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真人得道咒枣记

  却说符使在空中看见此事,乃连声称羡,说道:“此萨君,必是孔夫子出世,释伽佛重生,不然哪里得这一副好心肝。此人神仙少他的不得。好人,好人。”王恶见这个符使恁般羡他,说道:“明府,明府,我和你只跟他九年,还有三年。这三年你再看一看,看他该死不该死!”但不知此后王恶跟他何如,且听下面分解。
  第九回  李琼琼不守女节萨真人远绝女色
  却说萨真人一日云游至一地,名赛花村。怎么叫故“赛花村”?其村山形古怪,东西南北各有一岭,相似个美人仰卧,俗呼“美人赛花。”村故名其形曰赛花村。其村中女子多淫乱。有一李琼琼嫁与周天荣为妻,天荣有一契兄姓姚名九德,为四川成都府知府。天荣往其任所相访,姚九德一见天荣,此是他乡遇故知,不胜之喜,逐留于任所,二年不曾回来。其妻琼琼在家却交有两个情人。一个是刘娇郎,一个是沈俊郎。这娇郎、俊郎,总觉相好的朋友,且同窗读书,有管鲍分金之雅,效廉蔺刎颈之交。刘娇郎又与周天荣有姑表之亲,叫着李琼琼是个表嫂。一日,娇郎至天荣家中问表兄在成都去了,还有信回来没有。只见这个李琼琼就出来与姣郎相见,则见他,姿容雅淡,气质温佳,腰似嫩柔柔凝烟杨柳,貌如娇滴滴出水荷花。莫羡着秦弄玉楼头吹萧管,休夸着王昭君马上拨琵琶。娇郎一见,就深深唱一个偌儿,说道:“表嫂嫂拜揖。”那李琼琼连忙回礼,说道:“娇郎叔叔莫怪。”就问道:“娇郎叔叔,你自表兄去后再也不到我家,不知甚么事恼了你?”娇郎道:“岂有此说。只是宗师接临,考期在迩,我们要读些书,因此不曾来得。”这李琼琼因丈夫去了,不知辜负了几多佳期,一见了这个娇郎潘安之貌,子建之才,不觉花心动也。这个刘娇郎是个少年子弟,一见了这个琼琼,“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也不觉的春心动也。真个是:“佳人貌美郎君俏,郎才女貌两堪夸。新柳恋莺莺恋柳,好花迷蝶蝶迷花。”那李琼琼就问道:“刘郎叔叔,今年可娶婶婶么?”娇郎道:“渐愧,渐愧,我婚姻未动,还早哩。”琼琼道:“有这样少年的才郎,哪里愁没有妻子。”娇郎见这个琼琼有怜惜之意,乃问道:“嫂嫂,你表兄去后,亏了你独睡,可不槌床倒枕么?”李琼琼但笑而不言。娇郎又道:“嫂嫂若不弃嫌于我,我今晚特来相陪。”琼琼又笑而不言。娇郎见琼琼有些意思,乃近前将琼琼搂抱,亲了一个嘴儿。你看他两个,淫兴俱发,如鱼戏水,似凤求鸾,就走进卧房之中,解了纽扣、松了罗带、脱了衣服,兴浓浓做一个握雨携云,好不快活也。云雨罢,娇郎乃告辞而去。李琼琼又约他夜间早来,两意踌蹰,此且不在话下。
  却说刘娇郎转到馆中就与沈俊郎讲及此事,说道如此如此,却引得沈俊郎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去了。至黄昏之后,刘娇郎与沈俊郎道:“你今晚一人睡罢,等我去与表嫂歇一晚来。”沈俊郎道:“你只管去。”他口里说便是这般说,心里却使个机关,等娇郎出门时节,他就蹑着脚踪儿同去。去到周家,只见李琼琼正坐在灯光之下,一见了娇郎,两个就搂抱起来,不住声的叫“心肝哩。”沈俊郎乃忽然走将出来:“好嫂叔,好嫂叔。”李琼琼吃了一惊,刘娇郎道:“天杀的,你却来怎的?”李琼琼遂问道:“娇郎叔,此是甚么人?”娇郎道:“是我结交的沈俊郎。”李琼琼方才与俊郎施个礼儿。沈俊郎见这个女子果然是“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脸似文君俊,丹青难画描。”止不住的神魂飞越。那李琼琼也见了这个沈俊郎标标致致,温温存存,却被那崔莺莺爱了张生,非但是汉相如喜着文君。沈俊郎就与刘娇郎说道:“契哥,契哥,今晚可平分风月,岂可独占上林春色乎?”刘娇郎:“我与你相好的人,有甚话说?只要问我琼琼嫂嫂。”琼琼道:“沈官人既是娇郎叔叔的心契,我也不好推辞。”于是三个人共着一张床而睡。李琼琼睡在中间,沈俊郎睡在里边,刘娇郎睡在外边。这一晚,却是沈俊郎先与李琼琼云雨。你看他两个是新相交的人,几多意思,几多温存,几多摩弄,亲个嘴儿舌尖上却是有糖的,闻着气息儿鼻孔里都是有香的。此正是:“乐莫乐兮新相知也。”沈俊郎云雨已罢,却轮到刘娇郎来。你看他两个,日上已交合一次,到此乃是爱上增爱,情上加情。刘娇郎叫不住“娇娇的嫂嫂”,琼琼叫不住“乖乖的叔叔”,何等的妙妙。既而,沈俊郎又问着琼琼:“事齐乎?事楚乎?”琼琼道:“我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于是,面朝着外边就抱住刘娇郎,面朝着里边就抱住沈俊郎。此正是:“洞房春似海,一刻值千金。”李琼琼好不快活哩,刘娇郎好不快活哩,沈使郎好不快活哩。自是两人夜去明来,此且不在话下。
  却说萨真人云游至赛花村,来时天色已晚。真人遥望着前村绝无烟火,欲向前进,又看见山高树密。刚刚的来到周宅门首,只见有一个槽门。真人却不敢惊动里面,悄悄的坐在槽门之下,意欲坐过了此一晚,明早好行。那知道李琼琼在里头望见,心里想道:“我今晚约了刘娇郎、沈俊郎来赴幽期,这个道人却又在门首,好不方便。”乃叫着一个小厮,名唤周保,这周保是天荣往成都时节雇着他供给柴水的。琼琼与他说道:“外面槽门下有个道人,你叫他进里面来睡罢。”那周保就去与真人说:“先生,天黑了,此间不好坐,请进里面去睡。”真人道:“我是出家之人,你这里又不是客店,我不好进去。”时李琼琼就在里面说道:“先生,那外面不方便,你只进来睡罢。”此时真人只说是这个人家贤惠,就跟着那小厮在里面去歇息,竟不曾问得他家中有男子没有。
  却说沈俊郎与刘娇郎日上去酒家饮酒,饮到中间,刘娇郎道:“今晚到李琼琼家去,头一次云雨可让我先。”沈俊郎道:“我要先。”你看他两人相争前后,就在酒楼之上打将起来。沈俊郎把一个杯儿劈面打去,那杯儿破了,却把刘娇郎的面皮割破,鲜血长流。刘娇郎就拿起一双箸劈头打去,打得沈俊郎眼上青肿肿的。两个转到书馆,刘娇郎道:“今晚大家不要去。”就与沈俊郎封定衣襟,两个只对着一盏青灯,眼睁睁的对坐。不想道,李琼琼倚着个门儿长望短望,望着两个情人,自言自语,说道:“往夜两个双双而来,今夜却怎的一个也不来。刘娇郎不来,得沈俊郎来也好。沈俊郎不来,得刘娇郎来也好。”你看他转思转量,越愁越恼,真个是望得人眼儿穿,想得人肝肠断的。
  说话时至三更,李琼琼思情难遏,欲火炎炎,乃骂道:“两个短命死的,害杀人也。”猛然间暗想道:“适晚来的那道人,丰姿潇洒,却也生得好个人品。莫若与他消遣一番,岂不是好?”乃提过个灯亮,走在萨真人睡处而来。时真人又不曾闩上房门,李琼琼一推就开。真人一见,遂欠身而起。李琼琼乃施着一个礼儿道:“先生休怪。”真人也只得作个揖儿回答于他。时王恶就举起钢鞭,磨拳擦掌,嚼齿咬牙,对符使道:“明府,明府,我跟了十年并不曾遇有此孽障,今晚该死了。他若少有邪曲,就赏他一鞭。”正是:阎王注定三更死,断不留他到四更。符使道:“这是个大关键,萨君若有不停当处,凭你处置。”此且不题。
  却说萨真人回了那琼琼一揖,说道:“小娘子提亮来此,欲何为耶?”琼琼道;“适晚先生来,妇人不曾殷勤得,今特来相陪一陪。”真人道:“小娘子差矣,‘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嫌疑之际,不可不谨,请回避。倘有人知道,不当稳便。”琼琼道:“我的丈夫远去,公姑又无,只有个小厮而今睡得浓浓的,先生,你却要知趣些儿。”真人道:“妇人家,三从不失,四德无亏,才是好妇道。出家人六根俱净,五蕴皆空,才是个好道人。小娘子你让贫道做一个好道人,你却也做个好妇道罢。”言罢就要走出门去。不想道这个琼琼把定着门儿,说道:“先生,你进了我的房门,出不得我的房门,走哪里去。”真人道:“小娘子,看天面,贫道实不喜干着此事。”琼琼道:“青春易谢,佳遇难逢。今夜先生遇妾,不与妾相交一场也是先生蠢。妾遇着先生,白白的放先生脱去也是妾身痴。”遂挨就真人身傍,欲与交合。真人无奈,只得拔出所佩之剑,递与琼琼,双膝跪下,两泪长流,说道:“小娘子,你今晚必欲贫道交合,愿借小娘子之手,将贫道之剑,刎下头来。”琼琼见真人这般言语,心才休了,说道:“先生,你是个好人,恕贱妾戏谑之罪。”才提着灯亮出去。至天明,真人以这个妇道不德,却不辞而行。
  符使看见摇一摇头,伸一伸舌,说道:“这样大孽障,亏萨君摆脱,难得,难得。”此时,王恶亦稍心服,说道:“这一个关头,准拟他吃我一鞭,不想他又逃脱去了。再跟他两年,看是怎的。”但不知此后何如,下面分解。
  第十回  萨真人殓老惜幼用雷火驱治疫鬼
  却说萨真人一日又云游至一地,名西浦。那西浦旷野之中死有一老者,恰有八、九十岁。遗有一幼者,可只是两三岁的孩子。彼时王恶与符使先至其处,王恶道:“萨守坚来此,若不怜惜死者,不看顾幼孩,此乃忍心害理,可要打他一鞭。”符使道:“惜幼怜死,到也是个大道理。他若没有此心,我也难教你莫打,只看他怎的?”言未毕,萨真人却前来也。只见歧路之上死有一老者,又遗有一幼者。那死的老者怎生可怜?则见:
  长长的髯好比三冬之雪,短短的发偏疑九月之霜。圆净净的死不瞑目,赤喇喇的体精光。脚下无一双破破损损的旧袜履,身上无半件短短小小的好衣裳。此是何一方孤孤苦苦的父老之辈?这是哪一处巴巴结结的丈人之行?甚情由不好好生生终于正寝?那缘故却伶伶仃仃横尸于道傍?乌鸦见之欲伙伙群群飞下而共啄,黄犬闻得思三三两两帅众以相伤。这般呵令人凄凄惨惨,真个是死得凄凄惶惶。
  那遗的幼者,却又怎生可怜?则见他:
  泪眼儿点点滴滴,哭声儿呜呜呱呱。似伶伶仃仃的乏乳幼羝,例咿咿哑哑的失哺雏鸦。这不是邓伯道丢着亲嫡嫡的儿子,这不是刘氏女撇下着孤孤苦苦的娃娃。可惜他嫩嫩雏雏年两岁,为甚的啼啼哭哭路三叉?别人家儿女尚包包匝匝于襁褓,此处的孩子怎抛抛闪闪于泥沙?觑他的容颜却懒见嬉嬉笑笑,闻他的声气但只会叫着奶奶爹爹。哭奶奶的哀哀怨怨声哽哽,望爹爹的悲悲切切眼巴巴。试看他凄凄惶惶的行状,却令人伤伤感感的嗟呀。
  却说那死的老者为甚的身上无衣,脚下无鞋?为因有个乞丐在此经过,见了这老的将死,就剥去了衣服鞋袜,所以身上光光的。真人来到此处,看见着老的无所终,幼的无所养,止不住愁积胸膛,泪流腮颊。又见这死者无衣无履,他就脱下了两个衫子,又脱下了脚下的鞋袜,缓缓的为死者着了。却又不忍这娃子啼哭,怕他饥饿,连忙的咒有一枚枣子,把与那娃子止饿。那娃子吃了那枣才不啼哭。真人思欲埋此老者,不能备副棺材,莫说备棺材,旷野之中就是要挖个土穴,也没有借一张锄头并一个簸抬儿处。没奈何的,只得将所佩法剑缓缓的把土儿锹着。锹的土多,却又把个衲衣襟包将出来。此好似甚的?就相似个“贤哉赵氏女,麻裙包土筑坟台”一般。土坑儿挖有两三尺,真人又将那法剑东去砍些树枝,西去砍些蕉叶,将那树枝蕉叶儿在土坑中先铺了一层,然后抱着死者放在枝叶之上,又把着蕉叶儿重重叠叠的盖了几层,遂又包着土将那尸骸掩覆。掩覆已毕.乃淬砺其剑,插入匣中佩之。遂背着这个娃子寻他的亲属,默想道:“此老者必是娃子的公公,这公公或抱着孙子往哪里去的,不想死于此地。这娃子谅必不出十里之外。”于是,往东村借问,东村无一人晓得。往北村借问,北村无一人知道。往西村借问,西村无一人招认。真人只得往南村而去,恰去到一个人家,有一位长者八十余岁,只见那长者:
  拄一根不长不短的竹枝,服一件不黄不白的布袍。戴一顶不高不矮的绒帽,系一条不大不小的麻条。真个是香山五老中一叟,兀的是商岭四皓内二髦。虽不为清朝元老居廊庙,却原来陆地神仙隐蓬蒿。
  这老者一见了这个娃子,就问着真人说道:“先生,此娃儿从何处抱来?”真人道:“贫道昨日在西浦,只见旷野之中歧路之上,死有一个老者,又遗有这个孩子。那老者是我埋了,今抱此娃子寻他的亲属,闯了一日怎的没有个下落。”老者闻言,即“呀”的一声,不觉那泪珠儿就掉下来。真人问道;“长者为何下泪?”老者道:”这死的却是郑德翁,此娃子是他的孙子。德翁一生积善,只因他住坏了居址,做坏了房子,招瘟惹灾,不想道今年合家染了个疫症,一个儿子一个媳妇病甚重笃,将欲气绝而死。这德翁恐这个孙子倘又被疫症所染就绝了后,想必抱这娃子到女儿家去躲逃。德翁到他女儿家里恰有三十里路程,德翁是个九十岁的人,一定行路不上,就死在西浦。可怜,可怜。”言罢,又凄然泣下。真人道:“敢问老丈姓名,与德翁是亲戚还是宗族?”老者道:“卑老姓杨名丰吉,却非德翁的宗族,亦非德翁的亲戚,只德翁幼与卑老同窗。今德翁死在西浦,卑老不曾葬埋得,先生葬埋;此一个娃子卑老不曾搭救得,先生搭救,难得先生恁般好意。”真人道:“说哪里话。”既而问着杨老道:“德翁之家住在那里?”杨老以手指前村道;“那一所房子便是他家,只是先生不可去。”真人道:“老丈,怎的叫贫道不要去?”杨老道:“吾料德翁儿媳今必死了,而今精怪们都聚在他家,莫说是夜间出现,就是白昼也出来现形。或在屋上打尾,或在楼上抛砖。那个所在,今有路没人行,有饭没人吃。”真人道;“贫道有些法术,颇能驱灭精邪,救活死病,去看一看不打紧。”杨老道:“先生既有妙法,去也无妨,但这个娃子只放在卑老家里罢。”真人道:“我抱去的还是。倘或他父亲母亲未死,若见着这个儿子就也宽心,可不减却些病症?”杨老道;“这也说的是。”真人乃辞别杨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