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红楼梦

这里众人,不一时又是湘云先有了,接着宝钗、岫烟、李纨也都有了,因道:“我们且先看着,再等他们的罢。”于是,四人便先看湘云的,只见他是两首七律。那上面写道是:
雪狮  史湘云
大雪填门扫径时,阿谁游戏累成狮。心寒顿减狰狞异,眼冷难甘骨相奇。瓦犬陶鸡同笑滞,木牛流马独难羁。吼声闻说铜钲响,日若铜钲减玉肌。
李纨道:“这‘瓦犬陶鸡’、‘木牛流马’的一联,好警句,很像蘅芜君的句法呢!”湘云笑道:“我最爱他的句子沉著痛快,意思高蹈不群,故此留心学他的呢!你既然说很像,可见我这学的还不大离左右呢。”岫烟道:“咏物诗最不宜着实,这第二联就好,因尚觉着实,所以就不及第三联了。”宝钗道:“且看那一首《雪月》的呢。”因大家看时,却是:
雪月
雪中寒漏声无歇,弄影梅花窗外发。欲玩银沙顷需,更看皎月罗肴核。爱他同洁更同清,取彼不尽用不竭。安得招同二谢来,赋完大雪赋明月。
李纨道:“这首也工稳,结句典雅清丽。”又看宝钗的,却是一首五古。大家念道:
雪竹   薛宝钗
大雪北风催,家家贫白屋。玉树犹难伸,压倒千竿竹。高节志凌云,不敢当滕六。君子本虚心,甘自低头伏。无复绿猗猗,何如在淇澳?寒林尽白封,奚第琅牙独。寒梅也不禁,何只君瑟缩?读书小窗前,不见青矗矗。搦管坐空斋,不听声谡谡。缅怀文典可,佳画添几幅。更思僵卧人,岂只食无肉。
湘云道:“仄韵倒是五古的好,蘅芜君的诗,首首都是好的,也不须说的了。”大家因又看岫烟的,却是一首五律。只见上面写道是:
雪夜  邢岫烟
雪满渐寒加,拥炉坐深夜。酪奴尚未煎,麴生且先泻。山径犬方嗥,剡溪舟始驾。一灯影忽摇,风透纸窗罅。
宝钗道:“这结句好的了不得,颇有‘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之意了。”因又看李纨的,却是两首七绝。因又念道:
雪蕉  李纨
右丞妙笔最逍遥,曾画新奇雪里蕉。昔日屠门聊大嚼,千秋快意到今朝。
雪泥
可怜冰雪聪明质,一半消融一半泥。鸿爪应留遗迹在,杖藜来踏短长堤。
湘云道:“两首都清丽芊绵。”说着,探春、秋水也都有了。大家因先看探春的,却是两首七律。只见上面写道:
雪渔  贾探春
佳境从来信不虚,满天风雪一归渔。会赊旧酿升余酒,为有新鲜尺半鱼。江上橹声原活泼,雪中蓑笠自舒徐。晚来堪画天然景,只恐丹青画不如。
雪消
积雪连阴倏几朝,东风风见易融消。梅花尚未飘金殿,鸳瓦依然展翠翘。渐识青山如故里,何来春水满蓝桥?檐前滴沥声如雨,却与晴窗破寂寥。
李纨道:“两首都工稳。”因又看秋水的,却是二首七绝。只见上面写道是:
雪 窗  秋 水
雪逞寒威未肯降,香闺拥火喜明窗。正疑新有中庭月,何处声声吠远?
雪 松
雪覆青山改旧容,惊疑不见岭头松。最怜古怪苍髯叟,化作蟠虬白玉龙。
大家都说:“这诗思路学力都很好,全不像个初学的。只怕再过两年,就要青出于蓝了呢!”说着,只见秋芳、巧姐也都完了。于是,大家又先看秋芳的,却是一首七古。只见上面写道是:
雪 图  傅秋芳
雪诗雪赋雪词殊,一种冰心在玉壶。伤易伤繁说不尽,何如泼墨兹成图?梅花不瘦丑枝无,芭蕉掩映全不枯。袁安高卧尚未醒,苏卿牧羝仰天呼。灞桥驴背诗思在,剡溪扁舟兴不孤。活火何妨煮酪奴,酒香须趁此际沽。青山尽改非头白,玉树蟠曲玲珑株。解衣盘礴未下笔,营邱妙手今有无?好师王蒙为大巫,小弓架笔弹粉铺。琼楼玉宇未模糊,好景一一当抚摹。毋为细嫩宁老粗,识者掩口笑胡卢。今人罕见有是夫,笑语君休见一隅,卿用卿法我为吾。
探春笑道:“这首七古,颇有气力,足见你长于丹青。这也可谓‘先生自道”也了。”湘云道:“这也是各有所长呢!要是我们作,只好说看人图画,断不能说自己图画的。”大家又看巧姐的,却是一首七律。因念道:
雪梅  贾巧姐
清瘦南枝正欲开,无端大雪漫天来。温香雅韵梅骄雪,软玉冰清雪傲梅。雪压梅花香馥馥,梅开雪际白皑皑。色香双绝都高品,且尽当筵蕉叶杯。
大家都说:“这首两下互写,也还平稳。”李纨道:“三妹妹的《雪渔》里头的‘会赊旧酿升余酒,为有新鲜尺半鱼’,和那《雪消》的‘渐识青山如故里,何来春水满蓝桥’这两联,都清新俊逸的很。”探春道:“你那《雪泥》的‘鸿爪应留遗迹在,杖藜来踏短长堤’还要怎么好呢?”李纨道:“平韵好作,仄韵到底难作些。今儿三个仄韵,都是老手。三首的结句都好的了不得。”
正说着,平儿、马氏来了。平儿笑道:“你们的诗都有了么,诗作的就好的了不得呢?”宝钗道:“你又管他谁好谁不好做什么呢?怎么你们就去了这半天,是到那里去的?”马氏笑道:“我们在太太那里走了一趟,又到园子里来,在我那里坐了一会就来了。估量着你们的诗,也该作完了呢!”李纨笑道:“倒是估量着我们也该坐席了,怕迟了就要啃骨头了。”说着,大家笑了一会。
不一时,早摆下了两席,仍照前坐了。酒过三巡,湘云就要行令。平儿道:“我只会猜拳,要是别的,我总不来。”李纨道:“就行个雅俗共赏的令也好。云妹妹,你要行个什么令呢?”湘云道:“我有个酒令,要说两个字,把上一个字拆作两个字,要字义相协贯串。不能说的,就说个笑话儿罢了。”李纨道:“这也罢了,你就说罢。”
湘云饮了门杯道:“窗外有明光,不知是日光,是月光?“岫烟道:“这是个原有的酒令啊!”因也饮了门杯道:“堂上有珠帘,不知是王家,是朱家?”下该李纨,饮了门杯道:“闺中怀好孕,不知是子胎,是女胎?”探春道:“你们的都好啊,教我说什么呢?”因想了一想,饮了门杯道:“有客到馆驿,不知是舍人,是官人?”湘云道:“很好,今儿的人少,要轮两转才好。琏二嫂子,你说了笑话儿,再从我起,重行一转。”平儿笑道:“我也没有什么笑话儿,教我说什么呢?”湘云道:“不能行令,才准说笑话儿,两样皆不能,就要罚三大杯呢!”平儿道:“我便说一个,若说的不好,可不许挑饬的。”李纨笑道:“你且说了来看。”
平儿道:“有个屯里人进城有事来,回到家中,那些屯里人都问他道:‘你到城里去了一趟,可有听见什么新闻儿没有呢?’这进城的人说道:‘我到城里去,没听见什么新闻,就只知道了皇帝爷升了吏部天官了。’那问的人道:‘你见了没有?’这人答道:‘我怎么没见呢?我看见皇帝爷穿的碧玉的袍子,天青玉的褂子。’这问的人笑道:‘可见你撒谎,皇帝爷穿了玉袍褂,他怎么作揖呢?’这人道:“我不撒慌,你的话倒是撒谎。我且问你,你看见皇帝爷和谁作揖来?”说着,大家都大笑起来。
湘云道:“这个姑准了他的罢,我又从头起了。”因饮了门杯道:“半夜生孩儿,不知是子时,是亥时?”下该岫烟道:“这两转就要搜枯了呢!”因拿起门杯来,想了一想道:“烹调有鲜味,不知是羊羹,是鱼羹?”李纨道:“好,我这个倒难说了呢!”湘云道:“说不来,罚三大杯就是了。”李纨笑道:“当真的我就没有了么?”因饮了门杯道:“灯下观傀儡,不知是人形,是鬼形?”探春笑道:“这也亏你想呢!”因拿起门杯来,猛然一想道:“有了!”饮了门杯,说道:“树底憩井农,不知是田边,是井边?”湘云道:“很好。又该琏二嫂子说笑话儿了。”
平儿饮了门杯,说道:“耗子生日,猫来拜寿。耗子害怕,躲在洞门口张望,不敢出来。猫在洞门外闻嗅,猫的胡须戳了耗子的鼻孔儿,耗子就接连打了两个喷嚏。猫在洞外祝道:‘百岁,百岁。’耗子道:‘你那里是真心愿我长寿,明明是哄我出来要嚼我呢!’”说着,大家哈哈大笑。李纨笑道:“今儿还亏没人生日,由你说罢。”
那边席上,宝钗因马氏不能行令,教人将花名酒令签取来,摇了一摇放在中间。从马氏掣起,马氏便伸手掣了一枝出来,大家看时,见上面画着一枝海棠,上有“香梦沉酣”四字,那边有诗一句,是:“只恐夜深花睡去”,下注着“善睡者饮一杯”。宝钗道:“还记得那年云妹妹醉了,躲在芍药花下石凳上睡着了,晚上恰就掣得此签,罚了他一杯。今儿他不在座,也就没人罚了。”
下该秋芳,伸手掣了一签,出来看时,却是一枝牡丹,上有“艳冠群芳”四字,那边一句诗是:“任是无情也动人”,下注着“众人公贺一杯”。于是,大家满饮了一杯。
下该秋水,掣了一枝看时,却是一枝并蒂花,上有“连春绕瑞”四字,那边有诗一句,是“连理枝头花正开”。
下该巧姐掣了一签出来,看时却是一枝杏花,上有“瑶池仙品”四字,那边有诗一句,是“日边红杏倚云栽”,下注着“掣得此签者,必得贵婿,众人公贺一杯。”宝钗笑道:“那会子三妹妹还没出嫁呢,掣得此签就红了脸说,不该行这令。这会子妹夫做了侍郎,可不是得了贵婿么!今儿你又掣着这签,可喜咱们家里上代下代的姑奶奶,都该得贵婿呢!明儿小周姑爷怕不像大周姑爷么!”探春听见了,说道:“巧姑娘的姑爷是翰林出身,将来连大拜都料不定的。我们家的是捐班出身,到了尚书就为止了。”湘云道:“我记得那年子,林姐姐掣得是芙蓉花,那上头是‘莫怨东风当自嗟’,可怜那就作了他的谶语了。”宝钗道:“可不是么,提起来教人心里过不得,不用说了。”于是,众人公贺了一杯。下该宝钗自掣,却是一枝老梅,上有“霜晓寒姿”四字,那边一句诗是:“竹篱茅舍自甘心。”因道:“记得那会子,是大嫂子掣得这签的,自饮一杯的倒好。”于是,令完。
李纨道:“天也不早了,酒也够了,我们吃饭罢。”大家都道:“肚里都饿了,要吃饭了。”于是,撤过酒筵,摆上饭来。饭毕,漱口喝茶,大家散了。过了几日,湘云、岫烟都回去了。光阴迅速,转瞬到了腊月中旬,探春、巧姐方才回去。要知再有什么事情,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卜世仁与倪二醉打 贾郎中向裘良说情
说话宝钗一日与李纨说起,“秋水这丫头聪明伶利,才貌双全,要是给他出去配人,便不是个小子,也没什么上等人家,那就把这孩子白糟蹋了,岂不可惜呢?不如就给兰哥儿收了做小。况且,小兰大奶奶也疼爱他,兰哥儿年纪又不大,我们大家都抬举他,这可比给在外头的强多了呢。”李纨道:“我也是这么说呢,但不知道我媳妇他愿意不愿意呢?”宝钗道:“他有什么不愿意呢?我早就探过他的口气了。”李纨道:“咱们这会子就回了太太,请太太的示去。”于是,上去回了王夫人,王夫人道:“这孩子我头里瞧见很好,早就该这么着了。这会子也要过年了,且等过了年,正月里再吩咐他们罢。”
于是,荣府忙忙的备办过年。贾政、贾兰自封印后,每日便不上衙门去了。到了除夕,内外灯烛辉煌,十分热闹。匆匆已过新年,到了正月十五日上元佳节。大家都在上房里的时候,王夫人便吩咐了秋水之事。秋芳答应了,便叫了秋水过来,先给王夫人磕了头,然后挨次给大家都磕了头。秋芳便在自己卧房旁边,教人收拾了一间屋子,给秋水住,晚夕贾兰便在他屋里歇了。
贾兰自收秋水为妾之后,过了两月便升了刑部郎中。时值会试发榜,李婶娘子未中,贾蓝中了第一百九十名进士,两处俱有人贺喜,甚是热闹。东府里胡氏生了一子取名福哥,平儿生了一女取名月英,李绮也生了一女取名素云,暂且按下不题。
却说贾芸的母舅卜世仁开着个生药铺儿,也还趁钱,手头充裕。女儿银姐已经出了嫁了。一日,卜世仁同着相好的朋友到酒肆中去喝酒,散了的时候,已是一更多天了。卜世仁已喝醉了回家去,路上又没了灯笼,不提防一头早碰在一个人身上去。那人就骂起来道:“瞎了眼的王八崽子,我糙你家祖宗,你乱碰你娘的什么?”这卜世仁已醉了,听见了也就骂道:“狗妇养的,怎么开口就骂人啊!”那人喝道:“咱骂了你,便怎么样?你还不快给我滚开么,我就打你这王八崽子,教你才认得我这醉金刚倪二呢!”卜世仁便上来抓倪二道:“你是什么王八蛋的金刚,你吓谁呢?”倪二大怒,便左手来揪着了卜世仁右手,一拳早打在卜世仁肩膀上。这卜世仁两手揪住倪二,便一头撞去。这倪二也醉了,不防卜世仁一头撞去,早打了个坐跌,手还揪住卜世仁不放,两个人便在地下乱滚,嘴里乱骂。恰值五城兵马司裘良打这里经过,看见了便问:“是什么人?”衙役把灯笼照着,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还不丢手么?老爷在这里问呢!”这两个人都醉了,两下揪住不放,嘴里乱骂,都道:“老爷,吓谁啊!谁要老爷仗腰子么!”这衙役回道:“两个人都喝醉了,吆喝着都不听呢。”裘良喝着叫打,打着问他,看酒醒不醒,拴了带到衙门里去,明儿再问。衙役答应,上去把两个人着力的抽了几鞭子,方才放手,当下拿链子拴了,带着到兵马司衙门里去了。
原来这里是荣府后廊的路口,倪二就在这里左右居住。家里随即知道了,倪二妻子赶忙出来,已经带到衙门里去了,不知是和谁打架呢?有认得的人道:“是开生药铺的卜世仁,就是这后廊上贾芸二爷的母舅。因走路不防两下里碰了头,两个人都醉了,就打起来了。”倪二妻子回到家中,同他女孩商量道:“上回闯了贾大人的道子,拴到衙门里去,是求了荣府里的周瑞转央了人去说,才放出来的。这会子周瑞已经撵掉了两年了,又寻什么人去呢?”他女孩道:“上回原是托贾芸二爷去的,那会子贾芸二爷不很到荣府里去,才教我们去寻周瑞的。这会子贾芸二爷不像头里了,上年娶了亲,还是荣府里给的上等的丫头呢。况且,时常到府里去办事,本家的兄弟贾蓝大爷又新中了进士,荣府里都升了大官,还是托他去的好。”倪二妻子道:“我想起来了,头里贾芸二爷向他舅舅,就是这卜世仁家,要在他药铺里赊些香料,他舅舅分文不赊,连饭都不留他吃。他气了回来遇见你爹,告诉了他,你爹就借了十几两银子给他。他买了香料,打了荣府的门子,办了一趟差事,赚了好些银子,还了你爹,你爹连利钱都没要他的。这会子恰就是和他这舅舅打架,闹出事来,想来他听见了是要出力帮忙的。这会子不知道他家关了门没有?你在家里坐着,我且出去看看他家去,要没睡,我就进去和他说说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