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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曝闲谈
陆大军机在身上掏出几个钱来,给卖冰糖葫芦的。看他拿着一串冰糖葫芦,回过头来四边一望,早已三脚两步的跨进军机处去了。又是一个苏拉,拿着铜钱在手心里数,又掉了两个,毛腰捡起,跑到卖粢团的担上买了两个粢团,嘴里还说:“你多搁糖,这是里头孙中堂吃的。”旁边又一个苏拉说道:“他一把的年纪,吃这个粘腻东西,回来不怕停食吗?”买粢团的苏拉道:“麻花他又嚼不动,还是这个烂些。他现在饿的慌,停食不停食也就不能管了。”说着,托了粢团去了。汪御史心中又暗暗的叹道:“原来军机大臣的饭食不过如此!”
一会儿,又是两个苏拉嘻嘻哈哈的在汪御史面前走过,一头走一头说道:“老塔呀,你刚才没有听见王爷埋怨孙中堂吗?
”那个苏拉说:“为什么事情要埋怨他呢?”说是:“他上去的时候,有桩事回错了话,碰了钉子下来,又给王爷埋怨了一场,你不看他脸上那种怪不好意思的样子”以下走远了听不清楚。汪御史心中又暗暗叹道:“原来军机大臣的荣耀不过如此!”
心里一头想,不知不觉的走了出来。走到园门口,看见侍卫们在那里闲谈,一个道:“老玉,咱们那哈东头,开了座羊肉铺子,好齐整的馅子!咱们明儿在那里闹一壶吧。”那个叼着小烟袋,一声不言语,这个就说:“你放心啊,不吃你的。”
那人方才把小烟袋攥在手里,在牙齿缝里迸出一口唾沫,吐在地下,说:“那倒不在乎此!”汪御史抢前了几步,那边又有两个侍卫在那里敬鼻烟呢。这个接过来,且不闻烟,把个炮针筒的磁壶翻来覆去,说:“这是寒江独钓,可惜是右钓;要是左钓,就值了钱了。”
说完了这句,把烟磕了点在手心里,用指头粘着,望鼻子管里送,接连便是几个喷嚏。那个哈哈大笑道:“你算了吧!
回来呛了肺,没有地方贴膏药。”那个把壶递过去,嘴里还说:“好家伙,好家伙!包管是二百一包!”汪御史又抢前了几步,便到空场上。跟班正在那里探头探脑的望。汪御史走过去,跟班的服侍着主人上了车,自己跨上车沿子。赶车的把鞭子一挥,那车便望来的那条路上,滔滔的去了。
汪御史在车子里,心中感叹道:“方才看见军机大臣的样子,令我功名之念登时瓦解冰销!”正在出神,车子已进了西直门,赶车的便问:“爷要上什么地方去?还是回家?”汪御史道:“我要到浙江会馆去拜个客。”赶车的听了,便把车子望东赶去。不上二三里,就是正阳门。正阳门一条大路,车马往来,自朝至暮,纷纷不绝。汪御史在车子里忽然觉得车轮停了。探出头来一望,原来是叉车。后来愈来愈多,把一条大路挤得水泄不通。汪御史十分着急。看见人家也有下车来买烧饼吃的,也有在车厢里抽出书来看的,也有扯过马褥子来盖着睡觉的,无不神闲气静,汪御史也只得把心捺定了,在车里呆呆的等。等到太阳没有了,方才渐渐的疏通。汪御史看时候迟了,客也来不及拜了,便说:“回去吧。”
赶车的把车赶到家门口,汪御史进去了,脱去衣冠,太太便同他说道:“今天煤没了,米也完了,跟班的和老妈子要支工钱。你明天要打算打算才好!”汪御史听了,异常愁闷,便道:“太太,我何尝不打算?偌大京城地面,像我们这么样的官儿,正不知论千论万。照这样一年一年熬下去,实在有点烦难。就是我同衙门的几位,光景和我不相上下,除掉卖折子得那几个断命钱之外,还有什么意外出息么?”两人说着,又相对唏嘘了半日。太太忽然想起道:“你不是前天说,你有个堂房兄弟,进京引见来了?他是个阔人儿,可有什么法子弄他几个?”汪御史摇头道:“那是我一脉之亲,怎么好意思去想他的钱财呢?”太太道:“现在家里这个样子,年又来了,也叫无可奈何了!”当夜无话。
次日,汪御史便去找那个堂房兄弟。他堂房兄弟叫做汪占魁,很有家财,在杭州城里专事游荡。他父亲愁的了不得,看看他年纪大了,什么事不能做,还是替他捐上一个官,虽不望他耀祖荣宗,也给他留下一个衣食饭碗。那年秋里黄河决口,急待赈捐,到处遍设了局子,只要七成上兑。他可就花了五千银子,给汪占魁捐了个大八成知县。这回进京引见,嫌店里嘈杂,借住在一个人家。这个人家,是在京里当书办的,有个亲戚在杭州织造那里当茶房,不知如何被他认得,此番与汪占魁结伴来京,汪占魁就住在他家里。临行时,他父亲给他一封信,说:“京城里有你堂房哥子在那里做御史,一切事体托他,谅无不妥的。”他到京之后,到汪御史家投信,汪御史刚刚拜客去了,不曾会着。他因为着居停主人连日替他摆酒接风,忙得不亦乐乎,也不曾到汪御史家里去过第二遭。这天,刚刚起身梳洗,外面传进一张片子,他一瞧是堂房哥子来了,连忙叫“请”。
欲知汪御史见了汪占魁面后,有什么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急告帮穷员谋卒岁
滥摆阔败子快游春
且说汪御史的兄弟,自得杭州织造家人介绍,认识一个书办,到京之后,就住在书办家里。连日狂嫖滥赌,乐不可支。
这天汪御史前去看他,他却坦然高卧。及至家人把他摇醒了,他才慢慢的披着衣裳起来,趿着鞋子,踢踢的赶到前厅。
汪御史已经等的不耐烦了。二人见面之后,少不得谈些家乡的故事。他兄弟举目一看,只见汪御史这样冷的天气,还穿着一件旧棉袍,上头套了一件天青哈喇呢的羊皮对襟马褂,棉袍子上却套着双没有枪毛的海虎袖头,心中十分诧异。
少时那书办出来相见,请教名姓,方知姓尹名仁,是直隶人,在吏部有二十多年了。衣服倒也朴实,只是生了一双狗眼,几撇鼠须。汪御史少不得周旋他两句,说:“舍弟在尊府上打扰,不安得很!”那些套话。尹仁便呲牙裂嘴的说道:“汪老爷,您别闹啦!令弟二爷既和咱盟兄周老寿要好,就跟咱要好一样。舍下有的是房子,只是三餐茶饭,没有什么好东西吃罢了!”说罢,哈哈大笑。一会儿又说道:“现在已经是晌午了,汪老爷住的老远,赶回去怕府上的饭已经吃过。不知道可肯赏脸,就着舍下的破碗儿破碟儿,吃一顿穷饭?”汪御史看这人语言无味,面目可憎,本来想辞他的,只是肚子不争气,咕噜咕噜的叫起来了。当下只得连说:“客气,客气!奉扰就是了!
”尹仁听了,便喊:“来啊!”有两个小子跑了出来,尹仁对他们嘁嘁喳喳的一阵,两个小子又跑进去了。一会儿用一个木盘先端出茶来,尹仁敬了汪御史,然后又敬汪御史的兄弟,临了自己拿了一杯。尹仁一面喝着茶,一面两个眼珠子望着茶在那里发怔,像是想什么心思似的。汪御史看他这个样子,便拉着他兄弟问长问短。他兄弟才把要捐官的事一一告诉了汪御史。
汪御史想道:“怪不得尹书办这样款待他,原来他想赚这注上兑的扣头呢!”
正在狐疑,又听见碗盏丁当之声,两个小子早搬饭出来了。
一面调排座位:自然是汪御史首座,他兄弟二座,尹仁下陪。
汪御史举目看那菜时,十分丰盛,方明白刚才尹仁嘁喳了一阵,是叫小子到厨房里去多添几样肴馔出来的缘故。一时饭毕,又漱过了口,心里想和他兄弟借个一百五十两。一想第一回见面,到底有些不好意思;想着昨天太太同他说的家里窘迫情形,实在挨不过,只得硬了头皮走过去,把他兄弟拉了一把。他兄弟会意,便走到一间套房里,汪御史跟着进去。两人坐定了,汪御史凑着他耳朵,说道:“论理呢,我不应该同你老弟开口,争奈愚兄实在迫不及待了,所以只好同你老弟商量,借个一百金,或是二百金,过了年,有别处的钱下来,先把来还你。”
他兄弟听了,心里一个鹘突,想:“我们老兄在京城里做官,做了这许多年,难道一个钱都没有剩,穷到这样?临行时节,家里上人交代过的,一切事都要他照应。他如今既和我开口,我要不应酬他,似乎于面子上过不去。”便满口答应道:“有,有,有!”一头说,一头直着嗓子喊道:“老尹呀,老尹呀!”
尹仁急急忙忙的走进来道:“二爷什么事?”他道:“我昨儿存在你那里的一封银子,你给我拿过来,我有用常”尹仁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汪御史一眼,方才走出去。少刻捧了一封银子过来,说:“你可自己点点数目,对不对。”他一手抢过来道:“算了啵!你也会错吗!”他跟手把一封银子打开了,数了数,整整的一百两。对汪御史道:“大哥,你先拿去使,要不够,我还替你筹画。”尹仁在旁边听了这两句话,不觉的微微笑了一笑。汪御史羞的脸红过耳,忙把银子揣在怀里,把手一拱,说声“多谢。”匆匆而去。
他兄弟送到大门口,尹仁也跟着出来,彼此弯了弯腰,汪御史上车走了,他们俩方才进去。尹仁不禁叹了一口气道:“难啊,难啊!”汪老二道:“你说什么?”尹仁道:“我就说你们这位堂房令兄,他还算是好的。有些穷都穷到腿没裤子的都有!”汪老二听了,又十分诧异。尹仁说:“你怎么把那封银子全给了他?”汪老二道:“怎么不全给他?一起只有一百两银子,牌算什么事!咱们昨儿打一百银子一底二四的麻雀牌,我一副不就赢了六十两;只要今儿出去,再和上两副三百和,他借去的这一百两,就有在里头了。”尹仁道:“不错,不错,借给了他,就跟输掉一样。你譬如给人家敲了一副庄吧!”
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已是四点钟时候了,尹仁道:“你今儿还出去不出去?”汪老二道:“怎么不出去!昨儿不是在顺林儿那里,许他今天吃个饭吗?你先答应了,我才允他,你现在又装起糊涂来了,可是开我的玩笑?”尹仁道:“哦,哦,哦。是的,是的。我真该死,我真该死!”又道:“你坐了我的车去吧,回来我来找你。”汪老二道:“你自己怎样?”
尹仁道:“说不得,拿鸭子了!”汪老二皱着眉头道:“这个我心里怎么过意得去呢?”尹仁道:“你别装腔了,老实的坐我的车吧!你要心里过意不去,多请我吃几回相公饭,那就补报了我了。”汪老二道:“何消说得!”一面汪老二上楼去换衣服,一面尹仁叫小子喊赶车的套车,伺候汪二爷出去,自己便扬长走了。
汪老二换过一身时新衣服,拿镜子照了又照,方才停当。
出得尹家门,坐上车,赶车的问:“二爷上哪里?”汪老二道:“韩家潭。”赶车的知道他去逛相公窑子,不是喝酒就是吃饭,又有车钱到手了,便格外起劲,鞭子一洒,那施车的牲口如飞而去。不多一会,到了韩家潭,找着了安华堂的条子,下了车。
车夫用手去敲门,那门呀的一声开了,走出一个跟兔,问:“爷是哪里来的?”汪老二说了一遍。跟兔说:“请里面屋子里坐。”
汪老二进了大门之后,细细的看了一遍。只见进了大门之后,便是一个院子。院子里编着两个青篱,篱内尚有些残菊。
有一株天竹累累结子,就如珊瑚豆一般鲜红可爱。一株腊梅树开满了花,香气一阵阵钻进鼻孔里来。上了台阶,跟兔在外面说了声:“有客!”里面有人便把帘子打起来。汪老二一看,原来是一排三间,两明一暗,两边都有套房。正中那间屋子里摆了一张炕床,炕床上一只天然几,供着瓶炉三事。两边八把红木椅子,四个红木茶几。汪老二站定了,跟兔说:“请老爷书房里坐。”便掀起一个白绫淡水墨的门帘。
到了里边,汪老二随意在一把楠木眉公椅上坐下,四面一看:身后摆着博古橱,橱里摆着各式古董,什么铜器、玉器、磁器,红红绿绿煞是好看。壁上挂着泥金笺对,写的龙蛇夭矫,再看下款是溥华。汪老二知道这溥华是现在军机大臣。又是四条泥金条幅,写的很娟秀的小楷,都是什么居士、什么主人,底下图章也有乙未榜眼的,也有辛巳传胪的,还有一位,底下图章是南斋供奉,便知这些都是翰林院里的老先生。跟兔早把紫檀茶盘托了茶来,是净白的官窑。汪老二揭开盖,碧绿的茶叶,汪老二是杭州人,知道是大叶龙井,很难得的。细细的品了一回,又问:“这水是什么水?”跟兔说:“这是玉泉的泉水。”汪老二点头赞叹。
忽然门帘一启,一个美少年走了进来。头上拉虎貂帽,身上全鹿皮做的坎肩儿,下面是驼色库缎白狐袍,脚上登着漳绒靴子,原来就是顺林儿。顺林儿对着汪老二把腿略弯了弯,算是请安了,汪老二已是喜形于色。顺林儿又奉承了他几句,汪老二更是心花怒放。随即叫拿红纸片,跟兔答应着送上一叠红纸片。汪老二走到书案边一张树根独座上坐好了,顺林儿便来磨墨。汪老二连忙止住他道:“你别脏了手。”顺林儿笑道:“不妨事的。”汪老二写了几个客:什么西单牌楼张兆璜张老爷,南横街李继善李老爷,烂面胡同周绳武周老爷,还有浙江会馆两个同乡,一个姓王,叫做王霸丹,一个姓胡,叫做胡丽井。汪老二写毕,叫跟兔的拿出去,速速打发分头去请。正在忙乱的时刻,门帘外突然钻进一个人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坐华筵像姑献狐媚
入赌局狎友听鸡鸣
且说汪老二在韩家潭顺林儿家请客,正在拿红纸片写条儿的时候,门帘外钻进一个人来。汪老二定睛一看,原来是尹仁,连忙起身让坐。尹仁坐下,顺林过来招呼了几句,便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