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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红楼梦
贾夫人道:“我的黛玉儿丫头,今年也有十七八岁了,难为老太太把他接了家去恩养,他这几年不知可比小时儿壮朗了些儿,还是那么样的弱呢?”贾母闻言,呆了半晌,道:“怎么的,你们没见黛玉儿丫头么?他死了有一年多了,这个孩子可往那里去了呢?”贾夫人听了,吓得面目改色,半晌,哭道:“怎么的,我的黛玉儿死了一年多了,怎么我们这里总没见他来呢?想必是老爷公出,衙门里的人疏忽了,不大理论,送到那个地狱里去了,不然就是打发到那里脱生去了,这还了得么。我的儿啊,苦了你了。”说着,便放声大哭起来,贾母由不得也哭起来了。
林如海也伤心落泪,便向贾珠道:“你去叫了冯书办来,吩咐教他在上年过堂的号簿上查一查,看有林黛玉的名字没有?再到王府里并崔判官衙门,以及秦广、楚江、转轮等各王九位府里出入的号簿上,都查一查,就知道你妹妹的下落了。教他查明了,即刻回覆。”贾珠答应了一个“是”,即忙去了。林如海又劝他母女道:“不必哭了,只管放心,别说地狱是咱们管的,还怕找不出来么?就是脱生了人家,也还容易办的。老太太上了年纪的人,莫教他老人家尽着悲伤了。”贾夫人止泪问道:“我想黛玉,小孩子家三灾八难也是常有的,不知得了什么利害病,就死了呢?”贾母欲要实说出黛玉的病源,又怕贾夫人着恼,自己也觉碍口,便含糊答道:“这个孩子生来的怯弱,又聪明的很,心眼儿又多。自从到家,三六九的咳嗽,我给他配的人参养荣丸,每日炖些燕窝汤,百般的将养,不能够见效,后来到底吐血而亡。”说道这里,便又哭道:“我的儿啊,真真的教我也后悔不来了。”贾夫人不解其意,便道:“老太太也不必后悔,这是他自己没造化,老太太白疼了他了。”
正说时,只见一个管家婆子上来回道:“早饭齐备了,摆在那里?”林如海道:“老太太才到,身子乏倦,就摆在这里罢。你去告诉你男人,晚上好生预备酒席,或是小戏儿,或是八角鼓儿,不拘那样,伺候老太太听听。”贾母忙摇头道:“不用闹这些东西,等你们找着了姑娘的下落,那时我再听戏。“说着,只见贾珠也进来回道:“冯书办已经遵谕查去了。”
于是,丫环们摆上饭来,贾母上面正坐,林如海夫妇旁坐,贾珠下面相陪。不一时,吃过了饭,伺候的丫环们捧上漱盂来漱了口,然后撤过肴馔,又捧上茶来。贾夫人便道:“司棋呢?”只见走出一个年轻轻的、穿红裙子、梳头、高大丰壮身材的妇人来,上前跪下给贾母磕头,道:“请老太太的安。”贾母仔细一瞧,问道:“你不是二姑娘的丫头么?”贾夫人道:“可不是他是谁呢?那年你女婿坐堂点名,问出他们的来历,说是和他姑舅哥哥潘又安为婚姻不遂,双双自尽的。你女婿因为可怜他们义气,就留下他们来,给他配为夫妇,也好几年了。“贾母道:“我只知道他有了不是,撵了出去了,那里知道他有这些钩儿麻藤的事情。可怜迎丫头,老老实实的,他老子那个糊涂东西,许给了孙家,女婿很不好,活活儿的把迎丫头折磨死了。”贾夫人吃了一惊道:“迎丫头也死了么?老爷每日点名,怎么也没点着他呢?”林如海诧异道:“难道世上的女孩儿都不属我们管么?怎么过堂的时候,往往的也点着别人家的女孩儿呢?”
正说到这里,只听窗外有人禀道:“潘又安回老爷的话。“如海道:“进来说罢,这里也没你可回避的人。”只见潘又安进来给贾母磕了头,到林如海耳边悄悄儿的回了几句。如海默然良久,皱眉道:“知道了。”贾夫人道:“你不用鬼鬼祟祟的,找不着姑娘,我是不依的。”林如海道:“你也不必着急,我另有道理。大侄儿,明儿一早亲自带些人去到十八层地狱,七十二司里头细细儿的查看一回。潘又安改了装,在城里城外、乡村堡寨、庵观寺院各处寻访,断没寻不着的理。再教冯书办写些告示,遍处粘贴,悬赏寻觅,更又周到些了。”潘又安答应了一声“是”,便下去了。
只见焦大与鲍二家的上来给林如海夫妇磕头,焦大遂请示如海,明日见阎王的规矩,并回明路上赎了鲍二家的话。林如海笑道:“明日老太太自是不用去,连你们也不用去。明日我进府去面禀阎王,阎王也不好意思驳回的。你们放心,都吃饭去罢。”
林如海惟恐他母女伤怀,因笑道:“今儿老太太初到,何不引着老太太到园子里各处逛逛去,回来你们娘儿们再斗斗牌儿。这会子,我到书房里去催着他们办文书,明早进府禀过阎王,就留老太太在这里住一两年,等我转了天曹,那时一同升天就是了。”说毕,站起身来出去了。贾夫人、贾珠搀了贾母,到花园里各处逛逛。
原来这园子里因有九个清泉,故名为九泉园。园内丘壑清奇,树木苍翠,不见天日,幽僻绝伦,仿佛宋子京不晓天的景况。内有一台,在极幽处,因名为夜台,登其台者,虽在白日犹如昏夜,景致之幽,果然无比。贾母看了点头道:“我们家园子里头看着也还大方不俗,就是那里到得这个幽静呢。真是他们说的什么‘别有天地非人间’了。”贾夫人笑道:“老太太家园子是天,我们这园子是地,那里比得来呢。”贾母道:“我看着这就很好。”贾珠道:“大凡景致无论好歹,是没见过的都说好,及自逛腻了又不说他的好处,这正所谓:‘司空见惯,不以为奇’了。今儿老太太是初到这园子,故此觉得好。咱们还没见过老太太家园子呢,若到了那里,自然要说那园子比这个强多了呢。这厌常喜新,是人都这么样儿。”贾母听着也笑了。于是,贾珠在前引着到各处逛了半天,回来仍在上房摆了酒席,坐中又说些家中事情,不必细赘。
到了次日,林如海进府办事,到了午正方才回来,向贾母道:“小婿今早见了阎王,将老太太之事回明,便稽查了册子,老太太一生并无过恶,阎王甚喜,一切允从。焦大呢?”焦大见林如海回来,早在门外伺候打听,一闻呼唤,忙上来打千儿道:“奴才在这里呢。”林如海道:“老孽障,阎王说你喝醉了酒不知道主仆名分,满嘴里混┪骂人,该下拔舌地狱的,姑念你跟着主子出过死力,又喝过马溺,暂且加恩,予以自新之路。你很要改才好。”焦大忙跪下磕头谢恩。如海又道:“鲍二的女人,不准收赎。我求之再三,阎王不得已,还教我买匹骡子,偿还他脱生的主儿,以结此案。”鲍二家的闻言,也过来磕头谢了。大家俱各欣幸,贾母也欢欢喜喜的住着,听候找寻黛玉的下落。未知找着是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青埂峰湘莲逢宝玉 观音庵凤姐遇秦锺
却说贾宝玉自从那日乡试出场,在稠人广众之中,忽然看见了那个癞头和尚,在那里远远儿的合他点头呢。他便趁着人挤的空儿,撇下贾兰,跟着那和尚就走,恍恍惚惚就像脚下生云的一般。不多一时,连城池、房舍的影儿都不见了,但见一片旷野,人迹全无。山脚之下有个小小茅庵,那和尚便领着宝玉进到里面。宝玉心下欢喜,知是真师,便倒身下拜道:“师父怎么这时候才来,弟子已于进场之时,将尘缘斩断,此心一无挂碍,伏乞师父就与弟子披剃了,好跟随师父到大荒山青埂峰去的。”那和尚道:“你此时削发出家原可,但恐他日还要留发还俗呢。”宝玉道:“弟子心如槁木死灰久矣,望师父勿疑。“那和尚笑道:“你久已就要做和尚了,闺中戏语我已先闻。今日宝玉之和尚,正以答黛玉之眼泪耳。”宝玉听了,愈觉惊心动魄。当下那和尚便与宝玉削了发。
忽见庵门外走了一个跛足道人进来,哈哈大笑道:“宝玉,你可真做了和尚了,你还是为林妹妹呢,还是为袭人呢?”宝玉心下大惊,知是异人,连忙下拜道:“请问师父从那里来?“那和尚道:“我乃茫茫大士,这位道友乃渺渺真人。我二人自开辟以来,就在大荒山居住。那大荒山中间,最高的一峰名为青埂峰,峰下有一块女娲补天未用之石,就是你与宋朝石曼卿的前身。因你自恨无才补天,故我二人带你到昌明隆盛之邦,投胎于诗礼簪缨之族,在那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里去阅历了一番。幸而你梦入太虚幻境,见了册子,醒悟过去未来,将红尘看破。故我二人今来指引,带你到大荒山青埂峰去归还原处。”宝玉道:“弟子之玉原来是趺之石,多蒙二位师父指明,顽石从此点头。”说罢,又磕下头去,起来看时,二人已顿改形容,那里还是癞头跛足的模样。
但见茫茫大士,光头白面,身披袈裟;那渺渺真人,头带纶巾,身披鹤氅,美目修髯,飘飘然有神仙之态。宝玉道:“师父,请问此处到大荒山还有多少路程?”二人道:“说远就远,说近就近。如今还有一事,你且随我去来。”宝玉跟了二人,转过山弯,只见一道大河,一只大船湾在那里,满地上大雪。二人道:“天伦至性,不可以不拜辞。”二人把宝玉扶上船头,明明见他父亲贾政坐在船内,宝玉便拜了四拜,站起身来,打了个问讯。贾政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只见船头上一僧、一道搀了宝玉说道:“俗缘已毕,快走,快走。”三个人飘然登岸,贾政不顾地滑,在后面赶来,只见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口中作歌: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太空。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歌毕,一转就不见影儿了,那贾政只得回船去了。
这里宝玉三人,走不多时,早到了大荒山无稽崖。但见万丈嶙峋,直插霄汉,进了山口,顿觉眼界光明,别是一番世界。四下里<谷含>岈怪石,诘曲虬松,云隐飞泉,萝纷峭壁,猿啼鹤唳,虎啸龙吟。直走到白云深处,只见那树林里有小小三间茅屋。到了门口,大士、真人把宝玉领着进来,只见里面有一个少年,笑容可掬的迎了出来,道:“师父辛苦了,宝兄弟来了么?”宝玉仔细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柳湘琏,不禁大喜道:“柳二哥,你原来在这里,一向好么?”湘莲也笑着问好。大士、真人也笑道:“你们可谓他乡遇故知了,且到里面再叙罢。”说着,都到了里面。
湘莲、宝玉先行了师徒之礼,后叙了朋友之情。大士、真人上坐,湘莲、宝玉侍坐。宝玉先就站起身来道:“弟子下愚,多蒙二位师父不弃,度脱来山,惟望师父慈悲,指示些参禅悟道的路径,明心见性的工夫,也不枉弟子负笈千里一场。”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一齐大笑道:“你原来是个痴人,儒释道三教名虽殊而理则一。释道两家之明心见性,即儒教之克已复礼也。释道两家之坐静参禅,即儒教之正心诚意也。释道两家之定慧,即儒教之慎独也。我听见你要把《参同契》、《元命苞》、《五灯会元》之类等书,一火焚之,说是‘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这话就很是,为什么今儿反不明白了昵?你总因为是舍近而求远的缘故。那《孟子》说的:‘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了。我们如今索性把你小时读过的、熟的说给你罢。譬如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这就是至捷的路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就是绝妙的口诀。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这就是极尽的工夫。你若必要讲些通关运气、坎离铅汞之事,那就是惑世诬民之言,非我二人所知的了。”宝玉闻言,不禁大惊失色道:“依师父这等讲来,如何能够成仙成佛,白日飞升呢。”大士、真人笑道:“你真是个痴人,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止白日飞升而已呢。”宝玉听了,恍然大悟,喜得手舞足蹈起来,道:“原来师父之道,不用他求,只是正心诚意而已。”大士、真人拍手笑道:“你如今既然醒悟,就在此与湘莲二人,同心合力的把我们适才所授的口诀,密授的心法,日新日新日日新起来,到了三月不违的时候,我们二人再来指点迷津。如今尚有未了的因缘,还要下山去走走。”说着,便站起身来,湘莲、宝玉二人送出门外,只见大士、真人将袍袖一展,早已不见了。
宝玉这里看的出了神,呆呆的发怔。柳湘莲道:“宝兄弟,怎么发起呆来,做什么呢?”宝玉这才回过头来,拉着湘莲的手,笑道:“柳二哥,你可知道那日跟了道士出家之后,薛大哥同人四下里找寻了几天,还哭了几回呢。你原来也就是跟着这二位师父来了,你在此已潜修了多时,工夫想是大有进益了。“湘莲道:“我初到此时,也是蒙师父口授了几句四书,专心学去,虽觉果有奇妙,然而究竟也还算不得什么工夫。宝兄弟,你我之来此处,皆是一样的心肠,一样的情境,真可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了。”宝玉道:“可不是,你我把尘缘斩断,万念皆空,这会子乃是二人同心,不是同病相怜呢。”
湘莲道:“宝兄弟,你可要看看你的前身去么?”宝玉猛省道:“是啊。师父说我是补天未用之石,就在青埂峰下。柳二哥,青埂峰在那里呢?”湘莲道:“你跟我来,我指给你就是了。”宝玉便跟着湘莲,由茅屋之后,攀藤附葛的上了山顶。果见一块石头,约高七尺,玲珑剔透莹然如玉,与那块通灵玉的形状虽有大小之殊,略无参差之别。宝玉见了,不胜惊异,悲叹了一会子,漫漫用手摸抚着,不觉有感,成诗一首。因朗吟道:
故我相逢劈面惊,块然磊落识三生。恨无精卫衔填日,空有娲皇炼补名。磐固果然前辈事,石交奚只故人情?峰前若问谁知己,我与当年石曼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