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寤钟

  看官你道那请他吃酒的是谁?原来这姓杨的排行第二,是个酒家奴。走堂第一,量酒无双,为人心地不端,奸诡异常。每到冬春间,便临河开个酒店,延结漕船上这些运卒。偶然一日,窥见海氏,生得花枝一般的娇媚,魂迷意恋,日日走来窥觑,怎奈他家这两扇不知趣的牢门,时刻关着,再不能看个痛快。忽暗想道:“除非与他交好,方可入门,况他丈夫在路途又是个贫穷之士,若再把些银米借贷他,不怕他不上我的套子。”画策停当,走出门来,正打帐买个帖儿去拜有量,做个入门诀,恰好劈头撞着。有量在街上闲耍,正中奸谋,遂上前扳谈一会,又邀至店中,聊饮三杯,把几句义侠之言,打动有量。有量是个老实人,听他一片乱言胡说,信为好人,果然满肚皮竟装做着”感激”二字,故此回来,在海氏面前夸奖他许多好处。海氏是妇人家,又不曾见过那个人的面长面短,那里晓得,听见丈夫说得天花乱坠,信以为真,也就丢开再不盘问。
  从此有量与杨二往来甚密,凡有量家中柴米一时短少,杨二时时周济,外又借贷数金与有量,外叫他营运营运,做个日生钱,却逐日来贼头贼脑的思量窥探海氏。不知这海氏素性贞静,虽认他做义侠好人,却更敛形藏迹,深为避匿。杨二终究没法,与他款接,又暗自计算道:『我只这样往来,几时几月能成,不若与他丈夫结为兄弟,假托亲热,要见嫂嫂。待见面时,看个机会,于中取事,自无不妥。”于是又与有量在关帝庙歃血为盟,结拜有量为兄,果然以叔嫂礼,得常见海氏了。正是:
  不是一番寒热计,怎能半面见娘行。
  杨二遂日日在海氏面前张嘴骗舌,一会嫂嫂长,一会儿嫂嫂短,叫得好不亲热。海氏也只道杨二是个真心实意的好人,及如亲叔一般相待。一日,杨二知有量不在家,假意只作不知,一冒的走进门来,说寻哥哥说话。就一屁股坐在凳上,再不动身,把一双贼眼,呆呆放在海氏身上,越望不能定情。海氏是日常见惯的,也不留心防他,见他不动身,认做坐守丈夫说话。不好意思,走去烧一壶茶,拿一只茶钟,放在桌上道:“你哥哥不在家,有慢叔叔,请自己用一杯清茶罢。”杨二忙起身来接道:“怎敢劳动亲嫂,真叫我点水难消。我在此正渴得紧,就是一点甘露也没有这样的好。”海氏听得话不投机,红涨了脸,变色缩退。杨二又笑道:“嫂嫂这等青春,怎么耐得这样淡薄?我看哥哥全不念嫂嫂这番清苦。倒也好笑,我做愚叔的,倒时刻把嫂嫂放在心头,着实挂念,恨不得将嫂嫂接家去过几天,又恐哥哥不肯。”海氏只不则声。一会又道:“若把我做了哥哥,有这等一位西施也似的嫂嫂,就日里夜里的跪拜敬奉,如菩萨一般供养,还不希罕呢。可笑哥哥爬起来,只晓得读这两句没用的死书,竟是痴人。”海氏心内十分恼怒,还勉强忍住,也不则声。杨二见他不招揽,暗自着急道:“碎我!只当晓了这半日的胡说,他竟像个哑巴也似的金口也不开一开,我自己倒老大有些没趣起来。说不得我如今老着脸且坐,再挑他几句,看他如何?”遂大着胆,走向前,嘻着一张嘴正待开言,那海氏满腔怒气,正按捺不住,见他动脚,就心头火起,勃然大怒,厉声道:“休得出言无状,屎口触人!我们眼不识人,误与狗彘来往,好不知分时,不识时务,还不跑你那狗路!今后若再走至我门口闯魂,枭了你的狗皮,打断你的狗腿。”杨二见他大声骂詈,入骨的叱逐,吓得魂不附体,又羞又怕,抱头鼠窜,急急跑出,缩颈而奔。飞也似的一直奔至家中。心头上突突的乱跳,把舌头伸了两伸,道”好利害女子,好凶逾妇人。那样个温柔模样,怎这等个惫赖性子,几乎把我胆也吓碎。”又跌足道:“这个凶妇料然断不可再犯,我就做个断门铳也罢了。只是我一向与他丈夫交往为何,且白花花去了若干酒食米粮,又吃他借去几两松纹,这是那里说起,那里晦气。他又是个穷鬼,怎么有得还我。真是人该倒灶,就撞着这不凑趣的冤魂,莫说我明日不敢上他门去取讨,今日他丈夫回来晓得,只怕他明日还要上我门来吵闹哩!”遂整整的愁了一夜,不曾合眼,第二日还躲在家里不敢出头。
  那知海氏虽然贞烈,却有德性,恐对丈夫说知,未免就要生事,一则在逆旅穷途;二则丈夫是个柔弱书生,恐反为人所笑;三则恐传扬开去,名声不雅。故此丈夫回家,他却一言不吐,只作无意中劝丈夫道:“杨二是酒奴小人,毕竟是个市井奸险,外貌虽恭,内怀不轨,这样人相与他无益,还该远他为是。以后凡是这种人,不但不可带他家来,你连话也不该与他说,我们如今在客途患难之中,你若再与这等匪类相交,就难保无祸,你须谨慎要紧。”有量心中不以为然,也只点头唯唯而已。正是:
  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
  说这杨二怀着鬼胎,把门闭得紧紧的,坐在家里,惟恐有量来与他寻闹。捱至第三日,天色平亮,他暗自哝■道:“靠天造化,若再今日不见动弹,就没事了。”正说不完,忽门上乒乓乒乓敲得乱响。心中着忙道:“不好,不好!我是死也,定是那话发作,我说今日定挨不过,怎处,怎处?”登时胆战心惊,弄得开门不好,不开门又不好。又听得外边叫道:“杨二老,怎这时还不起来做生意?”杨二再侧耳一听,认得音声是漕船上运卒林显瑞,始放心走出开他进来,复又将门关上。
  原来这林显瑞是漕船上卒魁,极其不良,最为无赖,与杨二甚厚,颇其习狎。因连日河中水涸,船滞未行,每日只与杨二宿娼醉酒,赌博弄人。这两日以有事未会,今日特来寻杨二小饮。显瑞见了杨二笑道:“两日不见,你怎就瘦了。”杨二哼哼的装做病容道:“再莫说起。我连日得了个虚心病,几时害死。”显瑞笑道:“这个症候,果然就有此奇幻,既是如此,我就与你起病。”二人遂取两碟小菜,几壶热酒,就在榻前对饮。吃得半酣,杨二心犹在海氏,又放不下那些所去之物,肚里打稿儿,思量事若不成,怎生设个计较,转央林显瑞去取。心里这般想着,却也无心贪饮,显瑞勉强相劝,刚饮得一杯落肚,猛听得门外有人叩响,说道:“二哥在家么?”这一声分明是陈有量的声音,杨二说:“这事有些作怪了。”又听得门响之声,吓得大惊非小。
  不知的确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哄上船从今一着


  鬼蜮舞智,蛇虺逞能,巧安排设尽了圈圈阵。船儿已登,月儿又升,怕只怕,他那冰霜性。拜神天,多帮衬,只叫他时把舱门倚,频将窗户凭。待区区轻轻巧巧,做个钻舱进。
  右调《平江咽》
  接说杨二忽听敲得门响,问时,却似陈有量声音。吃这一惊不小,再侧耳细听,果然一毫不差。杨二吓得浑发战,脸上就如蜡纸也似的黄,连声叫道:“不好也,我的虚心病发了。”倒把显瑞老大一吓,忙问道:“好端端的吃酒,怎一会就发起病来?”杨二忙摇手道:“不要高声,我的病就在门外。”显瑞见如此形状,失笑道:“外边不过是个人罢了,难道是个勾死鬼不成?任凭有甚么大事,有我在不妨,待我出去打发他。”杨二忙扯住,附耳说道:“此人是适才所言那话之夫也。我昨日在他家那人面前偶然戏言,今日必然是来起火。非是我怕他,但这是个穷鬼,惹他则甚。”显瑞大笑道:“还说你是个老在行呢!自古道『撒手不为奸。』而况止说得两句趣话么,不打紧他,我开他进来,看他是怎么样的起火。”遂将门启开,只见有量笑嘻嘻走将进来,与显瑞拱一拱手道:“杨二弟可在家么?”杨二只得出来相见。看见有量满脸笑容,不像个来寻闹的,方才放心。有量向杨二道:“这两日怎不过来走走,缘何脸上觉有些黄瘦?”因见桌上有酒肴,便道:“像是这酒淘碌坏了身子,以后还该节饮为是。”杨二接口道:“连朝有些小恙,今日才好些,蒙林兄沽一壶与我起病,若不嫌残,同饮三杯何如?”有量道:“林兄乍会,怎好相扰。”显瑞道:“论理不该轻亵,大家脱俗些罢。”三人于是同饮。有量向杨二道:“我有钱把程色银子,买不得米,你有纹银可照银水兑换几分与我。”杨二沉吟半晌,答道:“银子放在我处,今日且吃酒,明日来换把你,如何?”有量点头应允,又饮数杯先告别而去。
  杨二与显瑞复又坐下痛饮。杨二见有量情怀如故,料已没事,心中甚喜。又见显瑞是个色鬼,腰间又有几两现物,因暗忖道:“我一向所去之物,正没处取偿,何不就出在此人身上。”便心生一计,向显瑞笑道:“看这穷鬼不出,倒有那样个好妻子。老兄你若不信,明早就他这钱把银子上,〔管〕教你饱看了一眼何如?”显瑞狂喜道:“足见老兄爱厚深情,碎身难报,但是怎的得见的法子?”杨二定计道:“此银他不过是买米,明早只须如此如此,管教你对面一见,你道可好么?”显瑞鼓掌道:“妙,妙,妙!”显瑞当晚就在杨二处同宿,一宵无话。
  次早,有量来取银子,杨二道:“我身边也没有纹银,你既要买米,我有个熟店,我去竟替你买米,不但包你便宜,好不好还要教他管你送到家哩。你在此略略坐坐,我替你去买了就来。”有量甚喜,果然坐下守候。显瑞向杨二道:“我也陪你去走走。”二人出门买了一斗米,一齐同望海氏家来。只离有三两家门首,杨二将手指着道:“那间小小草屋内,即阿娇所贮之处也。我不便同你去,恐他认得反为不美,你自己去来,我在此等你。”显瑞遂背着那米去叩门道:“陈相公叫我送米来的,开了门。”只听得娇滴滴声音答应道:“有劳你顿在门口罢。”显瑞早已苏了半边,却悄悄躲在一壁。那海氏只道来人已去,遂开门出来取米,早被显瑞看个亲切。海氏见他还在,忙将米提进,随手把门慌慌闩紧。
  这显瑞一见海氏果然生得美丽,登时如雪狮子向火,身子就麻住做一堆,魂魄荡然,竟不忍离他门口。还亏杨二跑来,一把拖着就走,说道:“林兄,怎这样不老成,这成个什么光景?岂不被人看出破绽来,就事不谐矣。”显瑞笑道:“我的魂灵已被他勾将去了,止存个空身子在这里,那里还由得我自己做主。不是你来扯,我若再停一会,只怕连这个空身子,也要软化得没影也。”杨二笑道:“这一见打甚么要紧,就如此着魔,我不敢欺。不是我夸嘴说我还有本事,叫他到你船上来,不但图个萍水相逢,还可以做你的老婆呢。”显瑞喜得跳道”我的老爷,我的爹爹,你若能周全此事,我没齿不忘,时刻跪在升子里拜你。”杨二道:“不须性急,此非说话之所,回去与你细细商量。”二人至家,对有量道:“何如?我的说话不差,才买了一斗米,已着人送至尊府,不但便宜,又省兄许多气力。”有量感谢不尽,遂起身告别回去,不题。正是:
  只为人忠厚,反为鬼所愚。
  显瑞恨不得此事速成,见有量动〔身〕出去,就连忙向杨二求计。杨二道:“他夫妇归心甚切,若教他搭在你船上,顺路回家,自然乐从。且他丈夫只一味晓得读两句呆书,穷不可言;又借下若干银两,你若拚得几两银子,只说聘他做个书算先生,就包你必妥,万无一失。”显瑞欣然道:“果然妙计,虽陈平、张良亦不能出于你之上。”遂取银三两递与杨二,再三嘱咐道:“即此可作聘金,求速妥为妙,小弟暂且告别,少刻再来讨信。”
  杨二送他出门,又吃完早饭,袖着银子,且打帐主法去会有量说话。恰好看见有量在街上买柴,杨二忙叫个人替他送柴家去,自己携着有量的手,同到店中说道:“弟今日替兄谋算归计,倒有个绝好机会在此,极是顺便,且又有利益。适才那个林兄,做人极有侠气,腰中甚富,他要寻个写算先生,托弟代访。弟思哥哥在此未免艰辛,不若早回故乡,再作区处。是以竭力推荐,已经说妥。他情愿出聘金三两,嫂嫂就可趁着便船回去,又不消担干系,又不要花盘费,自自在在的一直到家,岂不两便,好不安稳快活。不知哥哥意下何如?”有量听得可以回家,又不用盘费,喜欢不过,惟恐不成,那里去细细存察!极口致谢应诺不迭。杨二遂将三两银子取出,与他过过目,道:“这就是聘金,我前日替你转借的债负,他日日来催讨,左右是要清楚的,你何不算算还了他,也好大家丢手,省得他们又来咭聒。”有量道:“也说得是,就如今算算也罢。”杨二遂某处该多少,某人该若干,一顿盘算,将三两银子算得精光。还道:“某人还欠他几分,怎么处也罢,待我替你还了他罢,只当送兄买果子吃。”有量反感激他厚情,即刻又同到船上与显瑞定个期约,当面招会过。正是:
  只因一着错,弄得满盘空。
  有量依旧捏着一双空手回来,对海氏说知,海氏心中疑惑起来。问:“那姓林的是何等样人,你可原认得他么?”有量道:“他是送漕船运卒,与杨二老是契交,你可放心,不必多虑。”海氏闻得是杨二之友,大惊道:“杨二不是个好人,他相与的,自然也非正路之辈,切不可上他的船,快把银子还他。”有量道:“银子已还与别人,怎么处?”海氏着急道:“若如此落人圈套,你怎么主意到这个田地。”不觉泪流满面,几至失声。有量方才着慌,时已无可奈何,只落道:“待我再去追还这些银子,退还他便了。”遂急去寻着杨二,说要追银退还之事。杨二睁目嚷道:“这样便宜事作成了,你还口齿不一,银皆还与别人,怎么追得转来。你若退时,趁早拿出三两头退还他,他有了银子,怕不寻出个书算来!却单单看上了你?你快些作法,若迟到明日,就要讨他发话,连我也趣了。”有量弄得进退两难,只得垂头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