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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百回详注
行者想起“请观音菩萨才好”,可见前之遭火败,皆由不能觉察神观,以致燥性妄动而受害。今欲请观音,是已悟得今是而昨非,客邪之气,渐有消化之机矣。然何以妖精取如意皮袋换上一条口绳,变作一个假观音,哄引呆子装于袋内乎?盖邪火一动,则心不正;心不正,则意不诚;意不诚,而伪妄百出,不得不听命于心。是意者,乃心盛物之皮袋,故曰如意皮袋。欲正其心,先诚其意,此圣经口传,条目之绳墨。今换上一条,则意必不诚可知;意不诚,则必先不能致知。妖精变假观音,是非真知,而为假知,乃失致知之实矣。“呆子忽见菩萨,那里识得真假?这才是见相作佛,即停云下拜。”是真假不分,不能格物也;不能格物,对妖精而说妖精,自然不能致知;不能致知,则意不诚,装于如意皮袋,理有可据。
噫!意不诚,则心必不正,故不但不能降妖,而且为妖所装,故妖精道:“猪八戒,你有什么手段保唐僧取经?请菩萨降我,你大睁两眼,不认得我是圣婴大王哩!”言不能格物,无以致知;无以致知,则知之不至,而欲意诚心正,即是睁眼瞎子。识不得真心实意,其不为假心假意所装者几希。心意尚且不识,凭何手段而取真经?适以成其圣婴大王而已。
“行者到洞前,不敢相迎,变作一个销金包袱。”“销金”者,销化其性于无形;“包袱”者,包含一切而归空。先哲云:“人若不为形所累,眼前便是大罗仙。”正行者变销金包袱之意。“妖精不以为事,丢在门内。”此所谓贼不打贫家也。“好行者,假中又假,虚里还虚,拔根毫毛,变作包袱一样。他的真身又变作一个苍蝇儿,钉在门枢上。”妙哉!此变令人莫测,毛变包袱,空无所空也;真身变苍蝇儿,即经云:“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婴儿不识不知,顺帝之则。“钉在门枢上”,是真空妙有,妙有真空,动静如一、止于其所而不迁也。所可异者,行者变蝇儿,是为婴儿,岂妖精非婴儿乎?特有说焉。妖精之婴儿,是无知之燥性;行者之婴儿,是本来之真空。一邪一正,天地悬隔。
“听得八戒在皮袋里呻吟,恶言驾道:‘你怎么变假观音哄我,若我师兄到来,大展齐天无量法,满山泼怪一时擒。解开皮袋放出我,筑你千钯方称心。’”一切迷徒误认肉团顽心为本来之真心;以心制心而收心,妄想成仙作佛,解脱灾厄。是已放心而已,何能收心?不能收心而仍放心,便是呆子不识真假。装入皮袋里面受闷气,而犹说大话骗人,旗论不倒,能不为有识者所暗笑乎?何则?肉团顽心非我本来真心,其中所具者,不过六欲耳。一着此心,则六欲并起,云雾遮空,风生火动,掀兴兴掀,烘烘腾焰,客邪塞满,闷气蒸人。何异使六健将,请来老大王吃肉做寿,可不叹诸?吾愿天下修行者,急须一声飞下闷气皮袋,定住六欲,躲离妖洞,别求个方料可也。
诗曰;
暴燥无情不可当,阴阳反复丧天良。
真心本性同伤损,怎似虚容是妙方。
第四十二回 大圣殷勤拜南海 观音慈善缚红孩
悟元子曰:上回言火性飞扬,亢阳为害之由。此回言静观密察,改邪归正之功。
篇首“行者暗想当年与牛魔工情同意合,如今我归正道,他还是邪魔。”是明示邪火妄动,皆由根本处不清,根本若清,火自何来?“行者变牛魔王,拔几根毫毛变作几个小妖,充作打围的样子。”是叫在生身根本处作个权便,打点护持,从真化假也。“六妖忽见假牛魔王跪请,行者入洞,坐在南面当中。”不偏不倚,处中以制外也。“妖精说出吃唐僧肉,愚男不敢自食,特请父王同享。”言误认人心为道心,而妄想服丹,犹如欲吃人肉而希图长寿。曰“愚男”,真不知真假,愚之至者。“行者闻言,打个大惊,问可是孙行者师父?”言金丹大道自有真心实用,若以人心为道心,便是自误性命,其害非浅。“大惊”者,惊其不知死活而妄为也。故行者摆手摇头道:“莫惹他!莫惹他!那个孙行者,你不曾会他。”言认不得道心,惹不得人心;识得道心,方可灭得人心也。道心为先天精一之神,从虚无中来,不着于空色,不着于有无,神通广大,变化无端。先夭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十万天兵不曾捉得”,妖精焉能惹得?确是实理。其曰:“变苍蝇、蚊子、蜜蜂、蝴蝶,又会变我的模样,你却那里认得?”言真心用事,大小不拘,隐显菲测,随机应变,非一切执人心者所能认得也。
“作善事”,“持雷斋”,仙翁明示人以金丹下手之窍,而后人多误认之,或认为雷斋之假素,或视为过文之闲言。噫!差之多矣。盖生身之道,在“七日来复”之时。《易》曰:“《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天地之心不可见,因有地雷《复》卦,始见天地之心。《复》卦□卦爻图略上《坤》下《震》,《坤》为土,《震》为雷,牛魔属土,土而持雷,非《复》卦乎?一阳来复,即至善之端倪,作善而持雷斋,理在则然。曰:“辛酉日,一则当斋,二则酉不会客。”辛酉为《兑》,自《兑》至《坤》,不远复。“一则当斋”,先以割食为要。“二则酉不会客”,不为客邪所侵。《易》曰;“先王至日闭关,商旅不行,后不省方。”正是此意,若有知的作善事,持雷斋,则天地之心来复,一善解百恶,而见本来面目,何燥性邪火之有?乃妖精不晓持雷慕之由,以为作恶多端,三四日斋戒,不能积得过来。三四日,七日也。正“七日来复”之义。不知“七日来复”’,是认不得自己生身之处,故小妖道:“大王自己父亲也不认得。”骂尽天下暴燥之徒,是皆认不得自己父亲也。然持雷斋而究不能化迷者何?此又有道焉。真者固当知,而假者亦不可不晓。倘不明妖精出身之由、下手之的,而欲强制其性,则妖精必“哏”的一声,枪刀簇拥,出于不及觉矣。故行者现出本相道:“你却没理,那有儿子好打爷的。”言不知真假之理,必将以假认真,以真作假,而不识生身父母,即是儿子打爷,忤逆不孝,何以为人?此妖王所以满面羞惭,而行者化金光出了妖洞矣。此等处,大露天机,口诀分明。若个识得,则知生死机关,不由天造;性命枢纽,总在当人。至简至易,最近最切,可以呵呵大笑,得其上风,不须忧虑。从此请菩萨而降妖怪,自不费力矣。
“行者径投南海,见了菩萨。”是已离燥性而归清净矣。“将红孩儿事说了一遍,菩萨道:‘即是他三昧火神通广大,何不早来请我?”吉煤性之发,皆由失误觉察,若一心洁净,神明内照,性情和平,燥气自化,更何有火之妄动乎?行者说出“妖精假变菩萨”,是燥性而乱真净也;菩萨听说大怒道:“那泼魔敢变我的模样”,是真净而制燥性也。“将手中宝珠净瓶往海心里一掼”者,真空而含妙有,以心清性净为体也;“海当中钻出个龟来,驮着净瓶,爬上岸来”,妙有而具真空,以惜气养神为用也。“菩萨叫行者拿瓶,莫想拿的分毫。菩萨将右手轻轻的提起净瓶,托在左手掌上。”言清静制燥火之法,贵于从容,不贵于急迫;贵于自然,不贵于勉强。得其真者,如运掌上,左之右之,无不宜之。“乌龟点点头,钻下水去”。此中趣味,惟善养神气者,为能默会。彼一切刚强自胜者,安能知之乎?
“菩萨坐定道:“我这瓶中甘露水,能灭那妖精三昧火。’”言静定其水,足以灭妄动邪火,正所谓“甘露掣电,浇益众生”者是也。“菩萨说龙女美貌,净瓶是个宝物,恐行者骗去。”言财色之最易动心。“行者叫念《松箍儿咒》,除去作当,菩萨道:‘你好自在。”’言真念之不可松放。“菩萨叫拔脑后一根毫毛,行者道:‘但恐拔下一根,就折破群,将来何以救命?”’言小心护持,一毫不得有差。“菩萨道:‘这猴子一毛也不拔,叫我善财也难舍。’”言大道为公,舍已而必须从人。“行者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千万救我师父一救。’菩萨才欣然出了潮音仙洞。”言屈己求人,虚心而即能受益。
“菩萨叫悟空过海,行者恐露身体,得罪菩萨。”言正心试意,无欺而必当自嫌。“善财龙女去莲池”,善舍者即到净地。“劈瓣莲花放水上”,中空者可入波澜。“行者上花瓣,先见轻小,到上边比海船还大。”洁净处进步,莲花一瓣,即可结法船一只。“菩萨。吹口气,早过南海,登彼岸,脚踩实地。”解脱处用功,烦恼无涯,刹那间快乐没边。
“借来罡刀变莲台”,凶器而可化法器,不妨在中间端坐;“扳倒净瓶如雷响”,真物而暂作假物,还须于迷里把握。“捏着拳头与妖索战,许败不许胜”,言积习之气,能渐化而不能顿除;“放了拳头,那妖着迷,只管追赶”,言客邪之妄,宜放去而不宜执着。“妖精两问而不应”,颠沛处常现自在;“菩萨一刺化金光”.急忙中总是真空。“莲台儿丢了,且等我上去坐坐”,是凶恶已入慈善之范围;“杨柳枝往下指定,把刀柄打打去来”,是柔弱能定暴燥之劣顽。“刀穿两腿丢长枪,用手乱拔”,是暗示邪行乱走者,急须丢开而拔出;“刀变倒钩似狼牙,莫能拔的”,乃直指忍心害理者,及早钩倒而退步。“痛苦求饶,不敢为恶”,乃迷极自返而顿悟;“摩顶受戒,金刀剃头”,即柔道取胜而渐修。“留下三个顶搭,称名善财”,言正定之三昧,还在善舍;“罡刀都脱尘埃,身躯不坏”,言解脱其尘埃,即全本真。三箍归于一观,三家原是一家;一箍化为五个,五行不离一气。
噫!无穷野性归静定,多少顽心化善报。此提纲“观音慈善缚红孩”之旨。观此以除妖为慈,不慈之慈,乃为大慈;以化妖为善,不善之善,乃为至善。岂等夫唐僧不分好歹,救解妖精慈善之谓乎?学者若能于“慈善”二字悟得透彻,真是“片言能识恒沙界,广大无边法力深。”
诗曰:
清心寡欲是良医,气质全消进圣基。
性静原来无暴燥,神明自不人昏迷。
第四十三回 黑河妖孽擒僧去 西洋龙子捉鼍回
悟元子曰:上回结出,火性之发,须赖清净之规,而归正果,是性之害于内者,不可不知。此回水性之流,当借真金之断,而返本原,是性之流于外者,不可不晓。
篇首红孩儿正性,起身看处,颈项手足都是金箍,莫能退得分毫,已是见肉生根,越抹越痛。前此口鼻眼耳都皆出火,莫能”止得暴燥,是失误觉察,善恶不分,而忽来一身之疾病;今者颈项手足都是金箍,已是见肉生根,是已醒悟,一念正定,而抹着自己之痛苦。静中回思,能不叹今是而昨非?抚衰自叩,当反悔前迷而后悟。噫!觉察到此,如一点甘露,洒尽尘埃,双手合掌,紧抱当胸,更何有无情之火放出哉?
“菩萨念动真言,把净瓶倾倒,将一海水依然收去,更无半点存留。”盖法所以除弊,弊去则法无用;船所以渡河,河过则船宜弃。净瓶倾出海水,所以制顽野之性;海水仍归净瓶,所以化勉强之功。有为而入无为,良有深旨。其曰:“妖精已降,只是野性不定.叫一步一拜,直拜到落伽山,方才收法。”是顿悟之机,功以渐用,不到至清至净之地,而不可休歇罢功。“五十三参拜观音”,正以见养气忘言,形色归空,由勉强而抵于神化也。
“行者、沙僧放出八戒,解脱师父。”火性一化,而本来天真无伤无损,不特能出号山之厄难,而且可收火云之宝物。古人所谓“火里栽莲”者,正是此意。虽然自古及今,修道者皆以养性为要着,能强制火性者,百中间有一二;能强伏水性者,千中未见其人。何则?火性上炎,为祸最烈,其退亦最速;水性下流,为害虽缓,其退亦最迟。夫上炎者一也,而下流者多端,无限情欲,无非水性之所生。孔子“四十而不惑”,孟子“四十不动心”。“不惑”者,不为水性所惑;“不动”者,不为水性所动。古圣贤年四十而水性方化,则知水性为人生之大患。修道者,若不先将此物扫荡干净,前途阻滞,大道难成。故仙翁紧接红孩儿一案,提醒后人,言降火性之后,急须降水性也。
“三藏闻水声而动心”,此未免又在有水处留神,而性复为水所引去,开门引盗矣。行者以《心经》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警之。是欲谨之于内,以祛其外耳。三藏又以功行难满,妙法难收为念。此未免又在功行处留神,而性复为道所牵扯,思乡难息矣。行者道:“功到自然成。”沙僧道:“且只捱肩磨担,终须有日成功。”此即《心经》无挂碍,无挂碍则无心,无心则“有用用中无用,无功功里施功”。不求速效,可以深造而自得。彼三藏闻水声而惊心,因功行而生心。惊心生心,即不能死心;不能死心,则心随物转,性为物移。虚悬不实,何以能三三功满,到得如来地位?《了道歌》云:“未炼还丹先炼性,未修大药且修心。性定自然丹信至,心静然后药苗生。”此中滋味,可与知者道,难为不知者言。三藏不能死心而生心,宜乎!
“师徒们正话间,前面有一道黑水滔天,马不能进矣。”此黑水即昏愚流荡之水,修道者不能死心蹋地真履实践,即是为黑水河所挡。“上流头,有一人掉下一只小船儿”,系去清就浊之辈;“船儿是一段木头刻的”,乃飘摇不定之物。去清就浊,飘摇不定,性相近而习相远矣。随风扬波,逐境迁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回头,淬在孽河,无影无形,而莫知底止,可不畏哉?行者道:“我才见那个掉船的有些不正气,想必就是这厮弄风,把师父抛下水去了。”不正气,便是弄风,弄风即是情欲纷纷,随溺其真。曰“才见”者,犹言不到此无影无形之时,不见其陷之易溺之深也。若有能见到此处者,急须和光同尘,脱去牵连,利便手脚,直下主杖。一声的扑进波浪,分开清浊之路,钻研出个根由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