讲明了一天给三十吊钱,是明欺周劲斋没有到过京城,所以开他一个大价钱。周劲斋一算三十吊钱,合起来不到四块钱,在上海上趟张园,有的时候还要贵些,何况是一天,因此欣然应允。当下换过衣服,又问贾家借了一个管家,因他自己带去的底下人都是外行之故。
劲斋上了车,那管家跨上车沿。掌鞭的拿鞭子一洒,那车便风驰电掣而去。周劲斋在车里望去,人烟稠密,店铺整齐,真不愧首善之区。忽然那里转了弯,望左边一侧,劲斋的头在车上咕咚一响,碰得他疼痛难当。随即把头一侧,哪里知道这车又望右边一侧,劲斋的头又在车上咕咚一响,这两下碰得他眼前金星乱迸。劲斋想道:“京里的人可恶,连车也可恶!”
好容易熬了半日,熬到一个所在。劲斋下车一看,原来一座大庙,题着“崇效寺”三个字。原来崇效寺是个名胜所在,当初相传寺里有三株古树:一株红杏,一株是青松,一株是碧梧。后经兵燹,把这三株树都砍了。现在只绘着一个卷子,在寺里藏着,凡有名人,皆留题咏。当下劲斋步进山门,见这崇效寺规模阔大,气象崔巍,心里赞叹了一回。刚刚打从抄手游廊进去,劈面转出三个人:一个是灰色褡裢布的夹袍子,上面穿着蓝呢半袖马褂,却拿黑绒挖了大如意头,周身镶滚;一个把衣裳都掖在身上,系一根玄色整匹湖绉的腰带;一个穿着短打,头上贴着大红布摊的头痛膏药,一手托着画眉笼子,一手盘着两个铁弹,“忒儿郎当,忒儿郎当”的,不综响。三个人都托着大辫绳儿,一个看着周劲斋笑了一笑,嘴里说:“糟豆腐!”劲斋茫然不觉。三个人便挺胸凸肚的扬长而去。回头一问贾家的管家,管家说:“这三个人都是混混。”劲斋方知道是流氓。逛了一会,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回头又问贾家管家道:“还有什么好玩的所在?”贾家管家道:“那么着琉璃厂吧。”劲斋道好,重新上车,径向琉璃厂进发。
这番光景竟不同了。只见一家一家都是铺子,不是卖字画的,就是卖古董的,还有卖珠宝玉器的。有一家门上贴着“代办泰西学堂图书仪器”。劲斋进去一看,见玻璃盒内摆着石板、铅笔、墨水壶之类。向掌柜的要一本泰西的图书看看,掌柜的郑重其事拿将出来,原来是本《珀拉玛》。劲斋笑了笑,还了他。掌柜的道:“你老准是不懂。我告诉你老,这是洋人造的洋书,你老要是能够念通这本书,就可以当六国翻译。”周劲斋一声儿不言语,往外就走。又到隔壁一家,见玻璃窗内贴着许多字样儿,都是些状元:什么夏同和、骆成骧、张謇。进去一问,可以定写,连润笔、连腊笺纸价一古脑儿在内,也不过三四钱银子。劲斋暗暗纳罕,心里想:“这种名公到了外省,一把扇子,一副对联,起码送他十两二十两程仪;要是多些,就一百八十,如何在京里,倒反减价招徕呢?”随手又买了些铜墨盒、铜镇纸之类。
又逛了一回,天色不早,想要去吃馆子,因向贾家管家问:“京城里面哪一家馆子好?贾家管家回说:“至美斋。”劲斋交代了掌鞭的。及至到了至美斋,是小小的一个门面。进去了,官倌赶着招呼,说:“这边有雅坐。”揭开门帘进去一望,那个雅座只能够坐四个人。一带短窗紧靠着一个院子,院子里堆了半院子的煤炭,把天光都遮住了,觉得乌漆墨黑。煤炭旁边,还有个溺窝子,此刻已是四月间天气,被倒西太阳晒着,一阵一阵的臊气望屋里直灌进来。劲斋闭着鼻管,皱着眉头,将就坐下。跑堂的送上茶壶茶杯,问道:“老爷请客不请?”劲斋说:“你去拿副笔砚来。写明烂面胡同贾宅贾子蛰老爷。跑堂接着去后,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弄得他如热锅上蚂蚁一般。
看看日色平西,跑堂的点上一枝白蜡,又坐了一会,才看见贾家的管家回说:“老爷过来。”劲斋连忙起身让坐。子蛰口称:“有劳久候!”跑堂的晓得没有别客了,摆上筷碟,又拿了一叠纸片过来,便陪着笑脸,问道:“老爷们要什么菜?”劲斋先让子蛰要,子蛰要了槽溜鱼片儿、炮鸡盯烩银丝、红烧大肠四样。跑堂的问劲斋要什么菜,劲斋说:“炒个肉丝,带爸爸!”跑堂的站在一旁楞着。劲斋道:“你怎么难道连爸爸都没有么?”子蛰听了,哈哈大笑道:“不要就是饽饽吧!”跑堂的始诺诺连声而去。劲斋觉得叫错了名字惹人发笑,脸上很磨不开,一阵红,一阵白。还亏子蛰是个积年老猾,知道他不好意思,便拿别的话来把他岔开了。二人喝着酒,吃着菜,口味倒还不错。劲斋觉得身后有些热烘烘起来,把马褂也脱了,袍子也剥了。及至到院子中小解,方看见这雅座的隔壁,是连着一副大灶头,烈烈轰轰在那里烧着呢,焉有不热之理?赶忙催饭。会过了钞,便和子蛰一车回去不提。
又过了两天,子蛰忽然高兴,邀他到前门外大栅栏听戏。
劲斋久闻京师的戏子甲于天下,今番本打算见识见识,焉有不往之理?午饭后同车而出,到了一个很窄很窄胡同里面,门口花花绿绿,贴着许多报条,门上有块匾,叫同庆园。进得门去,一条土地,七高八低,走起路来,要着实留心,方不至于蹉跌。
劲斋觉得阴森之气逼得人毛骨悚然,忙问怎么样。子蛰道:“到了里面就好了。”过得一重栅栏,便觉人多于鲫。子蛰要官座,官座已经没有了。不得已而求其次,看座的回说没有了。
子蛰发怒,混帐王八蛋的大骂了一顿,那看座的受了他的发作,颠倒让出两个座子来。劲斋一想,原来北京人是欺软不欺硬的。
劲斋与子蛰坐定,其时台上正唱着《无水关》。子蛰道:“这些都是乏角儿,不用去听他。”劲斋不懂,回脸一望,只见嚷卖冰糖葫芦的、瓜子儿的,川流不息。还有一个人站在人背后说:“涝!”劲斋说:“什么叫做涝?”子蛰道:“端一碗来你喝喝。”少时,管家端上一碗来。劲斋见是雪白的东西,面上点着一个红点儿,十分可爱。用手一摸,觉得冰凉的,便说:“太冷啊!可要拿点开水冲冲?”子蛰道:“并不凉,你喝下去就知道了。”劲斋喝过一口道:“原来是牛奶。”等到喝到第二口,不知如何的胃里受不了,哇的一声,吐将出来。
子蛰道:“别勉强了。”就把他端过去,叫家人喝了。
一会,台上唱过了四五出戏,大家嚷道:“叫天儿上来了!
”原来叫天儿这日唱的《空城计》。二人听过一段摇板,便有人哄然喝彩;还有闭着眼睛,气都不出的;也有囔囔在那里骂的,说:“你们老爷别只管喝彩,闹得我听不着!我今天好容易当了当,才来听戏的。”劲斋暗暗诧异。叫天儿唱毕,大家就散了。一片拥挤,就如潮水一般。二人方到得戏园门口,劲斋望身上一摸,忽然“啊呀”一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失钻戒大人恨小利
诓冤桶贱价得名驹
却说周劲斋望身上一摸,一只四喜袋不知去向,便急得面容失色。贾子蛰忙问可是给小利偷了东西去。劲斋道:“岂敢!
”子蛰道:“偷了什么东西去?”劲斋道:“是一只四喜袋。
四喜袋里别的不打紧,只有一只五个克拉的金刚钻戒指,要值到一千块洋钱。”子蛰道:“你好糊涂呀!戒指为什么不戴在手上,倒搁在腰里呢?”劲斋道:我为吃了饭要洗脸,所以把它取了下来,放在四喜袋里。出门的时候,偶然忘记,这回被小利偷去了,才想起来了。”子蛰道:“京城地面,小利最多,一个不留神,就要会把东西丢了。你这个戒指值到一千块钱,那就不是玩的了。咱们姑且回去,想个法子,把它找着才好。”
劲斋道:“报官如何?”子蛰笑道:“别说报官,就是出奏也没用的。”劲斋闷闷不乐,只得垂头丧气,随着子蛰出了戏馆。
回到子蛰家中,倒是子蛰过意不去,替他托了衙门里的人到处查缉;又写了一张赏格,贴在正阳门洞中。过了几天,毫无影响,劲斋也只索罢了。
有天,劲斋出门拜客,走在半路上,忽见贾家的管家跑得满头是汗,在那里东张西望。一见劲斋,如获异宝一样,忙跑过来道:“请周老爷停步!”“劲斋便问何事。管家一手在腰里拉上一条绢子来,擦脑门上的汗,一手垂下去,请了一个安,说:“老爷大喜!刚才王中堂宅里打发人来,说上海的回信已经来了,老爷委了招商局的总办。”劲斋一喜非同小可,便与贾家管家一路回到子蛰家中。子蛰已经戴着大帽子,在客堂里候着道喜。劲斋忙了两日,打点出京,也不去提他了。
且说京城里有个阔公子,姓孙,排行老六,正是北边人所谓“冤桶”,南边人所谓“洋盘”。据说他的老子是个军机大臣,权倾中外,因此人人叫他孙六公子。这孙老六平日专喜的是斗鸡走狗,家里养着帮闲无数,出起门来,把这些人都带在后面,几十骑马犹如流星赶月一般。这日,正是新秋天气,孙老六忽然高兴,说:“咱们到南城去逛窑子。”帮闲人等哄然应了。马夫牵过马,第一个孙老六坠鞍认镫,其余帮闲人等,还有家人小子一窝蜂的赶出南城外。
南城外有一段人烟冷落的地方,前面一个喇嘛僧,跨下“小银合”得得的走得飞快。孙老六说:“咱们抢过他的先!”
一使裆劲,那马便两耳一耸,长嘶了一声,直窜过去。那喇嘛僧也是照样一催,孙老六偏偏又落在他背后了。孙老六一时无名火发,又仗他有几分膂力,逼进一步,照着喇嘛僧的光头上,的就是一拳,以为这下总把他揍下来了。哪知喇嘛僧昂然不动。孙老六大为惊异,一想一不做,二不休,爽性再是一拳。
喇嘛僧蓦然回转身来,把孙老六的拳头夹在胁肋底下,用力一提,把孙老六就提了过来。幸亏孙老六还有点家数,随即跳上波罗盖,跟着喇嘛僧你一拳我一拳的打起来了。手下家人小子见此情形,发了一声喊,使鞭子的鞭子,马棒的马棒,像雨点一样望喇嘛僧身上落将下来,喇嘛僧虽有功夫,却也双拳难敌四手,早从小银合上掉将下来。孙老六大乐。一看左边有一泥潭,那潭里的泥满满的浮着,便喝令家人小子:“把这撒野的扔下泥潭去!”家人小子一声答应,你推我搡,咕咚一声,那喇嘛僧直沉的沉下去,把泥溅起,家人小子弄了一身,连孙老六的春纱大褂也沾了几点。孙老六忙用手巾揩去了痕迹,大伙儿便嘻嘻哈哈的一溜烟跑了。后来这喇嘛僧亏得有人救起,才不致有性命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