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二集

商辂这一本奏进,遂立为皇太子,方保无虞。有诗为证:
∫朝弘治圣明君,谁是携持保抱群?
内臣张敏外商辂,国本无亏天下闻。
后来纪贵妃薨了,商辂又引宋仁宗之母李宸妃故事,遂殡殓都如皇后之礼。十三年,升吏部尚书兼谨身殿大学士。那时汪直新坐西厂,威势汹汹权同人主,害人无数,满朝文武百官畏之如虎。巡边之时,都御史尽戎装披挂,直至二、三百里之外迎接,望尘跪伏,等候马过,方才走起。若驻馆驿之中,便换小帽一撒,趋走唯喏叩头,无异奴婢。所以当时有谣道:“都宪叩头如捣蒜,侍郎扯腿似烧葱。”商辂遂奏汪直十罪,并奏百户韦瑛、王英道:陛下委听断于汪直之一人。而汪直者,转寄耳目于群小。汪直之失,虽未为甚,而韦瑛、王英同恶相济,擅作威福。官校捉拿职官,事皆出于风闻,暮夜搜简,无有驾帖;或将命妇剥去衣服,用刑辱打,被害之家,有同抄扎。人心汹汹,各怀疑畏。如兵部尚书项忠当早期鼓响伺候之时,汪直令校尉就左掖门下呼叫项忠不得入朝。朝罢,被校尉拥逼而去。其欺凌大臣如此。使大小臣工各不安于其位,商贾不安于市,行旅不安于途,庶民不安于业,太平之世,岂宜有此腹心之患?
成化爷看了这本大怒道:“用一内臣,怎生便系国家安危?”命司礼监怀恩传旨责问。商辂正色答道:“朝臣无大小,有罪都该请旨收问。他敢擅抄扎三品以上京官。大同、宣府是京师北门,守备不可一日缺,他敢一日擅自擒械数人。南京根本重地,留守大臣他敢擅自收捕。诸近侍他敢擅自改易。此人不去,国家安乎危乎?”那怀恩是个大圣大贤之臣,知汪直倚势作威,害人无数,遂将此言密密禀与成化爷。成化爷大悟,即将韦瑛、王英充军,汪直革职到于南京而去。从此朝野肃清,天下太平,商辂、怀恩二臣之力也。
那怀恩果系大圣大贤之臣,千古罕见,妙处不能尽述。当时成化爷宠着一个僧人,名为继晓,通于药术。成化爷试其术有应效,遂赐予无算,恩宠无比。成化爷尝以手抚其肩,继晓即袖御手于衣袷间,见客止用一手为礼,因此恃恩放肆,无恶不作。忠臣刑部主事林俊要斩继晓,奏妖僧继晓猥挟邪术,惑乱圣聪。成化爷大怒,下林俊于狱中,要将杀死。怀恩叩首诤道:“自古未闻有杀谏官者。我洪武爷、永乐爷时大开言路,故底盛治。今欲杀谏臣,将失百官心,将失天下心,臣不敢奉诏。”成化爷大怒道:“汝与林俊合谋讪我,不然安  知宫中之事?”说罢,便将御砚掷将过去,怀恩以首承砚不中。成化爷又将御几推仆于地,怀恩脱帽解带,伏地号泣道:“臣不能事陛下矣。”成化爷命扶出东华门。怀恩叫人对镇抚司典诏狱的道:“你们合谋倾害林俊,林俊若死了,你们亦不能独生!”遂径归卧家中,道“中风矣”,不复起视事。成化爷心知其忠,命太医救治,不时遣人看视,林俊方得不死。后林俊做到兵部尚书,剿平流贼有功,为当代名臣,皆怀恩力救之所致也。其爱护忠臣不顾性命如此。
后又有个章瑾,以宝石贡进,谋为锦衣卫镇抚,命怀恩传旨。怀恩道:“镇抚掌天下之狱,武臣之极选也。奈何以货得之?”成化爷怒道:“汝违我命乎?”怀恩道:“非敢违命,恐违法也。”成化爷只得命他人传之。怀恩私自说道:“如外廷有人谏诤,吾言尚可行也。”那时俞子俊为兵部尚书,怀恩对他道:“汝当执奏,我从中赞之。”俞谢不敢。怀恩浩然叹息道:“我固知外廷之无人也。”其刚正守法如此。
时都御史王恕,屡屡上疏论事,言甚切直,不怕生死。怀恩叹道:“天下忠义,斯人而已。”怀恩亦知商辂是个铁铮铮不怕死的好汉,遂深相敬重,朝廷大事,每每相计而行。凡所做的事,都是有利于朝廷、有益于生民之事。真“宫中府中,合为一体”也。商辂后加少保,驰驿而回,在林下逍遥共十余年,活至七十三岁,无疾而终。后赠太傅。我朝贤相,称商辂为第一,其余都不能及。他在朝廷,笔下并不曾妄杀一人,所以子孙繁盛,亦是阴德之报。在朝唯与于谦、项忠、彭时、姚夔、林俊、王恕、金英、兴安、怀恩、张敏数人相好,盖忠臣识忠臣、好汉识好汉也。他儿子名良臣,做翰林侍讲。商辂生平:二十二岁中解元,三十二岁中会元、状元,三十四岁以修撰入阁,四十一岁卸兵部侍郎而回。回来十年,五十岁又入阁,六十岁做了少保而回。在内阁共十八年,回来又享了十余年清福而死,道德闻望,一时并着,岂不是一代伟人!史官有诗赞道:
大节纯忠是许观,三元端不负三元。
三元更有商文毅,一代芳名万古刊。
第十九卷侠女散财殉节
送暖偷寒起祸胎,坏家端的是奴才。
请看当日红娘事,却把莺莺哄得来。
这首诗是说坏法丫鬟之作。人家妇女不守闺门,多是丫鬟哄诱而成。这是人家最要防闲的了。又有粗使梅香亦为可笑,曾有诗道:两脚鏖糟拖破鞋,罗乖像甚细娘家?
手中托饭沿街吃,背上驮拿着处挨。
间壁借盐常讨碟,对门兜火不带柴。
除灰换粪常拖拽,扯住油瓶撮撮筛。
这首诗是嘲人家鏖糟丫鬟之作,乃是常熟顾成章俚语,都用吴音凑合而成,句句形容酷笑。看官,你道人家这些丫鬟使女,不过是抹桌扫地、烧火添汤、迭被铺牀,就是精致的,在妆台旁服事梳头洗面、弄粉调朱、贴翠拈花、打点绣牀针线、烧香熏被、剪烛熏煤、收拾衣服、挂起帘钩,免不得像《牡丹亭记》道:“鸡眼睛用嘴儿挑,马子儿随鼻儿倒”,这不十分凑趣的事,也时常要做一做。还有无廉耻丫鬟,像《琵琶记》上惜春姐道:“难守绣房中清冷无人,别寻一个佳偶。要去烧火凳上、壁角落里偷闲养汉,做那不长进之事,或是私期逃走。”曾有刘禹锡《诮失婢》诗为证:
把镜朝犹在,添香夜不归。
鸳鸯拂瓦去,鹦鹉透笼飞。
不逐张公子,即随刘武威。
新知正相乐,从此脱青衣。
话说宋时有个陆伯麟,其侧室生下一子,那侧室原是丫鬟出身。因是正妻无子,陆伯麟欢喜非常,做三朝弥月,好生热闹。他一个相好的朋友陆象翁戏做一首启以贺道:犯帘前禁,寻灶下盟。玉虽种于蓝田,珠将还于合浦。移夜半鹭鸶之步,几度惊惶;得天上麒麟之儿,这回喝采。既可续诗书礼乐之脉,深嗅得油盐酱醋之香。
看官,你道这首启,岂不做得甚妙!临了这句“深嗅得油盐酱醋之香”,却出于苏东坡先生《咏婢》谑词,有“揭起裙儿,一阵油盐酱醋香”之句。苏东坡之巧于嘲笑如此。在下要说一回侠女散财殉节的故事,千古所无,所以先把丫鬟这些好笑的说起。从来道三绺梳头,两截穿衣,大家妇人女子,尚且无远大之识,何况这些粗使梅香,他晓得什么道理、什么节侠?从古来读书通文理之人尚且不多几个,你只看《西厢记》,那红娘不过硬调文袋,牵枝带叶说得几句,怎如得汉时郑康成家的女婢。那郑康成风流冠世,家中女婢都教他读书识字。一日,郑康成怒一个丫鬟,把他曳去跪在泥中,又有一个丫鬟走来见了,就把《诗经》一句取笑道:“胡为乎泥中?”这个跪的丫鬟也回他《诗经》一句道:“薄言往诉。逢彼之怒。”这两个丫鬟将《诗经》一问一答,这也是个风流妙事了,却不比得晋中书令王珉之婢谢芳姿。那谢芳姿是王珉嫂嫂身边丫鬟,王珉偷了这谢芳姿,与他情好甚笃。嫂嫂得知此事,将这谢芳姿日日鞭挞,打得谢芳姿痛苦难当,罚他蓬头垢面,不容他修饰。这谢芳姿虽不修饰,那天生的玉容花貌并不改变,且素性长于诗歌,出口便成。王珉见这谢芳姿吃苦,甚是心酸。一日手中持着白团扇一把,就要谢芳姿作白团扇歌,谢芳姿随口作歌以赠道:
团扇复团扇,许持自障面。
憔悴无复理,羞与郎相见!
你看这谢芳姿出口成章,写出胸中之意,可不是千秋绝少的女子、天上瑞气所锺,生将出来,怎敢与粗使梅香一般看待?须要另眼相看,方不负上天生彼之意。所以元朝关汉卿才子曾续《北西厢》四出,他当时曾见人家一个出色聪明女子,做了从嫁女婢,关汉卿再三叹息道:“这样一个聪明女子,做了从嫁女婢,就如一个才子,屈做了人家小厮一般,岂不是有天没日头之事?”意甚不舍,戏作一小令道:鬓鸦脸霞,屈杀了将陪嫁,规模全似大人家,不在红娘下。巧笑迎人,文谈回话,真如解语花。若咱得他,倒了蒲桃架。
就这关汉卿的词儿看将起来,也不过是诗文标致而已,不足为奇。还有一种出色女子,具大眼孔,与英雄豪杰一样,尤为难得。
日唐朝柳仲贤,官为仆射之职,一生豪爽,出镇西川,尝怒一个丫鬟,遂鬻于大校盖巨源宅。这盖巨源生性极其悭吝,一日临街见卖绢之人,自己呼到面前,亲自一匹匹打将开来,手自揣量厚薄,酬酢多少价钱。柳家丫鬟于窗缝中看见,心中甚有鄙贱之意,遂假作中风光景,失声仆地。盖巨源因见此婢中风,遂命送还这丫鬟。既到外舍,旁人问道:“你在柳府并无中风之病,今日如何忽有此疾?”这丫鬟徐徐答道:“我并无中风之病,我曾伏事柳家郎君,宽洪大度,一生豪爽,怎生今日可去伏事这卖绢牙郎?我心惭愧,所以假作中风,非真中风也。”柳仲贤知此婢有英雄之识,遂纳为侧室,生子亦有英雄之慨。看官,你道此婢不胜如谢芳姿数倍乎?
若强中更有强中手,与妃子尽节而死,更是千秋罕见、万载难逢之事,名为田六出。这田六出是王进贤的侍儿,那王进贤是晋愍太子之妃。胡王石勒攻破洛阳,掳了王进贤,渡孟津河,要奸淫王进贤。那王进贤大骂道:“我皇太子妇、司徒公女,汝羌胡小子敢犯我乎?”言毕投河而死。田六出见妃主已死,便道:“大既有之,小亦宜然。妃主为国而死,我为妃主而死,两不相负。”言毕亦投河而死。这田六出数言,说得铁铮铮一般,可不是个晋室的忠臣么!
古来还有一人,更为巧妙,是周大夫之婢。那周大夫仕于周朝,久不回家,他妻子生性极淫,遂与邻人通奸。周大夫一日回来,妻子恐怕事发,与奸夫暗暗计较端正,酒中放了毒药,要药死丈夫,教这丫鬟进酒。这丫鬟暗暗的道:“若进这盅药酒,便杀了主父,若是对主父说明,便杀了主母。主父、主母都是一样。”眉头一纵,计上心来,故意失足跌了一交,将这药酒泼翻在地。周大夫大怒,将这丫鬟笞了数十。妻子见这丫鬟泼翻了酒,其计不成,恐怕漏泄消息,遂因他事要活活笞死,以绝其口,这丫鬟宁可受死,再不肯说出。可怜几次打得死而复生,毕竟不肯说出,以全主母之情。后来周大夫的兄弟细细得知情由,将一缘二故对周大夫说了,周大夫遂出了这淫妇。见这丫鬟全忠全孝,要纳他为妾,那丫鬟立意不肯,便要自刎而亡。周大夫遂以厚币嫁与他人为妻。噫!
巾帼有男子,衣冠多妇人。
贤哉大夫婢,一说一回春。
列位看官,你道强中更有强中手,丫鬟之中,尚有全忠全孝、顶天立地之人,何况须眉男子,可不自立,为古来丫鬟所笑?话说元朝年间,那时胡人入主中国之后,蒙古种类尽数散处中国,到处都有元人,又因在中国已久,尽染中国之习。那时杭州有伟兀氏,也是蒙古人,住于城东,其妻忽术娘子。忽术娘子身边有个义女,名为朵那女。朵那女到了十三岁,忽术娘子见朵那女有些气性,不比寻常这些龌龊不长进的丫鬟,忽术娘子遂另眼相看。丈夫伟兀郎君有个小厮叫做剥伶儿。这剥伶儿年十六岁,生得如美妇一般。伟兀郎君见剥伶儿生得标致,遂为龙阳之宠,与他在书房里同眠睡起。曾有《瑞鹧鸪》词儿为证:分桃断袖绝嫌猜,翠被红裈兴不乖。洛浦乍赐新燕尔,巫山云雨左风怀。手携襄野便娟合,背抱齐宫婉娈怀。玉树庭前千载曲,隔江唱罢月笼阶。
不说这伟兀郎君宠这剥伶儿,且说这朵那女渐渐长至一十六岁,生得如花似玉,容貌非凡。这剥伶儿见朵那女生得标致,遂起奸淫之心,几番将言语勾引朵那女。朵那女使着刮霜一副脸皮,再也不睬。剥伶儿在灶边撞着了,要强奸朵那女。朵那女大怒,劈头劈脸打将过去道:“你这该死的贼囚,瞎了眼,俺可是与你一类之人?瓜皮搭柳树,你做了春梦,错走了道儿。”千贼囚,万贼囚,直骂到忽术娘子面前。
那忽术娘子正恼这剥伶儿夺了宠爱,又因他放肆无礼,叫到面前,将剥伶儿重重打了一百棍。那剥伶儿忿忿在心,要报一箭之仇,日日在伟兀郎君面前搬嘴弄舌,说是说非,指望伟兀郎君毒打这朵那女一顿,以报前日之仇。
“兀郎君只因拐了剥伶儿,忽术娘子每每吃醋,今因剥伶儿有了此事,一发不好寻事头伤着朵那女。见朵那女果然生得标致,反有几分看上之心。又见朵那女生性贞烈,不肯与剥伶儿做不长进之事,晓得不是厨房中杂伴瓜和菜之人,倒有心喜欢着朵那女的意思,思量夜间偷偷摸摸,做那前边的词儿道”移半夜鹭鸶之步,几度惊惶“之事。一日与忽术娘子同睡,听得忽术娘子睡熟,鼾鼾有声,轻轻偷出被外,走将起来,要去摸那朵那女。
世上传有偷丫鬟十景,说得最妙道:野狐听冰 老僧入定 金蝉脱壳 沧浪濯足回龙顾祖 渔翁撒网 伯牙抚琴 哑子厮打瞎猫偷鸡 放炮回营看官,你道这十景各有次序。始初“野狐听冰”者,那北路冬天河水结冰,客商要在冰上行走,先要看野狐脚踪,方才依那狐脚而走,万无一失。盖野狐之性极疑,一边在冰上走,将耳细细听着冰下,若下面稍有响声,便不敢走。所以那偷丫鬟的,先审察妻子睡熟也不睡熟。若果睡熟了,轻轻披衣而起,坐将起来,就如老僧打坐一般,坐了一会,方才揭开那被,将身子钻将出来,是名“金蝉脱壳”。然后坐在牀上,将两足垂下,是名“沧浪濯足”。“沧浪濯足”之后,还恐怕妻子忽然睡醒,还要回转头来探听消息,是名“回龙顾祖”。黑地摸天,用两手相探而前,如“渔翁撒网”相似。不知那丫鬟睡在头东头西,如“伯牙抚琴”一般。钻入丫鬟被内,扯扯拽拽,是名“哑子厮打”。厮打之后,则“瞎猫偷鸡”,死不放矣。事完而归,只得假坐于马桶之上,以出恭为名,是名“放炮回营”。话说这夜伟兀郎君要来偷这朵那女,轻轻的走到朵那女睡处,“伯牙抚琴”之后,正要钻身入朵那女被内,怎知这个朵那女是个尴尬之人,日日不脱衣裳而睡,却又铁心石肠,不近“风流”二字,并不要此等之事。若是一个略略知趣的,见家主来光顾,也便逆来顺受了。谁料这朵那女是命犯孤辰寡宿的一般,一些趣也不知。伟兀郎君正要做“哑子厮打”故事,怎当得这朵那女不近道理,却一声喊叫起来,惊得这伟兀郎君登时退步,急急钻身上牀。忽术娘子从睡中惊醒,伟兀郎君一场扫兴。当时有老儒陈最良一流人做几句《四书》文法取笑道:“兀郎君曰:”娶妻如之何?宁媚于灶。“朵那女曰:”其犹穿逾之盗也与,难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