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寇志

原来徐和得了本师陈念义先生的真传,深晓火候还丹之术,只是累着一个贫字,衣食操劳,以故下手不得,闲时且参究内典禅乘。青娘见了,也殷勤动问。徐和便与说些四果的修证,便道:“这是中小两乘的工夫,再上去还有大乘工夫,最上乘工夫,古人面壁十年,方能顿悟,从此直超无生法忍。我辈根浅智薄,如何攀得上。所以我佛无量慈悲,特于三乘之外,开一异胜方便法门:固凡夫不能无念,而命之曰念佛;不能无生,而命之曰往生;又示以胜妙光明之境界,名之曰极乐国土,又日净土。使之系心一缘,直抵净境,及至诞登彼岸,方恍然悟念佛之本无念,往生之本无生也。此法无智无愚,无闲无忙,皆可行得。智者以圆悟而速证,愚者亦以纯一而竟成;闲者以积功而徐至,忙者亦但以念切而直前。世人不信,哀哉!贤侄女如有意求脱生死,愚叔书架上有天台智者《十疑论》、永明禅师《宗镜录》、天如祖师《或问》、飞锡禅师《宝王论》、龙舒居士《净土文》、莲池大师《弥陀疏钞》,以及近士所辑之《净土归源》、《净土辑要》、《莲宗辑录》、《净土圣贤论》等书,都是发明净土妙义的,贤侄女俱可参阅。”青娘听了大喜,从此不时到徐和家转往,听受净土妙义。那徐娘子性地质直慈祥,时常听徐和讲些净土,早已深信行持,又得了青娘为道侣,彼此互相谈论,大为精进。徐和亦甚喜,又教育娘行持观佛之法。青娘一一领悟,从此年年岁岁,神游于琉璃宝地、七宝行树间也。
一日,徐和正正与青娘谈说妙道,时已将晚,只见长生自外入报道:“颜务滋来了。”言未毕,颜务滋已大踏步进来,一见徐和纳头便拜。徐和急忙扶起,看时大喜道:“奇了,务滋从那里来?”树德道:“恩公容禀。”徐和道:“且慢,且请坐了说话。”树德又拜了青娘,青娘道:“久不闻你消息,真忧得你苦也。”树德在末下一位坐了。伟生道:“颜大哥远客,请上坐。”溶夫道:“务滋最爽利,由他自坐适意,不要同他客气。”便对长生道:“你母亲在厨房,你向他说,端正一个火锅,随便添些荤菜,请颜大哥在此吃便饭。你再去烫一壶酒来。”只见青娘道:“我进去向婶娘说罢了。”便立起身来,又向树德道:“你先将那年去后情形告知你外祖,我进去了就来。”说罢进内去了。树德便取出书信来道:“虎林相公有信呈上,恩公请看,我去带马进来。”徐和道:“马,我教伟儿去着叠,你只管坐坐。”便一面看信,看毕便向树德道:“原来你在虎林处,好极了。任森又在那里,甚好,甚好。务滋,务滋,你好好的听虎林相公驱策,料不负你一身名望。”树德道:“刻下虎林相公诚恐梁山利害,因请恩公前去,恩公万不可辞。”徐和道:“我去亦可,但亦何必我去。”
正在谈说,只听里面青娘叫:“伟弟进来。”伟生进去,须臾搬出一个大火锅来。长生自外面提了一大壶酒来,伟生又安排了杯筷。徐和自己首坐,树德也随便坐了,长生、伟生也坐了同吃。村德道:“虎林相公专等恩公,恩公若不去,树德亦不回。”徐和微笑道:“我去,我去。”遂顾二子道:“虎林叔要我去,我去去就来。”二子唯唯。酒阑饭毕,务滋在外房安歇。
徐和进内,娘子问道:“闻相公要出门,到底何事?”徐和道:“就是那虎林叔做了郓城县,要灭梁山大盗。此刻贼人势分,自有可乘之机。但据我的意见,尚须迟一步为妙。如今他既性急要做,又要我去,我也只得去一遭。”青娘在旁道:“虎林叔叔原来就在这里做郓城县,树德是在他手下么?倒也不在了。今溶叔叔既要到虎叔叔处去,侄女愿同去,一则望望叔叔、婶娘,二则虎叔叔向谈韬略,侄女借此看看,庶使才归实际。”徐和点头。
次日,青娘回到矩野县里夫家去,收拾些行装,禀告了尊长。第二日重复转高平山来。下午,溶夫、务滋两马,青娘一轿,几担行装,一同起行。不日到了郓城县署,徐槐接见大喜,又见青娘同来,便喜问道:“想是吾兄特地邀他同来也?”徐和笑道:“他自己要来看看你,说你到底有多大的本领。”徐槐大笑。青娘拜见了徐槐,便进内署去了。任森、李宗汤、韦扬隐都来拜谒徐和,徐和各道契阔。原来这三人徐和都认识的。徐槐命备酒为徐和洗尘。席间,徐和开言道:“吾弟勇敢过人,此举端的常人所不能为。但以愚兄观之,似乎嫌太早些了。”徐槐道:“弟非不知,所以卤莽而先为之者,正是有见张公解曹州任,曹州虚无人焉,贼人眈眈虎视;若使曹州再失,贼人长驱直捣,驶不可御,为患大非浅鲜。借乎我秩止县官,是以仅乞得区区一郓城,以与虎狼相驰逐。杯土弹丸,聊为东京保障。其济,则君之灵;不济,则微臣陨首以报国耳。人谁不死,有司死职守,乃分所宜也。”徐和叹服,满座皆动色。徐和道:“今日为吾弟决策有二:一曰守,一曰战。郓城一邑,经任人衔修理完备,若以议守,足可与贼人久持。但贼若偏师围郓城,仍可大队以卷曹州,非策也。必议战而后可,战则必须捣贼人巢穴而后可,吾弟于梁山图形,能审悉其曲折否?”徐槐道,“吾所踌躇,正为此耳。”徐和道:“此中就里,吾弟当于手下六部中细求之。”徐槐领悟,想是须知册原分六部,明日当传六房书吏访察。当下酒饭毕,又谈说些事务,任森等各退去。
徐和与徐槐入内,与徐槐眷属相见了,又问些安好,谈些家中度日景况。徐槐道:“不料吾兄情形如此拮据,如有须弟相助处,无不效劳。”徐和称谢道:“若论逐日度日,倒也天赐其缘,无有欠缺。特心中所歉然者,诸亲友恩钱义债,一承慨挪,辄永无还期耳。兄尝有句曰‘贫穷只觉负人多’,正谓此也。”说说谈谈,又说到梁山事务,徐槐道:“吾所虑者,不仅在舆图。此地贼人形势,梁山、嘉祥、濮州鼎足而立,蕞尔一郓城孤立其中,环应三面,大非易事。”徐和道:“此三面中,有一面吾弟不必耽忧。兄于路上曾与青娘侄女谈过,刘总管虎踞兖州,精兵勇将正压嘉祥东境。彼嘉祥之贼除是不动,动则刘总管雄兵直下矣,故日此一面吾弟不必耽忧。”青娘道:“此地距濮州,中间有无险阻地利?”徐槐道:“濮州在魏河之北,魏河南岸有一座截林山,那年金成英恢复曹州时,就于此处置设疑兵,阻截刘唐。端的緜亘百余里,山崖峻险。”青娘道:“如此说来,这一面吾叔又不必耽忧了。只消五千精兵,扼住此路,贼人虽有数万雄师,不能飞渡。叔叔如果乏人,侄女愿去。”徐槐喜形于色。当时一番谈说,早已漏下三更,大家各自安歇。
次日,徐槐传集各书办谕话,问及梁山地利情形。那滑中正上禀道:“梁山地图,曾经于原册内呈阅。如须洞明此中曲折,只有城中汪学士藏有秘图。可惜其家现惟妇女,不知此图存否,相公须往访之,或有玄妙。”徐槐道:“我就即刻亲访何妨。”便命滑书办传谕号房汪府住址,立时往拜。
原来那汪家世代书香,名门旧族。这汪学士便是方才说过的戊子科举人、曹州府游幕的,端的是个不凡之辈。后来家遭颠沛,有学问者尽不永年,剩了一班无赖子弟,专门嫖赌吃着,偏偏永远不死。汪学士已故,遗下少年妻室,便叫做汪恭人。这汪恭人也是名门淑女,不幸青年早寡,矢志守节,端的有胆有识,才德兼全。自从丈夫亡故之后,大遭这班无赖之扰,汪恭人却从从容容,困人布置,无不得宜。若要问他这地图从何而来,这事却久远了。
原来这梁山,宋江未至之前,先有晁盖;晁盖未到之时,乃有王伦;王伦未来之日,这梁山原是一片清平世界,熙皞乾坤。里面说不尽那清泉碧涧,怪石奇峰,暮霭朝云,春光秋色,端的一座好山水。那汪学士在日,素有山水癖,时常纵游梁山。又请了一位有名丹青先生,画了数十幅,裱成册页,藏在家中。但有一层,凡画家写山水,每要就自己的布置,虽复尽态极妙,却与真地形大同小异。况且汪学士所图,不过择其丘壑最好的画了些,也不是梁山全图。那滑书办所晓得的,就是此图。若将此图献与徐槐,只好持去拓大了,张屏挂壁,何补实用?反不如须知册中地图,还有三分真形。看官不要心慌,却好那汪学士有个朋友,与汪学士最知已,又同有山水癖,他却将梁山景致用西洋画法画出。原来这西洋画法,写山水最得真形,一草一木,一坡一塘,尺寸远近,分毫不爽。更兼这个朋友最高兴画山水,竟将梁山泊前后、左右、里外、正面、背面、侧面,一一画出,共计图六百三十余幅。汪学士也爱他的图,借来观看,不料借来不上半年,那朋友亡故了。汪学士想倩工临摹好,再将原图还他的儿子,不料因循耽搁了一年有余,他儿子又死了。那家无人,此图无从归还。又未几而汪学士亦故,此图落在汪恭人手里。此时王伦已据水泊,汪恭人晓得此图大有用处,便什袭珍藏。那班无赖子弟弄得嫖赌精空,起心此图,想赚去卖了,陶成几个嫖赌本钱,向汪恭人来聒噪,汪恭人只说已还了那友家了。无赖晓得恭人收藏,又诈称那友家有人来取,汪恭人只托故不与。后来纠缠不清,吃汪恭人结实发挥了一顿,从此无人敢来问了。年复一年,此图依然无恙。
这日恭人闲坐内室,忽见苍头进来报道:“本县徐太爷亲自到门拜望。”汪恭人道:“奇了,我家虽是乡绅,现已无人做官,久不与当道来往。既如此,且去挡驾,改日差人谢步罢。”苍头出去禀覆讫。徐槐回署,见徐和道:“汪宅惟内眷,宜其不见。但我此次往拜,亦明知其不见,不过我先尽敬贤之礼。我想青娘侄女颇有才智,可教他去往见罢。”徐和称是。徐槐进内与青娘说了,青娘领诺,并道:“这汪家原与我有亲。叔叔所说这位汪恭人,侄女深知他才智过人。侄女此去,不但求图,兼可与他面商一切也。”徐槐甚喜。
到了次日,青娘乘舆径往汪府。苍头报入里面道:“今日徐小姐来拜会也。”汪恭人想了一想,点头会意,便教请进来。青娘进来,汪恭人出堂迎接,一见青娘便道:“我道是那位徐小姐,原来就是颜大娘,一向久别了。”青娘道:“正是,少来奉候。”当时邀进内室,逊坐叙茶。汪恭人道:“寒家自先夫去世,祚薄门衰,既无叔伯,终鲜兄弟,又乏子嗣,是以当路贵人,久不来往。乃荷令叔大人,玉趾降临。寒家托在治下,只好求父师官长,俯恕失礼之罪。”青娘道:“何敢!家叔前次造府,一则仰慕家声,二则亦有所求。”汪恭人道:“令叔征讨狂贼,威震人衰,虽深闺亦有所闻。今日小姐亲来,愿请其详。”青娘遂将临训卢俊义、斩秦明的话,一一说了,并道:“这斩秦明的颜树德,便是舍侄。那年身罹冤屈,深赖汪大兄出力救拔,今日果真不负知己。”汪恭人道:“小姐眼力亦端的不差。那年令叔溶夫信到时,先夫见吾嫂求救此人,如此其急,便料到此公必是大器,所以有当于小姐青睐也。如今令叔父台荣临此地,首斩巨寇,威名震动。但贼人根本未拔,经此一跌,必然盛怒而来,想父台必有备御之奇策。以愚妇人之见,似宜乘此直捣巢穴,方为上策。”青娘道:“家叔奉访,正为此也。欲捣贼巢,必须先明地利,闻府上有梁山极准舆图,故来求赐一观。”汪恭人微笑道:“寒家却有舆图,只是用时尚须斟酌。令叔既是当道英雄,此图当以奉献。”
言谈间,仆妇摆上酒饭。恭人逊坐道:“千里远亲,便膳相留,殊嫌简慢。”青娘谦谢就坐。坐间,汪恭人问青娘道:“镇抚将军贾夫人,贤嫂可晓得否?”青娘道:“不错。这贾夫人便是张将军的夫人。这张将军那年做兖州总管时,其少君有病,曾请家叔溶夫去诊视。据家叔转来说起,他少君之症系是虚弱,家叔用三钱人参,这张将军畏惧不敢用,家叔亦见机辞退。家叔又言,这位将军懦弱偷安,恐非将才。又说闻知他的夫人贤明才智,却是个女中丈夫。今恭人晓得他端的何如?”汪恭人道:“这贾夫人便是我的表姐。幼时与他同居盆桓,端的见识非常,他母家童仆使令不下百余人,他一见便辨贤奸,日后无不应验。自从嫁了这张将军,却似风凰配燕雀。如今张将军渐有赢病,即使不病亦无能为。这贾夫人掌握兵权,凡有兵将调遣,尽出其手。今日我所以提及此者,为令叔献条愚策也。”青娘喜问何策,汪恭人道:“此刻贼人吃令叔斩其上将,来春必然倾寨报仇,其锐不可当。愚意欲修书致贾夫人,托其提兵坐镇梁山后路,贼人自不敢轻动了。”青娘大喜,称谢道:“得恭人如此设策,家叔尚有何忧。”当下谈说十分投契。青娘道:“恭人情与我等同系女流,不然岂非国家柱石。”
酒膳毕,又谈说些事务,青娘便请舆图一看。恭人应诺,又道:“舍间图有两本,一本乃画家山水,无补实用,我将那西洋画图取出来。”说罢进内室去。良久,同仆妇捧出一个锦包,放在当厅桌上,打开来与青娘看,乃是六本册页。青娘翻开看时,果是西洋画式的山水。青娘看了一回,心中踌躇起来,暗忖道:“此图有一层不合用。”便问道:“恭人,此图地形虽细,却是太平时山水之形,无贼人盘踞之状。如此山中,刻下未知设关隘否?彼山中,刻下未知设炮台否?图中皆无之,恐于攻取情形未合,怎好?”汪恭人道:“这却不难,只须令叔大人捉几名小贼,赦其不死,诱之以恩,胁之以威,令其将山寨中现设之关隘,就图中一一指出。又须分作两三贼,各开指认,如彼此稍有不符,即便斩首。如此,则贼人盘踞之真形势,了如指掌矣。”青娘大喜道:“恭人真高见也。”当时将册页叠好,锦袱包了,放在上首琴桌上。又坐了谈说一回,青娘起来道扰谢教,携图告辞。汪恭人送出中庭,青娘又拜托。“致贾夫人之信,望作速为妙。”汪恭人应诺,青娘升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