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棚闲话

  古董摊
  清幽雅致曲栏杆,物件多般摆作摊。
  内屋半间茶灶小,梅花竹笪避人看。
  清客店(并无他物,止有茶具炉瓶。手掌大一间房儿,却又分作两截,候人闲坐,兜揽嫖赌)外边开店内书房,茶具花盆小榻牀。
  香盒炉瓶排竹几,单条半假董其昌。
  茶馆(兼面饼)
  茶坊面饼硬如砖,咸不咸兮甜不甜。
  只有燕齐秦晋老,一盘完了一盘添。
  酒馆(红裙当垆)
  酒店新开在半塘,当垆娇样晃娘娘。
  引来游客多轻薄,半醉犹然索酒尝。
  小菜店(种种俱是梅酱酸醋,易糖捣碎拌成)虎丘攒盒最为低,好事犹称此处奇。
  切碎捣齑人不识,不加酸醋定加饴。
  蹄肚麻酥
  向说麻酥虎阜山,又闻金肚壮而鲜。
  近来两件都尝遍,硬肚粗酥杀鬼馋。
  海味店
  虾鲞先年出虎丘,风鱼近日亦同侔。
  鲫鱼酱出多风味,子鲚鰟皮用滚油。
  茶叶
  虎丘茶价重当时,真假从来不易知。
  只说本山其实妙,原来仍旧是天池。
  席店
  满牀五尺共开机,老实张家是我哩。
  看定好个齐调换,等头银水要添些。
  花树
  海棠谢了牡丹来,芍药山鹃次第开。
  柴梗草根人不识,造些名目任人猜。
  盆景
  曲曲栏杆矮矮窗,折枝盆景绕回廊。
  巧排几块宣州石,便说天然那哼生。
  黄熟香
  一箱黄熟尽虚胞,那样分开那样包。
  道是唵叭曾制过,未经烧着手先搔。
  时妓
  好女新兴雅淡妆,散盘头似油光。
  梳来时式双飞鬓,满头茉莉夜来香。
  老妓
  涂朱抹粉污流斑,打扮跷蹊说话弯。
  嫖客偭多帮衬少,扯扯拉拉虎丘山。
  私窠
  机房窠子半村妆,皂帕扳层露额光。
  古质似金珠似粟,后鹰喜鹊尾巴长。
  和尚
  三件僧家亦是常,赌钱吃酒养婆娘。
  近来交结衙门熟,蔑片行中又惯强。
  花子
  蓬头垢面赤空拳,蓝缕衣衫露两肩。
  茶棚酒店如梭串,哀求只说舍铜钱。
  老龙阳
  近来世道尚男风,奇丑村男赛老翁。
  油腻嘴头三寸厚,赌钱场里打蓬蓬。
  后生
  轻佻卖俏后生家,遍体绫罗网绣鞋。
  毡帽砑光齐钦压,名公扇子汗巾揩。
  大脚嫂
  乡间嫂子最跷蹊,抹奶汗巾拖子须。
  敞袖白衫翻转子,一双大脚两鯿鱼。
  孝子(举殡者多在山塘一带,孝子无不醉归)堪嗟孝子吃黄汤,面似蒲东关大王。
  不是手中哭竹棒,几乎跌倒在街坊。
  以上说的都是靠着虎丘山生意的,虽则马扁居多,也还依傍着个影儿;养活家口,也还恕得他过。更有一班却是浪里浮萍、粪里臭蛆相似,立便一堆,坐便一块,不招而来,挥之不去,叫做老白赏。这个名色,我也不知当初因何取意。有的猜道,说这些人光着身子随处插脚,不管人家山水、园亭、骨董、女客,不费一文,白白赏鉴的意思;一名蔑片,又叫忽板。这都是嫖行里话头。譬如嫖客,本领不济的,望门流涕不得受用,靠着一条蔑片帮贴了方得进去,所以叫做“蔑片”。大老官嫖了表子,这些蔑片陪酒夜深,巷门关紧不便走动,就借一条板凳,一忽睡到天亮,所以叫做忽板。这都是时上旧话,不必提他。只想这一班做人家的,开门七件事,一毫没些抵头。早晨起来就到河口洗了面孔,隔夜留下三四个铜钱,买了几朵茉莉花签在头上,戴上一个帽子,穿上一件千针百补的破衣出门去,任着十个脚指头撞着为数。有好嫖的就同了去,撞寡门,觅私窠,骗小官,有好赌的就同去入赌场,或铺牌,或掷色,件件皆能;极不济也跟大老官背后撮些飞来头,将来过活。闲话丢过,且说正文。』彼时正当五月端午之后,大老官纔看过龙船,人头上不大走动。一班老白赏却也闲淡得无聊,聚在山塘一带所在,或虎丘二山门下茶馆上、古董摊边,好像折腿鹭鸶立在沙滩上的光景,眼巴巴只要望着几个眼熟的走到。忽然大山门外走了几个人来,前边乃是一位相公,头戴发片凌云方巾,身穿官绿硬纱道袍,脚穿酱色挽云缎鞋,手里拿着螺钿边檀香重金扇子,年可三十上下,面方耳大,沿鬓短胡。后边随着四个戴一把抓帽儿、小袖箭衣的管家,俱拿着毡包、拜匣、扶手之类,摇摇摆摆踱上山来。众白赏们道是个西北人,不甚留意。
  看他走到千人石上,周围观看,径上天王殿去,对着弥勒佛像拜了四拜。有几个油花和尚挟了疏簿上前打话,求他布施。就上一条椽木上写着:“山西平阳府信官马纔舍银十两。”那些和尚即刻殷懃势利起来,请马爷方丈奉茶。马纔道:“咱也不耐烦呷茶,有句话儿问你,这里可有唱曲匠么?”和尚语言不懂,便回道:“这里没有甚么鲳鱼酱。若要买玫瑰酱、梅花酱、虾子鲞、橄榄脯,俱在城里吴趋坊顾家铺子里有。”马纔道:“不是。咱今日河下觅了一个船儿,要寻个弹弦子拨琵琶唱曲子的。”和尚方懂得,打着官话道:“我们苏州唱曲子的不叫做匠,凡出名挂招牌的叫做小唱,不出名、荡来荡去的叫做清客。”马纔道:“小唱咱知道的,却不要他。只要那不挂招牌、荡来荡去的罢了。咱问你怎么叫做『清客』?”和尚道:“虎丘,天下名山。客商仕宦聚集之处,往来游玩作耍的人多,凡遇饮酒游山时节,若没有这伙空闲朋友相陪玩弄,却也没兴。”马纔道:“陪酒也算不得清,玩弄也算不得清。”和尚道:“这班人单身寄食于人家,怎么不叫客?大半无家无室、衣食不周的,怎么不叫清?”马纔道:“咱今日要寻几个相陪玩弄的,可有么?”和尚道:“有,有。”疾忙在殿前门坎上往下一招,只见那五十三参礓礤上跑起三两个来,道:“可是那位官儿要寻访白赏朋友么?我去!我去!”和尚道:“弗要乱窜,一伙做淘走去,凭渠拣罢哉。”这几人都有个绰号,一个叫做油炸猢狲强舍,当日强梦桥之子。因他日常手零脚碎,坐不安闲,身材短小,故有此名。一个绰号叫做皮画眉徐佛保,因他没些窍头,大老官问他一句纔响一声,没人理他,就自家吃得头红面赤,鼾鼾的就睡着桌上。一个老的。叫做祝三星,年纪将已望七,面皮格绉,眼角眊,须鬓染得碧绿,腰背半似弯弓。他恃着是个先辈伯伯,却占着人的先头。人也厌他,改他三星的号为三节。因他少年人物标致,唱得清曲,串得好戏,人去邀他,装腔做势,却要接他三次方来,乃是“接请”之“接”。中年喉嗓秕哑,人皆嫌鄙。清明走到人家,推他不去,直到端午中秋方肯转动,乃是“时节”之“节”。如今老景隳颓,人又另起他个笑话,说小时出身寒簿,乃是吕蒙正上截,中年离披不堪,乃是郑元和中截,如今老朽龙钟,沟壑之料却是蔡老员外下截,又是“竹节”之“节”。』和尚引了三人,马纔见了喜之不胜,说道:“贵处多才之地,怎的把手一招,就有几位来了?”众白赏道:“晚生们乃无贝之才,还仗爷们有贝之才培植培植。”马纔一手拉了强舍,将与和尚作别。强舍就把和尚一手扯定,向马纔道:“马爷既有兴玩水登山、寻花问柳,断断少不得一位长老纔是胜会。今日相凑,乃是奇缘,难道就与马爷别了不成?况且马爷写了布施,你也该去领来投在柜内,韦驮神前也要销缴这个大讳。”马纔道:“有理,有理。同行,同行。但我们还要寻个婊子,只怕长老有些不便。”祝老道:“敝处这些人家,到是长老无甚忌讳,原走惯的,正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了。”一边嚼蛆,一边已走到顾家园上。徐佛保道:“这是扬州新来燕赛官住在里面,待我敲门进去。”里面回道:“昨日浒墅关上几个相公接去了。”又走到山塘桥韩家园上寻那吴老四。说“今日徐乡宦设席,不便接见。”连走三四家,不见人影。马纔便焦躁起来,道:“些蹄子淫妇!分明见咱故意躲着,难道咱是吃人的么!”众白赏齐劝道,“马爷勿要焦躁。敝处是个客商马头去处,来往人多。近来又添了营头上人,吵闹得慌,婊子们存扎不定,止有这几个婊子,委实不得空闲。”强舍道:“许老一就在这里,身段极介即溜,面孔也介花哨。
  马爷与他相处极好,是介对结个哉。你们倍着马爷桥上略坐一坐,待我先进去看一看。只怕此时还睡着哩。”却不知老一早已梳洗停当,正在厨房下就着一个木盆洗脚,连声道:“不要进来。”强舍早已到了面前,吃了一惊道:“老一,我向来在你个边走动,却不晓得你生子一双干脚。”老一道:“小乌龜又来嚼蛆哉!那亨是双干脚?”溜强舍道:“若勿是干脚,那亨就浸涨子一盆?”老一挠起脚来,把水豁了强舍一脸。骂道:“臭连肩花娘,好意特特送个孤老把你,到弄出多呵水来!”老一道:“真个?”即便拭子脚,穿上鞋与那衫子,出来接着。
  欢天喜地,拂尘看座,连口唤茶,一番热闹。马纔也不通名道姓,便开口道:“咱不吃那撞门寡茶,到就去船上呷酒罢。”众白赏也就搀掇下了酒船。马纔一边就在腰下取出银包,拿了一块银子递与家人,叫买菜取酒。马纔等不得,就要老一唱个曲子。老一道:“我们只会睡觉,那里知道唱甚么曲子?”祝三星道:“他的《哭皇天》、《山坡羊》、《银绞丝》、《玉河郎》是此间第一无赛的了。”马纔道:“你会唱,怎说不会?想是初会面生么。咱们自今日相知了,早上便要唱到晚,晚上还要唱到天亮哩。”众白赏道:“别人不敢夸口,若是老一这个力量,却是不让人的。除了老一,苏州也便没第二个了。”老一被这几个局得快活,也就直了喉咙喊个不祝少间摆上一桌菜蔬:烧猪头,炉牛肚,熏蹄踵,卤煮鸡,约有七八碗,大盘大块,堆上许多。装出几壶烧酒,斟了几巡,马纔举杯道:“请!”老一就一气饮了数杯,佛保也就随着照杯。强舍看见老一脱介家怀,就照老一做了几个鬼脸,连篇的打起洞庭市语,叽哩咕噜,好似新来营头朋友打番语的一般,弄得马纔两眼瞪天,不知甚么来历。那管家刻落了些东道使费,心里忌怕主人算帐。怀着鬼胎,却到主人耳边一擦,说道:『这几个蛮子骂老爷哩!”马纔性气勃发,将桌上一碗酱煮肥肉照着众白赏头脸一泼,抽出拳头乒乒乱打。徐佛保躲出船外,祝老老直僵僵靠着壁立,许老一油腻污了衣服,秃秃的哭个不了。强舍坐在老一上首,一时跑不脱身,一手按着桌角,口里说道:“大杀风景哉!”那管家又对主人道:“他还要打杀封君来。”马纔越觉怒,提起脚凳打去。强舍拚命跑到艄上,却往水中一跳就不见了。管家道:“老爷惹出人命来也。』马纔也着急,到艄上问那船家,船家道:“无事,刚方随风飘过对河去哉。”管家道:“怎么不沈下去?”船家道:“个些人浑身是海螵蛸样的,那亨肯沈呀。”此是一班白赏偶然出丑诨话,不题。
  再说一个老白赏叫做贾敬山,自幼随着主人书房伴读,文理虽未懂得,那一派文疯却也浑身学就。一日听见徐佛保、祝三星受了一番狼藉,人头上越发形容得不像人样,他就拉了十余个老白赏朋友,齐行的相似,都到虎丘千人石上挨次坐了,创起一个论来道:“我哩个行业,说高原弗高,说低也弗低。
  昨日闻得个些小伙子们受了许多狼狈,多因技艺弗曾讲习,窍窦弗介玲珑,身分脱介寒贱,所以人多看得我哩脱介轻保如今我们也要象秀才们,自己尊重起来,结一个大社,烧介一陌盟心的纸。”众白赏道:“请啥神道做个社主。”敬山说道:“吹箫唱曲,帮衬行中,别的也没相干。想道当初只有个伍子胥吹箫乞食于吴市,传了这个谱儿。伯嚭大夫掇臀捧屁,传了这个身段。这却是我辈开山始祖,我哩饮水不要忘了源头。”众人道:“弗可,弗可。伍子胥是个豪杰丈夫,伯嚭是个臭局个小人,弗好同坐。”敬山道:“我哩个生意,弗论高低,侪好同坐。
  得子时,就要充个豪杰;弗得时,囫囵是个臭局。神明是弗计较个。”众白赏道:“伍于胥弗敢劳动,到换子郑元和与我哩亲切点罢!请问那亨打扮?”敬山道:“头上戴顶过文。”众人道:“那亨叫做过文?”敬山道:“我哩向来戴着鬃帽,却坐弗出。
  若竟换子高巾阔服,人家见子侪做鬼脸。只戴一顶弗方弗扁个过文,大家侪弗觉着。身上穿介一件油绿玄青半新弗破个水田直裰,人看子也弗介簇簇,自也道弗介猖狂。脚上尽穿介宕口黄心草鞋,亦介斯文,弗当破费。路上相唤,侪叫老社盟兄;小一辈个,侪称老社盟伯。见子大官府,侪称公相;差点个便称老先生。或在人家叫曲,侪称敝东尊馆,学戏个小男,侪叫愚徒门生。弗拘啥人品物件都以仙人称唤;撞着子管家大叔,总也叫他先生。”正在讲论之际,只见前日打坏的强舍道:“河口来了两只卷艄二号坐船,上边摆着深檐黄伞,想是过往仕宦,在此停泊。
  老伯伯走动走动,或者寻个线路帮带帮带。”敬山听见,即便奔落山去。却见船上打着扶手,主人头上云巾、山蛮道袍、大红云履,同着阊门蘘里馄饨书铺两个乡亲,一路打着乡谈,走上山来。敬山悄悄挨着管家轻轻动问,纔知万历癸丑科进士,吉安府吉水人姓刘名谦,官至通政,告致回家。要在苏州买些文玩古董,置些精巧物件,还要寻添几个青秀小子、标致丫头,教习两班戏子哩。敬山听子,不觉颠头簸脑,不要说面孔上增捏十七八个笑靥,就是骨节里也都扭捏起来。连声大叔长、先生短,乘个空隙就扯进棚子里吃起茶来。又打听此地那个年家,那个亲戚,一一兜搭在心里,转身就到馄饨书铺,求他转荐,那人也就对刘公说了。刘公道:“你们在此做生意,端是客居,若用此辈,须要本地有身家的作个中保方好。”敬山得了口气,却道这个题目甚难,整整候了两日,犹如热锅灶上蝼蚁,扒不上来,硬骨头里蛆虫钻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