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阴阳梦

说话未了,把门官报道:“缪爷来拜。”杨都爷接入,叙谈之间说道:“老仙翁,明日众仙法会,玄言奥妙,不能使我相闻。终南山道人在此,看遍阴司。他已有道行,乞携他去,少探仙踪,不知尊意何如?”缪仙翁道:“这道人钝根虽灭,灵心未现。即承见教,可相随去。”杨都爷便唤道人叩见缪仙翁。道人稽首道:“小道庸劣凡夫,愿从仙驾,当效执鞭下役之劳。”缪仙翁道:“看你尘心未净,机缘尚早,但可少玩光景,仍归凡世,功成之日,便来度你。”缪仙翁别了杨都爷,就挈这道人去。道人拜别杨都爷,杨都爷嘱付道:
脱却地狱门,好随仙驾去。
试将此业冤,传与人间世。
话说这道人随着仙翁,正遂其志,心中十分欢喜。却是才离地狱便登天堂。只见白云满山,香风拂拂,四下里都是茂林修竹。又见香场两行夹种着大松树,都是合抱不来的,中间平坦一条青石大街,忽地面前挤挤簇簇,若干仙童执着幡幢,仙女吹着笙箫,仙吏齐来迎接。道人限随在后,耳边只听得潺潺的涧水响。看前面时,一座青右桥,两边都是朱虹栏杆。岸上栽种奇花异草,苍松古柏,翠柳夭桃。桥下翻云滚雪般的水,从石洞里涌出。过得桥来看时,两行奇树,中间一座大朱红棂门。门上有大金字“文昌院”牌额。道人进了朱红大门看时,抬头见一所大宫殿,但见:
金钉朱户,碧瓦雕檐。飞龙盘柱戏明珠,双凤帷屏鸣晓日。红泥墙壁,纷纷御柳间宫花;翠霭楼台,淡淡祥光笼瑞影。窗横龟背,香风冉冉透黄纱,帘卷虾须,皓月团团悬紫绮。若非天上神仙府,定是人间帝王家。
道人寻思道:“世间哪得这样好所在。”又进了仪门,门内有丹墀甬道露台。两廊尽是朱红亭柱。正中一所大殿,金碧交辉,点着龙灯凤烛。两边都是仙吏执簿捧圭,持旌擎扇侍从。正中锦围公座坐着缪公。两厢周围都摆着龙藏朱红沙书厨。又见露台上有白发老人,捧着仙桃仙果叩见,外边报道:“从仙官拜贺。”缪公看那柬帖上写着:“陇西李白、中州白居易、眉山苏轼、成都杨慎、琅邪王世贞、甬东屠隆等稽首拜。”缪公连忙出来迎接,都像人间拱手长揖不拜的。众仙官道:“西溪公下游尘世,玉堂金马之间,著述不朽之书,是立言了。桃李门墙,贤良多士,是立功了。周济贫士,提携后进,是立德了。有此三立,名满天地间,是不虚游也。复正仙班,是还故物也。”缪公道:“小弟不才,浪迹人间。心怀不平,触忤权奸,致遭惨祸。不期今日复会诸仙翁,实出万幸。”李太白道:“小弟当时因讥讽了杨贵妃,傲慢了高力士,以致流离奔窜,故此托名江心捞月,隐迹青山,得免奇祸。”苏东坡道:“大率才人处世,多得谤毁,横罹患难。正所谓,不遇盘根错节,不足以别利器也。”杨升庵道:“多为俗所迷。自投汤火,以智自烧,以明自贱,将沉浮于生死海中,求挤不得。”王凤洲道:“将谓幻者鬻本以致惑乎?固非常智之所及。”屠赤水道:“雀为蛤,雉为蜃,人为虎,腐草为萤,蜣螂为蝉,鲲为鹏。万物之变化不可以智达,况耳目之外乎。”白乐天道:“可请列位仙翁,同游荒山,以为西溪公洗尘。”李大白道:“诗酒且图今日乐。”缪公道:“少颂即当奉拜列位仙长。”白乐天道:“吾辈不拘俗套,即同往便是。”
道人随着,只见云光满地,日色当天。路旁花开灿烂,鹤舞蹁跹。到了一座山口,紫峰削玉,碧涧垂流。才入大门,楼阁重重,花本鲜秀,似非人境。烟翠葱笼,景色妍媚,不可名状。香风飒来,神清气爽。众仙翁又长揖,坐于中堂。窗户栋粱嵌着异宝,屏帐尽画云鹤。少顷四个青衣童子,捧着碧玉台盘来。白乐天持杯定位,缪公首席,挨次两列坐。唐宋明,都序着朝代,器皿珍异,人世所无。香醪嘉馔,目所未睹。饮至晚,促席连坐,点起九华灯,光华满座。只见袅袅婷婷,走出四个美女来,都是绝代之色。怎见得:
朱颜黑发,皓齿明眸。飘飘不染尘埃,耿耿天仙风韵。螺蛳髻山峰堆拥,凤头鞋莲瓣轻盈。领抹深青一色织成银缕,带飞真紫双环结就金霞。却是依稀阆苑董双成,果然仿佛蓬莱花鸟使。
话说这四个仙女列在座前。屠赤水指着美女对缪公道:“这是樱桃樊素口,这是杨柳小蛮腰。果何如?”又指着朝云道:“朝云能解苏公意,不合时宜满肚皮。”又指琴操道:“这是门前冷落车马稀,令人老大徒伤悲。”缪公大笑道:“琴娘参禅悟道,哪有悲来。”李太白道:“樊素、小蛮,歌舞是绝伦。琴操、朝云,剑术果奇妙。各逞长技,以供新客鉴赏何如?”众仙客齐道:“极妙!”白乐天便叫樊素歌来小蛮舞。这面个美人,一歌一舞道:
娇滴滴一团风味,热急急万般情意。俏婷婷柳絮随风,软怯怯一似梨花雨。分外奇,轻风燕子飞,风流雅调不是寻常趣。却笑洛水湘波,空叫魂梦迷。堪提,总飞燕也不如;还疑,比红儿也不如。
两个美人歌舞罢,众仙翁都称赞。白乐天道:“列公都要饮三大觥。”苏东坡道:“酒量又不可同日而语。若青莲公斗酒诗百篇,不说三大觥,三千觥也不醉。若小弟与赤水公不善饮,西溪公,且是涓滴不沾唇的。请各自随量便了。”凤洲公道:“请饮过。看剑术。”众仙饮酉。缪公只吃茶。东坡便叫朝云、琴操试来。
朝云便卷起两只袖子,拿一口剑在手,把鞘上拍三拍,只听得啸声大振,惨如冤鬼哀号,猛似凶神叱喝。啪的一声响,那剑忽然跳起空中,有一丈多高,又一翻转原落在鞘儿里来。
琴操便在衣袖里,摸出一个铅弹丸儿,在手掌中,旋了两转。一抛抛起,约有三丈,化成一口剑,光芒四射,是长虹而下,直到地,复跳起,落在手掌中,原是一个弹丸儿。
众仙翁观着一回,都道:“奇绝、奇绝!”杨升庵道:“所谓飞剑斩黄龙,信有之。正是仙家剑术也,吾辈当以诗相赠。青莲公是大词宗,吾辈主盟。请道来。”
李太白道:
海石榴花映绮窗,碧芙蓉朵亚银塘。
双飞剑舞苍虬卧。满院春风白日长。
白乐天道:
沉沉香雾映房拢,剪剪檐头尽日风。
挥剑能叫尘虑息,始知身在蕊珠宫。
杨升庵道:
一到仙宫白玉堂,惊看双剑果非常。
腾空灵异延津出,不似巫姬梦楚襄。
王凤洲道:
琼浆饮罢月西沉,瞬息欢游抵万金。
 尘虑因看双剑尽。凤萧忽奏玉京音。
屠赤水道:
老聃西逝即浮屠,莫怪窗间贝叶书。
仙女双飞真剑幻,可知鹦鹉诵真如。
缪西溪道:
长恐凡材不合仙,喜看神女舞蹁跹。
云中飞剑尤奇绝,疑入麻姑小洞天。
苏东坡道:”小婢薄技,何敢当诸仙长珠玉之赠。”众仙翁道:“非东坡公,下能蓄此妙姬;非妙姬不能有此神技。”众仙大笑而别,不在话下。
且说这道人随去,看得仙景许多好处。众仙翁又如此作乐,看得凡世,就是火坑,男女都是蝼蚁了。心里便恋住,不想回来。只见缪公升座,唤仙吏开了三百六十口大朱红龙藏厨内,捧出各函书籍来查点。案上摆十个大簿,都是书目。一一看过,每函用掌书仙印一颖在面上。仙童都来搬书,道人也混入在里头搬弄。见了许多天书,都是蝌蚪文书,是凡人不识的。又见了一部《云笈七签》上有若干符咒,窃取来背地里看,被一个童子瞧见道:“你是凡人,根气浅薄,如何晓得。”抢这道人手里的书,上边去禀。
缪公便唤这道人来说:“你该回去了。”道人稽首道:“小道愚蒙,哪里知道来去的路头,望老仙公收留教诲。”缪公摇头道:“时尚未及。”道人又稽首道:“望老仙公指迷开论,使愚下精修悟道。超拔之功,感戴无量。”缪公道:“譬如一只船,在大海中不知经了多少风浪,及至到岸,风浪一时都息。又如一个人,在长途不知经了多少码头驿递,及至到家,码头驿递一个也无。你自去悟这个道理。”道人只是点头不做声。缪公又问这道人道:“你以前是谁?”道人答应道:“不知。”缪公道:“既只是你,何故不知?既说道不知,如何只是你?知者名悟,不知者名迷。谁叫你迷,只是迷其所悟。谁叫你悟,只是悟却所迷。此处你须要寻究,究去不知知者现。在你自家去用这段工夫。”道人说:“此理更深了。”缪公又说道:“假如你参得透时,八十一卷《华严》只是一句。假如你参不透时,单提半偈,缠不了的葛藤。必须耍在葛藤里打筋斗出来哩。”道人便悟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缪公道:“他也莫点灯,我也莫放火。谁想林檎花,结个频婆果。”道人稽首道:“来求老仙翁赐个名字。”缪公道:“自无始以来,哪个是你的名字?人有个真名,都是假赤洒洒。原是本来圆陀陀,岂有名字。我如今赠你一个广长舌,好去人间说天堂地狱事。”道人说:“不知终南山在哪里?”缪公把道人的肩一折道。“远不远千里,近只在目前。醒去。”正是:
今日得君提拔起,免叫人在暗中行。
不知道人梦醒如何行径,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道人出梦
话说这道人肉身在终南山庵里打坐,被阴司摄了魂去,七日只是端然不动。因为修真三十年,已自得道了。只有一个徒弟叫做悟玄在家看守。每日去摸这身子,胸前有些热气,面色不改,四肢不僵,却似熟睡一般。这徒弟悟玄年轻力薄,心里甚是惶惑不定。
却说有个道友叫做智因,平日与他师父往来的,常有心要谋占这个庵。走来对这个肉身叫声师兄,打个问讯,满身看看,用手摸摸,便问这个徒弟悟玄说:“你师父是去了,浑身冰冷,毫无脉息气味。世上哪有七日不醒的。”悟玄道:“我师父平日修炼工夫,已得道气。人间岂有死去七日只是端坐不倒的,心口微热、面色如生的。”智因道:“这个便见得你师父平日修真养气打坐的功果了。与常人不同,即十年百年埋在土里,掘开看时,也是这样的。因得了天地之气。”悟玄道:“师父常对我说的,运气工夫要四十九日闭目静坐,盘膝不动,滴水不吃,一言不说。每一昼夜周身运转三百六十度。如炼得过便身轻神王,白日可以飞升。如今才得一七,如何就说他是死的。”智因道:“你师父打坐时,可曾对你说是七七的?”悟玄道:“这是他的天机默运,岂肯对人说破的?况且我受师父恩养成人,目下斋粮不缺,自然要好好地看守他。”
智因道:“我见你年纪小小的,我帮伤结果了他,做个龛子盛他烧化,拾起骨殖,葬在后边园里,砌座塔,竖道碑,完成他的事。你如何这等执拗!”悟玄就双眼垂诅道:“我师父骨肉未寒,端坐不动,怎么活刺刺地烧化他!师叔既蒙你好情,只该静守助他成道。到七七后不转,但凭师叔作主便是。今日再不必提起。”这智因变了脸道:“你这小狗才!多大的人儿,倒来顶撞我。我一则看你师父平日之交,二则可怜你年纪小,独自个守在这里也不是长法。你将我好意反成恶意。我便要做个主,你便怎的?”悟玄便踅转身对了师父肉身跪着叫道:“师父,师父,你可早早醒来吧!”
这智因气哞哞地,拔出两个斗一般大的拳头来,就要打这悟玄。忽然梁上跌落下一块砖来,正打在智因这只右手上。智因抬起头,仰着面看这梁上是块望砖。正看时又落下一块来,正打了智因的右眼。智因被两砖打得昏了,又着了一惊,心里想道:“好古怪,师兄真个有些灵异,如何恰恰正打在我的眼上手上?我偏不信。”把眼来揩揩,手来搓搓。“待我去推倒这个身子,看他如何。”这智因也不动手,只把这右肩在肉身上一扛一撞,这肉身动也不动。智因便蛮性顿发,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我一不做,二不休,有心是这等弄破头了,怎好歇手。便去揪住悟玄的头发,举起这大拳头来下老实捣。这悟玄叫苦不迭,没钻个地孔处。
正在这时,只见外边走进一个四十来岁、齐齐整整的道人来喝道:“不要打!不要打!”这智因抬起头来一看,心里越发恼了。这智因粗蠢笨牛,想错了个主意。只直这个进来的道人是悟玄勾搭上做邪事的心上人哩。智因便道:“你是什么人来管我们的事?想是与这小狗才有一手,做没廉耻事的。怪倒你这小狗才不肯殡殓师父。恰是有这个头脑,指着师父坐功运气哩。”慌忙又去打这悟玄道:“我要你实实地招来,才饶你。”
那个齐整道人高声喝道:“胡说!”智因便撇下了悟玄,赶来打这个齐整道人。这齐整道人说:“我叫回道人。你这个贼道,你要烧化了肉身,打死了徒弟,便吞占这所庵哩。欺心的贼道,叫你认认我回道人的手段。”便把手里的拂子一指,智因便自已跌倒了,直僵僵地瘫在地上,不在话下。
且说那回道人。看官们,你说这回道人是哪个,姓甚名谁,怎生打扮?但见:
秀眉炯目,五绺髭髯。出言吐词,一身道气。头戴一顶蓝纱翠线纯阳巾,身穿一领四厢帛边鹅黄绢道袍。腰系一条秋香色丝线吕公绦,脚踹着一双方头青云履。手里拿着一个尘尾拂子,挂着一个小小葫芦儿。不是人间说真方卖假药的游食生意,却像那上八洞的神仙法侣。
你说这道人是谁?果然是吕洞宾仙师。他是个唐时进士,因有仙风道骨,钟离先生度他。因发愿,世世济人利物不曾脱凡胎的。因此周游天下,遍度众生。明知这老道人阴司将返魂了,被人起谋,要毁坏他肉身,故此来阻住他。可笑这蠢贼道,肉眼不识好人,与他争嚷。这小徒弟悟玄便低头拜道:“多谢师父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