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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红楼梦
贾珠见他风情流荡,眉目动人,也觉情不自禁,乃笑问道:“你会唱么?”夏金桂不觉红了脸道:“初到未久,尚未学唱。“贾珠笑道:“岂有此理,你这么一个聪明人儿,难道就连一两个曲儿都没学会吗?”夏金桂笑道:“学了一个多月,才会了两个曲儿,就是在人面前臊的唱不出来呢。”贾珠便拉了他的手,笑道:“好呀,你会那两个曲儿?唱给我听听呢。”夏金桂道:“一个是‘解不开的连环扣’,一个是‘好难熬的春三月’。”贾珠乜斜着眼儿,摇头道:“不好,不好。这两个曲儿我都不爱听,我只爱听的是‘风儿刮’,你会不会?”夏金桂把脸一红,低下头去拈弄衣带。秦锺拍手笑道:“冯大哥,你听大爷教他唱个‘风儿刮’呢。我且听他会叫阿妈不会?还要娇声嫩气的,叫的亲亲儿的才好听呢。”
冯渊见他二人更番戏谑,忙拦着笑道:“今儿天也晚了,小寓就在衙门身后,若弹起弦索琵琶来,恐怕里头听见了,问出来不好回答。大爷既然高兴赏脸,我明儿备个小东,在城外望湖亭上,再叫几个会弹唱的,索性热闹上一天。明儿衙门里也没什么公事,就请秦兄弟做陪。将来还要仰仗大爷给我成全这事呢,拿壶来敬大爷一杯。”贾珠哈哈大笑道:“老冯急了,吃起醋来了。我那里就肯夺人之所爱呢?既然你明儿请我,我这会子也还有事,便暂且告别,让你们好好儿的乐一夜罢。秦鲸卿,你也跟了我回去罢。”秦锺笑道:“你老人家让我在这儿多喝两杯酒,我还要看着把他们两个人送入洞房,看着他们脱了衣裳进了被窝,我才回去呢。”贾珠也笑道:“小猴儿精,你怎么这么涎脸,定要瞧个活春宫儿你才罢呢?”因向夏金桂笑道:“你听见了没有?好生招架着他罢。”说的夏金桂红了脸,低头不语,大家一齐大笑。贾珠走出屋去,秦锺、冯渊二人一直送出大门,垂手虾腰而别。
贾珠回到衙门,林如海适值崔判官招饮,尚未回署。贾珠一直到了上房,只见贾夫人因等林如海,在炕上和衣假寐。贾珠向丫头们摆摆手儿,便一直到后面贾母屋里。贾母尚在未寝,正和鸳鸯谈论张家女孩子告状的事,见贾珠进来,不胜欢喜,忙问“事情妥当了么?”贾珠便挨在贾母的身旁,屈膝坐下,低声道:“妥是妥当了的,就是这位守备的儿子没有下落,又不知他的名字叫什么?若找着了他,张家的女孩子一概全依。若找不出这个人来,倒有些儿磨嘴。他说他是女孩儿家,没了丈夫,孤身独自个怎么过日子呢?”贾母笑道:“这个小蹄子,倒有这么些累赘,定然要个小女婿子,这可就难了。”贾珠道:“我们明儿和冯书办商量,另想法儿办就是了。”
贾母笑道:“如今这件事情,且把今儿来的杠箱打开,打算出三千两银子来,交给你办去,别的事情,咱们一概不管了。“贾珠笑着站了起来,道:“老太太只管放心罢,银子原是重头儿,既是你老人家肯拿出银子来,别的事也就好办了。天下也没过不去的河,我们明儿只应许下给他找人,也就完了。”贾母满心欢喜,正欲开言,忽听前边打点开门,知道是林如海回来了。贾珠便连忙迎了出去,刚到上房,林如海已进来了。
贾珠又与林如海说了一会子闲话,这才回到自己房中,上床安歇,在枕上翻覆寻思,不能成寐,到了五更,方才睡去,直睡到次日日上三竿,方醒。起来穿衣甫毕,只见秦锤笑嘻嘻的跑了进来,道:“大叔恭喜,恭喜。张家女孩子的丈夫有了下落了。”贾珠惊喜道:“你在那里得的信儿?”秦锺笑道:“昨儿晚上,我并没回家,就在老冯家闹了他一夜。我们送了大叔回家之后,就大碗家闹起酒来了,把老冯灌了个烂醉,进了卧房扒在枕头上动也动弹不得了。我正要给他们那一口子解钮子,谁知道老冯才是个老奸巨猾呢,他伏着枕头叫道:‘秦兄弟,外间屋里书架子上,有一部十锦春宫册页,你给我拿了来,待我拣一出子好的,好照个样儿’。我就信以为真,刚跨出他的门槛儿,只听里头‘咯噔’的一声儿,把门插了个结实。“贾珠哈哈大笑道:“你这个猴儿崽子,也太涎脸了。”秦锺笑道:“他们把我诓了出来,我那里就肯饶他们呢?我就把他们外间放的一张小竹床儿,挪在挨他们睡觉的板壁背后,躺在上头,听见他们在里头唧哝,我就在外头咳嗽,直闹到鸡都叫了,我这才打了个盹儿。今儿一早,老冯起来一开房门就找我,我只当他要撕打我呢,把我吓的就要跑。他反倒把我叫住,教我快回来告诉大叔,说张金哥的丈夫,他们那一口子才知道,也认得呢。”贾珠大喜道:“这也奇怪了,他怎么又能知道呢?”秦锺道:“老冯说昨儿晚上,他们在被窝里提起咱们审问张家女孩子的事来。他们那一口子说,他在青楼的时候,曾遇见过一个年轻的公子名唤崔子虚,他父亲做过守备的,给他定的媳妇是个财主家姓张的姑娘,因有人打破他们的婚姻,他媳妇没过门便自缢而死。他也就义不独生的也寻了死了。这么看起来,不是张金哥的丈夫,可是谁呢?”贾珠忙问道:“他可知道这个人的住处么?”要和秦锺怎么回答,且看下回便了。
●第十九回 好友朋同志更同行 胞弟兄相逢不相识
话说秦锺告诉贾珠,说夏金桂知道张金哥的丈夫叫崔子虚的缘故。贾珠忙问道:“他可知道这个人的住处么?”秦锺道:“我也问他来,他冯说他知道,就离青楼不远有一座关帝庙,这位崔相公就在庙里住着呢。”贾珠把手一拍,笑道:“了不得,我为这件事直踌躇了一夜,谁知道又有这么凑巧的事呢?你说说,老冯他昨儿晚上还说他们那一口子总没接见客,今儿才头一夜,可就招承出认得崔相公来了。”秦锺笑道:“我看他那个样儿,就让他不认得崔相公,也未必是原封货儿。”贾珠笑道:“俗语说的好:‘香油调苦菜,各人心上爱’,只要老冯各人爱罢咧,给咱们什么相干呢?他昨儿高兴,说今儿请咱们到城外望湖亭乐一天,到底是顺嘴儿说的谎啊,还是当真呢?“秦锺道:“是当真的请呢,过会子打了二鼓,他还到衙门里来伺候着姑老爷,签押了文书,约会了咱们爷儿两个,一同出城去呢。今儿一早就雇了轿子,把他们那一口子送到望湖亭等候着,又差了家人备办酒席去了。”贾珠笑道:“罢了,既是他真心实意的请咱们,咱们也别辜负了他的美意。你一会儿出去告诉潘又安,教他把咱们家的轿车子套上预备着,等老冯来了,我们一同坐上车出城,好不好呢?”秦锺答应着去了。贾珠叫过小厮来,打开箱子取了一套新衣出来换了,又取了一封银子,教小厮带着,以预备赏赐。不一时,林如海签押已毕,回了后堂。贾珠便禀知了林如海,出城闲玩。林如海不好拦阻,只说:“早去早回,不可多事。”贾珠答应了,便带了秦锺走出仪门,早望见冯渊在那里等候。三人一齐上车,车夫赶起,出了辕门,向城外望湖亭而去。
贾珠在车上问冯渊道:“老冯,你昨儿说你们那一口子总没接过客,他可又是从那里认得崔守备的儿子来呢?这不是你给他混充正经人呢么?”冯渊笑道:“阎王爷说他生前邪淫,所以才罚入青楼的。你想天下有个邪淫的黄花女儿么?不过是他自己害臊,不肯说出他丈夫的名姓,以及他邪淫的实迹来罢了。我是因爱他的人物儿还很俊,所以要买来做妾,也不过是取乐儿的意思。圣人云:‘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说着,秦锺大笑道:“冯大哥,你这句话真说的很是。明儿日后他又看上了我们两个人,也那话儿起来,你可又该说‘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了,你真是个君子哉!”贾珠也笑道:“你又混插嘴了。老冯,你别理他,你说你的罢。他到底怎么认得这姓崔的呢?”冯渊笑道:“昨儿晚上,我便细细儿的盘问他,谁知这位崔公子竟是个正人君子。他说他原是为义愤而死的,断不肯妄贪花柳,只因找不着他的妻子,所以才到青楼来访求。他只给我们那一个见过一面,叙了叙家乡住处,以及他寻妻的原委,并没一点儿别的勾当。”贾珠道:这么说起来,这位崔公子竟是个可交的朋友了,咱们务必给他成全了好事才是。我的主意,咱们到了望湖亭先吃了早饭。秦鲸卿就去辛苦一回,你到关帝庙找找这位崔公子。我们慢慢儿的喝着酒等你,若找着了这个人,一来成全了人家的好事,二来早结了我们的疑案,一举而两得,你说好不好呢?”冯渊、秦锺都道:“很好。”于是三人一路同车共话,出城向望湖亭而去,暂且不表。
再说宝玉与柳湘莲在大荒山茅屋内用功。宝玉自从蓄发以来,又已半年,渐次可以带上束发紫金冠,便不减本来面目。柳湘莲道:“宝兄弟,你竟是仍旧冠如之何,何必改作呢?”宝玉笑道:“我在这里,正打量要正其衣冠,尊其瞻视呢。又惟恐怕使不得,还有些儿犹豫。柳二哥你既这么说,可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了。”说着,二人正在大笑,只见外面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二人回来了,湘莲、宝玉忙起身迎接,进来坐下。
渺渺真人道:“宝玉自留发以来,到了此刻算是‘贫而无谄,富而无骄’的境界,再等一年之后,方是‘贫而乐,富而好礼’的时候呢。”茫茫大士道:“再一年之后,你们便当归还芙蓉城去了。现在芙蓉城中,王熙凤、尤三姐、鸳鸯三人都到酆都城寻访老太太去,尚未回来呢。”宝玉道:“请问师父,芙蓉城中现有多少人,怎么只这三个人赴酆都城去,毕竟寻访着了老太太没有呢?”茫茫大士道:“芙蓉城中现在有十二钗,除元妃外,是秦可卿、迎春、妙玉、林黛玉、王熙凤、尤二姐、尤三姐、鸳鸯、香菱、晴雯、金钏、瑞珠十二人。鸳鸯因殉主而死,来到芙蓉城中,警幻仙姑便令其掌管‘痴情司’事。鸳鸯原为老太太而死,不见故主心何能安?王熙凤又奉元妃之命,访求祖母,故二人同行,复邀尤三姐作伴。现已访着了老太太,同在冥中城隍府里相聚呢。”宝玉道:“鸳鸯乃弟子家的使女,尚能殉主而死,忠诚不忘故主,如今得遂初心。弟子蒙祖母爱视恩怜,反不如鸳鸯使女之心,何以慰祖母于九原,弟子亦何颜立于人世乎?”说罢,流下泪来。渺渺真人道:“宝玉合当赴冥去见祖母,以慰九原,兼可一会熙凤、鸳鸯,得悉别后情事。湘莲作伴同行,也可与尤三姐相会,并须传语三人,芙蓉城中皆各有专司,未便久羁冥境。”
宝玉、湘莲道:“弟子们都还没‘从心所欲’的功夫,只怕碧落黄泉不能往返自如呢?”茫茫大士道:“你们虽功夫未到,已非‘吴下阿蒙’了。我们同你下山,指引你前去便了,到彼不可留恋,一两天便可回来。他日仍须再到尘寰,另有因缘了结,此时未便预言。今日已迟,明早下山去罢。”湘、宝二人答应了,吃过晚饭,各人打坐。
到了次早,大士、真人领了湘莲、宝玉二人下山,穿云入雾,行走如飞。湘、宝二人跟随着,步亦步,趋亦趋,宛似腾云驾雾一般,亦不自知其如之何之如此其速也。二人心下大喜,走了一个时辰,大士、真人把手向北一指道:“前面已离阴阳界不远,你们只向北而走便是。我们先回山去了。”湘、宝二人看着大士、真人回去了,便向北而来。
行不里许多路,早看见一座牌坊,上写着“阴阳界”三字。湘莲、宝玉二人点头道:“想必过了这个牌坊,便是幽冥地方了。”于是,二人过了界牌坊,便见阴风惨惨,旭日无光,又走了一个时辰,看见路旁有个饭店。二人便进去打尖,以便问路,叫过店小二来,问道:“你们这里离酆都城还有多远儿?“店小二道:“我们这里离城十里,叫做十里铺。”湘莲向宝玉道:“方今暮春天气,花明柳媚,咱们只顾一路奔驰,总也未能观玩。今儿业已离城不远了,咱们何不缓步游行,也看看他们幽冥的景致,可与阳世同不同,不知你看着可怎么样呢?“宝玉道:“很好。”因问店小二道:“你们这里可有什么景致可逛的去处么?”店小二笑道:“二位爷,我们这十里铺原是个小地方儿,那里有什么景致呢?惟有离城三里,向南有一条岔道岔了过去,那里有一个望湖亭,前临大湖,后通街道,楚馆秦楼样样齐备,算我们酆都的第一胜境。二位爷横竖是要进城去的,不过多绕点子路,也就可以逛逛了。”湘、宝二人大喜,遂算还了店帐,一路缓步而行。不多一时,早望见城阙巍然,向南果有一条岔道。二人遂由岔道过去,又走了有一里多路,果见一座大亭,匾上横书“望湖亭”三个大字。前面一道长湖,碧水澄清,新荷叠翠,十分幽雅,又见亭边茶坊酒肆,碧幌青帘。亭上设着几席桌椅,也有吃茶的,也有饮酒的。湘、宝二人上了亭子,也就拣了一张干净桌儿,对面坐下。走堂的见了,忙送了两碗茶来,面前又放了四碟果子,无非瓜子、松瓤、花生、杏仁之类。
二人正在吃茶闲话,忽听一阵琵琶弦索之声,悠扬入耳。宝玉手拿着茶杯,侧耳听去,不觉听的出了神。湘莲笑道:“我们久离尘市,不听此声已经好几年了。宝兄弟,你怎么今儿又动了凡心了么?”宝玉笑道:“非也,我常念白乐天的《琵琶行》,常恨不能身到九江的亭子上一看。不想今儿这亭,前临大湖,竟仿佛有琵琶亭的景况。又听见有琵琶之声,就不觉有感呢。”湘莲正欲答言,忽听歌声婉转,迎着顺风,字句真切。但听得唱道:
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碰的银灯当啷啷的响,惊醒了奴家的梦赴阳台。那一种清脆柔腻之声,动人魂魄。湘、宝二人不觉相视而笑。正不知琵琶歌曲声自何来,方欲寻究,却见走堂的掇了一碗热腾腾的酿鸭子上来,转过屏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