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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二集
说话的,若是丑陋妇人妒忌,不过恣其凶悍而已,惟有一般容貌、一般才艺之人,真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材。自然入宫见妒,两美不并立,两大不并存,定然没有相容之意。你只看唐朝梅、杨二妃子,并是绝世佳人,他那娇妒却也非常。那梅妃姓江,名彩苹,是莆田人,九岁便诵得“二南”,父亲因此取名为“彩苹”。高力士选入宫中,明皇甚喜,大加宠幸。梅妃聪明无比,下笔成章,自比谢女,淡妆素服,姿态明秀。性喜梅花,凡是栏槛之处,尽种梅花,榜曰“梅亭”,犹爱绿萼梅,道是清标绝俗,真世外佳人。自含蕊之时直到花谢,还不肯舍,终日玩赏徘徊,月影之下,每每相对而坐,至于夜深不睡,啧啧称叹。明皇因他酷喜梅花,就称为“梅妃”,戏指梅妃对诸王道:“此梅精也。”吹白玉笛,作惊鸿舞,一座光辉。后杨妃入宫。那杨妃小字玉环,是弘农华阳人,生得丰肌腻理,艳媚异常,虽与梅妃体格不同,却都是一双两好、绝世美貌之人。二人彼此嫉妒,竟至避路而行。但杨妃性忌而有智,梅妃生性柔缓,敌他不过。后来梅妃竟被杨妃用智迁到上阳宫而去。虽然如此,明皇时常思量他。一日晚间,着一个小黄门密以戏马一匹召梅妃到于翠华西阁。梅妃数年隔绝,一见天颜,感旧叙爱,悲悯不胜,略饮酒筵,旋入鸾帏,恣其恩宠之乐。这一夜,如蝶恋花枝,缠绵不已,不觉日高三丈。忽然左右侍婢一齐惊报道:“杨娘娘已到阁前,奈何!”明皇慌张无措,急急披衣,抱梅妃藏于夹幕间。方才藏得过,杨妃已到御榻之前,高声喝道:“梅精何在!”明皇道:“在东宫久矣。”杨妃道:“乞宣来,今日同浴于温泉宫。”明皇道:“梅精久已放废,不可并浴。”杨妃再三要明皇宣召,明皇不肯。杨妃向御榻下一瞧,见梅妃遗有金凤绣鞋一双在地。杨妃大怒道:“榻下现有妇人遗履,况榻前肴核狼籍,夜来何人大胆,侍寝欢醉,以致今日日出还不视朝?陛下可出见群臣,妾止此阁以俟驾回。”明皇见杨妃发怒,甚是惭愧,把衾一拽,翻转身向内道:“今日有疾,不可临朝。”杨妃大怒,径归私第。明皇见杨妃去久,方才走起,寻觅梅妃不见,方知适才争论之时,已被一个小黄门送归东宫去矣。明皇大怒,遂斩了这小黄门,将金凤绣鞋并翠钿另差一个黄门封赐梅妃。梅妃对黄门道:“上弃我之深乎?”黄门道:“怎敢弃妃,只恐杨妃恶情耳!”梅妃笑道:“上若怜我,恐动肥婢之情,岂非弃耶?”梅妃因杨妃生得肌肉丰厚,所以嗔怪,称他为肥婢。后来悔妃久弃于东宫,不得沾上宠惠,付千金与高力士,愿求才子如司马相如者为《长门赋》,邀回上意。高力士因杨妃有宠,不敢多事,只得答道:“当今并无司马相如之才。”梅妃乃自作《楼东赋》道:玉鉴尘生,凤辇香殄,懒蝉鬓之巧梳,闲缕衣之轻练。苦寂寞于蕙宫,但凝思乎兰殿。信标梅之落花,隔长门而不见。况乃花心扬恨,柳眼弄愁;暖风习习,春鸟啾啾。楼上黄昏兮,听凤吹而回首;碧云日暮兮,对素月而凝眸。温泉不到,忆拾翠之旧游;长门深闭,嗟青鸾之信修。忆太液清波,水光荡浮,笙歌赏宴,陪从宸旒。奏舞鸾之妙曲,乘画(益鸟)之仙舟。君情缱绻,深叙绸缪,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无休。奈何嫉色庸庸,妒气冲冲,夺我之爱幸,斥我乎幽宫。思旧欢之莫得,想梦着乎朦胧。度花朝与月夕,羞懒对乎春风。欲相如之奏赋,奈世才之不工。属愁吟之未尽,已响动乎疏钟。空长叹而掩袂,步踌躇于楼东。
杨妃闻梅妃作《楼东赋》,遂大怒,诉明皇道:“梅精久贬,今以谀词宣言怨望,乞陛下赐之以死!”明皇满面通红,不敢则声。后明皇宴坐花萼楼,心念梅妃,又恐杨妃酷妒,不敢宣召,适外夷贡珍珠一斛,明皇密赐梅妃。梅妃不受,赋诗一首,对黄门道:“为我进达御前。”诗道: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
长门镇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明皇看诗,心中不乐,令梨园子弟以新声度曲,就号《一斛珠》。这是嫔妃争宠的。
还有西湖上一个故事,是妻妾争宠的。虽然娇妒得有趣,不比村妇大哄大闹,却又有意外之变,妆点得更妙。话说这个故事出在宋朝高宗南渡之后,这人姓朱名端朝,字廷之,昭庆人氏,父母双亡,娶得妻子柳氏,生得玉琢成、粉捏就的身躯,更兼描鸾刺凤,绣将出来就如活的一般,曾有诗单道刺绣的妙处:
日暮堂前花蕊娇,争拈小笔上牀描。
绣成安向春园里,引得黄莺下柳条。
柳氏女工精巧过人,这也不足为奇。自幼聪明,读书识字,吟得好诗,作得好赋。朱廷之娶得来家,甚是相得,行则同肩,寝则迭股,说不尽两人恩爱之处。夫妻共是二十三岁,再不相离。然虽如此,柳氏却有一种病痛,是犯了“女旁之石”,这病却也再解不得。柳氏胸中这块妒石,虽然没有斗大,却也有升大,若是发作将起来,就像害痞块疾的一般,一连数十日不得平静。
从来道,妒妇胸中有六可恨。那六可恨?第一恨道,一夫一妇,此是定数,怎么额外有什么叫做小老婆。我却嫁不得小老公,他却娶得小老婆,是谁制的礼法,不公不平,俺们偏生吃得这许多亏。这是第一着可恨之处了。第二恨道,妇人偷了汉子便道是不守闺门,此是莫大之罪,该杀该休。男儿偷了妇人,不曾见有杀、休之罪。俺们若像宜城公主,剥了阴皮(革+ 上日中罒下方)在驸马面上,便道俺们罪大恶极而不可赦。又有傻鸟、信佛法的书呆子,造言生事,说谎弄舌道,有什么阎罗王十八层、十九层地狱,安排锻炼,吃苦不尽,恐吓俺们。这是第二着可恨之处了。第三恨道,男子娶小老婆,偷妇人,已是异常可恨之事了,怎生又突出一种“男风”来,夺俺们的乐事,抢俺们的衣食饭碗。这一件事,你道可省得么?所以那《牡丹亭记》内李猴儿好男风,冥府判官罚他做蜜蜂,屁窟里长拖一个针。就是这件东西,也是俺们身上所有之物,你若上紧时,俺也肯一揽包收,难道俺们倒不如他不成?那不知趣的男儿,偏生耽恋着男风,就像分外有一种妙处的一般,我断断解说不出。这是第三着可恨之处了。第四恨道,妇人偷了汉子,便要怀孕,生出私孩子来,竟有形迹,难以躲闪,就如供状一般,所以妇人不敢十分放手,终久有些忌惮。男子偷了妇人、小官,并无踪影可以查考,所以他敢于作怪放肆,恣意胡为。这是第四着可恨之处了。第五恨道,男儿这件东西,只许见了自己婆子方才发作、方才鼓弄便好,若是自己婆子不在面前,这件东西便守着家教,一毫不敢作怪,依头顺脑使唤,随别人怎么引诱,断然不为非礼之事,这便是守规矩的东西。偏是他见了生客,分外峥(山宁),分外胆大,及至交战之时,单刀直入,再也不肯休歇,就像孙行者的金箍棒一般,好不凶勇,还要头面紫胀,粗筋暴露,磊磊磈磈,如与人厮打模样。若是见了熟客熟主,便就没张没智,有彩打没彩,猥猥獕獕,塌塌撒撒,垂头落颈,偷闲装懒,有如雨打的鸡儿一般,全然不肯奉承,不肯着力。这是第五着可恨之处了。第六恨道,俺们杜绝了他的小老婆、小官儿,使他不敢乱走胡行,这也算放心的了。但他随身还有那五个指头,也还要作怪,又有夜壶,活似俺们那件模样,一出一入于其间,也是放肆之事。还有竹夫人、汤婆子这样的名色,也要引坏了他那不良的心肠。这是第六着可恨之处了。从来的妒妇,怀了这六可恨,怎生肯放一着空与丈夫?柳氏虽不全然怀这六可恨,却也微微有些意思,若是略有颜色的丫鬟,不甚精致的妓女,这柳氏也都不在心上,若是一个绝色的妇人,或是能吟诗作赋、颇通文理的妓者,朱廷之若去破了此戒,柳氏便就放下面皮,与丈夫终日聒噪个不了。有时柳眉倒竖,星眼圆睁。以此,朱廷之心中又爱他,又怕他。爱的是聪明标致,怕的是妒忌天成。后来朱廷之因柳氏与他大哄了几次,原是恩爱夫妻,不忍触忤,也遂收心,不敢破坏妻子的教训,从此规规矩矩,遵着孔子大道而走,踏着周公礼法而行,不敢恣意胡为。柳氏见丈夫做了君子行径,因此也变了些性格。朱廷之要到帝都来肄业上庠,收拾起身,柳氏安排酒肴,一杯两盏,与丈夫饯别。朱廷之别了柳氏,同一个朋友杨谦到帝都而来。
那时宋高宗南渡已二十年,临安花锦世界更自不同。且把临安繁华光景表白一回,共有几处酒楼:□春楼 三元楼 五间楼 赏心楼 严厨 花月楼银马杓 康沈店 日新楼 虼(虫麻)眼只卖好酒ˇ厨 任厨 陈厨 周厨 巧张 沈厨张花 郑厨只卖好食,虽海鲜、头羹皆有之。
话说这几处酒楼最盛,每酒楼各分小阁十余,酒器都用银,以竞华侈。每处各有私名妓数十人,时妆艳服,夏月茉莉盈头,香满绮陌,凭槛招邀,叫做“卖客”;又有小鬟,不呼自至,歌吟强聒,以求支分,叫做“擦坐”;又有吹箫、弹阮、息气、锣板、歌唱、散耍等人,叫做“赶趁”;又有老妪以小垆炷香为供,叫做“香婆”;又有人以法制青皮、杏仁、半夏、缩砂、荳蔻、小蜡茶、香药、韵姜、砌香橄榄、薄荷,到酒阁分俵得钱,叫做“撒(口暂)”;又有卖玉面狸、鹿肉、糟决明、糟蟹、糟羊蹄、酒蛤蜊、柔鱼、虾茸、(鱼孱)干,叫做“家风”;又有卖酒浸江瑶、章举、蛎肉、龟脚、锁管、蜜丁、脆螺、鲎酱、虾子鱼、(上制下鱼)鱼诸海味,叫做“醒酒口味”。凡下酒羹汤任意索唤,就是十个客人,一人各要一味,也自不妨。过卖、铛头,答应如流而来,酒未至,先设看菜数碟,及举杯则又换细菜,如此屡易,愈出愈奇,极意奉承。或少忤客意,或食次少迟,酒馆主人便将此人逐出。以此酒馆之中歌管欢笑之声,每夕达旦,往往与朝天车马相接。虽暑雨风雪,未尝少减。
话说那妓馆共有几处:上抱剑营 下抱剑营 漆器墙 沙皮巷 清河坊清乐茶坊 八仙茶坊 融和坊 太平坊 巾子巷珠子茶坊 潘家茶坊 后市街 新街 金波桥连三茶坊 连二茶坊 荐桥 两河 瓦市狮子巷这几处都是群妓聚集之地。内中单表一个妓者,姓马名琼琼,住于上抱剑营,容貌超群,才华出众,误落风尘,每思脱其火坑,复做好人妇女,以此性爱幽闲,不肯与俗子往来,随你富商大贾,金钱巨万,不能博其破颜一笑。果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话说朱廷之同杨谦到于上庠,肄业余闲,走入赏心楼,两人对酌豪饮,吃了些醒酒口味。那杨谦是一个风流性格,遂访问过卖说:“那一家妓者最好?”过卖道:“只有上抱剑营马家最盛。”杨谦切记在心。从来道诗有诗友,酒有酒友,嫖有嫖友,赌有赌友,真是“物以类聚”。杨谦要到妓者家去戏耍,就有那一班帮闲之人簇拥了到马家去。那时适值马琼琼不在,马琼琼的姐姐马胜胜出来相见。那马胜胜虽不比得琼琼标致,却也毫无俗韵,清雅过人。杨谦就看上了马胜胜,破费了些珠钗之费,与胜胜相处一程。朱廷之守着妻子的教训,花柳丛中不敢胡行乱走。杨谦因廷之的妻子妒忌,也不敢挈朱廷之到马家去。只因杨谦在马家相处长久,未免朱廷之也几次到马家去同饮杯酒。不期天赐良缘,婚姻簿上注了定数,马琼琼见朱廷之生性醇和,姿性超群,文华富丽,因此就看上了朱廷之,几次央浼姐姐与杨谦说,要与朱廷之相处。杨谦因廷之妻子有吃醋拈酸之病,恐明日惹柳氏嗔怪,说他拖人落水,因此不敢兜揽。争夺被琼琼央浼不过,只得与朱廷之说知。那朱廷之原是一个真风流、假道学之人,只因被妻子拘束,没奈何做那猴狲君子行径。今番离了妻子眼前,便脱去“君子”二字,一味猴狲起来,全不知有孔子大道周公礼法,就如小学生离了先生的学堂,便思量去翻筋斗、打虎跳、戴鬼脸、支架子的一般恣意儿顽耍,况且又是一个绝色妓女招揽,怎生硬熬得住?因此一让一个肯,便明目张胆起来,与马琼琼相处。琼琼见朱廷之胸怀磊落,并无半点遮掩,倾心陪奉,真真如胶似漆,异常欢好。琼琼因是盛名之下,积攒金银绫锦不计其数,今番死心塌地在朱廷之身上,不唯不要朱廷之一文钱,反倒赔钱钞出来,与朱廷之做衣服巾履之类。日用之费,尽取给于琼琼,凡请客宴宾,都是琼琼代出。
不期肄业之期已满,杨谦苦促廷之回家,恐日后廷之妻子风闻此事,伤神破面,坏了朋友之情。廷之与琼琼两个正打得火一般热,怎生割舍?却被杨谦苦劝不过,只得告归。临别之际,琼琼再三叮嘱道:“妾堕落风尘,苦不可 言,如柳絮误入污泥之中,欲飞不得。每欲脱其火坑,仍做好人风范,数年以来,留心待个有情有意之人,终不可得。妾见郎君,气宇不凡,定是青云之客,又非薄幸之人,愿托终身,不知可否?”廷之心中虽然晓得妻子有吃醋之意,实难兼容,口里只得勉强应承道:“承娘子相爱,解衣衣我,推食食我,此恩没身难报。在他人求之而不得,我不求而自来,实出望外。异日倘得侥幸,断不敢寒盟,有乖恩德。终身之事,自当作主,不必过虑。”琼琼不胜欢喜,遂作别而去。正是:难将心里事,说与眼前人。
话说廷之回到家中,见了柳氏,咬住牙管不敢说出此事。连随身小厮,廷之狠狠吩咐,不许一言泄漏,遂瞒得铁桶相似。过得不上一月,此事渐渐露将出来。你道是怎生露出?原来廷之在家,夜夜与柳氏同牀迭股而睡,每每行其云雨之事。自从贪恋了马琼琼,那精神便全副用在琼琼身上,不觉前去后空,到柳氏身上便来不得了。始初勉强支撑,不过竭力以事大国。后来支撑不来,渐有偷懒之意,苦水滴东,扯扯拽拽而已。柳氏是个聪明之人,早猜有个七八分着,遂细细盘问朱廷之道:“你向日在家间精神甚好,今在外许久,精神反觉不济,定有去头,或是与妓女相处,休得瞒我!”朱廷之本是个怕老婆之人,今日被柳氏一句道着,就如阎王殿前照胆镜一般一一照出,心胆都慌,满脸通红。自料隐瞒不过,只得一一说出,却又胸中暗暗自己安稳道:“律上一款道是自首免罪,或者娘子谅我之情,不十分罪责,也未可知。”胸中方才暗转。怎知那位娘子不能有此大雅,方才得知,早已紫胀了面皮,勃然大骂道:“你这负心汉子,薄幸男儿,恁地瞒心昧己,做此不良之事,真气死我也!”说罢,便蓦然倒地。正是:〈知性命如何,先见四肢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