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宫夜合花

　　阅者诸君至此，此夜入王府之两剑客，一男一女，端的是何人，殆堕五里雾中？曾记南京之萧寺之老和尚乎？曾记与老和尚同时失踪之女郎乎？今兹刺客，非他人，潭影和尚也，夜合花女郎也。潭影来粤之目的，志在谋刺满酋，恢复明祚。夜合花走粤之心理，志在寻访义兄，共劝伟举。二人不谋面合，抵省会，闻警耗，知郑蓑庵亦归岭南，以文字招尤，为满酋所逮捕，各出其本领以救之，实则彼此不相知，不期而相遇于剑光独影中也。潭影手续既完，出至回廊，躞蹀梧桐树下。月光如水，时间宿鸟叽啁，正凝望间，耳边忽有细碎声浪，如乾叶走瓦，如落箨扫詹，心乍惊，足随起，一跃而飞于星眷。回头细看，则为翩翩倩影之夜合花，盖已跟踪而至矣。潭影招之曰：“速去诸，随来我。缓则生变也。”屋过屋，树过树刚刚出至辕门，而后面之铃声大震，户敖发嗥。咆哮如猛虎。其时响箭一枝，高出云良。尽王府平时之警讯，用以调大众而御暴客者。其号召呼应之神速，殊令惊人怖。未及五分钟，王府之戈什哈等，一百数十人，吊引弦，刀出鞘，光烘烘火把，列队于衙门。而王府里之卫兵，蜂起蚁屯，有包衣佐领督带之，奉王命，搜内室，自上房以至客厅膳堂，及仆役人等之集合场，莫不搜检殆遍。某王更下令，府中人等，不准外出。专员驰快马，飞饰四边城门，非至天明，亦勿许放走二人扰扰攘攘，直至晓钟七下，都无贼毛的踪影。某王始下令解严，仍命探捕名手，逐家轮门搜索。俗语有一句，贼过与兵，终归何用？彼所谓夜行宵小，已鸿飞冥冥矣。原来人声鼎沸之际，潭影先行，领着夜合花，由瓦面走出辕门。下面追兵已到，喊呐声喧，火光如白昼，更无躲闪之余地。说时迟，那时快，潭影将身一耸，作饥鹰侧掠之劳，飞向辕门以外之红棋杆。噫！此棋杆者，离地可五六丈，光身一杆，其上仅有莲花托盘。凡分三层，方位不及二尺，飘摇于半空中。苟失足者，坠于地下，立成齑粉，而潭影居然飞渡之，变脚如铁，铸于旗杆之第三托盘。彼夜合花，见老师傅潭影，经已飞渡于旗杆，只剩自己一人。萑弱女郎，蜷伏檐前，瑟缩如猬，虽其平日本事，颇不薄弱，凡飞檐壁之技，一一皆有师承，夫岂不能踵师之武，步亦步而趋亦趋者，独是技有深浅，力有强弱，以相距数丈之遥，岌岌然立一旗杆，离地又五六十尺，此等飞跃之神技，岂尽人可能者。以故里足不前，仰其首，望师傅，心胆俱战，足力为之顿软，幸而下方兵士，一味向前追赶，并未顾及上方。潭影迫视其女徒，亦且十分着急，爱莫能助，急心生一计，遥遥以手，使匿于瓦之眷鸱吻中。女如言，伏於鸱吻，屏意敛气，历时可三四点钟，天将破晓矣，追兵肆散，人声渐归沉寂。潭影从棋杆上，吹口作鸟声。用为暗号，嘱彼曰寻出路。彼会意，蛇行瓦三，循循边鸱吻，以至於东蠡之短垣，备跃而下。潭影看得清楚，亦如蟾蜍抱柱，从第一托盘，卸落第二托盘。徐及於第三托盘忽倒其身，足向天，头向地，仍用双手紧抱，倏忽之间，飘然至地。循墙边而过，至暗陬，与彼女会合。乃由不窄径，偏由大路，当亦老翁赶路。少女扶之以走，女且行且语曰：“爹爹，汝腹痛，现在觉好些否？行则十数武，即可宁家矣。人问之，则对曰：父固南城浆肆之某翁也，侬家在某街某巷，今扶老父归。吾母当候于门矣。”按某王发令，昏夜仓猝，只令肆园追捕刺客，并未指示以刺客之若何形状，是男抑女？故潭影与女郎出险，途人固不之疑，即奉命追贼之戈什哈等。一味狂呼乱逐，漫无把握。迎预碰着二人，乃熟视而若无睹。二人神出鬼没，不消两小时，已遁出北郊以外。寻僻静无人处所，沿白云山麓，抵客家村。潭影以白金二十两，致送某农人，为之杀鸡作食，茅椽竹舍，小憩片时，夜合花请於潭影曰：“老师傅卓锡何方？小徒愿隐鞭镫，以供驱策。”潭影愀然曰：“汝意良厚，但事势有所不能。我辈今日行踪，盖合作不如分作之胜利也。”夜合花曰：“师言殊奥邃。弟子乃弗喻厥衷，胡合作不如分作之胜利者，此亦有说耶？”潭影曰：“老衲为方外人，出入关津，颇慝人视线。一身尚见趋避，更平添此赘疣，其司能遁。况为女子，衲虽年老，究竟是男分女途，瓜李之嫌，使路人侧目。万一事机失利，师徒共陷於网罗，相对楚囚，凭谁挽救，即以前事论之。尔时蓑庵被逮，苟得两人同行并进，未必能直入虎穴，各显神通，藉日龟之。如奕棋然，落子已板而不化，奕家所忌。更有一节，老衲之志愿，今将爬山越岭，上北江，入西江，趋桂王行在，杖策叩阍，力陈恢复策。如今小朝廷之某督军，某方镇皆老枘故人，说话倘投机，或有惊人特殊之举动。女弟子堕我，如骈指枝节，非徒无益，而又害之。探汝初心，无非访寻汝之师兄，此外别无希望。其谓报父仇，靖国难，纯为第一问题，苟拚命从余，将无复见汝师兄之一日。老衲愿善占算，能预测将来。汝能听吾言，航海往钦廉，由越南直趋古滇，日暮天涯，必能与汝师兄聚首。中原多难，胡虏方张，异日崛滇南，当有草浑英雄，与满酋为对抗之劲敌者，非他人，汝师兄也。帅兄亦对仗汝，为杀敌致果之行为。此大数安排，不能或免。弟子乎，其亦听信吾言乎？”夜合花听到出神，疑信参半，率然问曰：“师料英雄举义，抵抗胡奴，必为我同门之师兄。师兄云谁，其始为陵花洞主之少年乎。即弟子所间关千里，竭蹶以追踪之者乎？”潭影笑而不言。固问之，则曰：“天机渺冥，至不可测。大约汝之师兄，两人皆在首义之列。郑生庵蓑，其主要角花也。”夜合花大以为奇，继念师之法术至高，卜筮至验，平居无妄言。师所决策运筹，吾安能或忤？因问蓑庵行踪，今在何许？师既救之，胡不觅彼晤面，示以进行方略，此又何说？潭影曰：此亦分道而驰之计也。人生遇合，皆有定数。吾与汝焉能违天，老衲言尽於此矣，汝其行乎？”夜合花略一回旋，而老僧潭影，已渺然不知所去。夜合花无奈何，谨遵师命，投入滇南，找寻所谓琼花洞主去了，此是后话，不便细载。

卷三

　　却说郑生蓑庵入狱以后，自分必死，突奉到某王命令，着即行省释，并仰该生来辕。听候传见，有说话交带等语。郑生莫名其妙，迷离惝恍，如在梦中。既出狱，即有戈什哈二名，曰传王仰谕旨，带领入见某王，则长袍使衣之，老翁也。翁虽老，精神殊矍铄，目炯炯如猿猴，状殊骄蹇，然无恶意。见郑生略一点颔，生长揖不拜。彼则指生坐客位，展问邦族甚悉，略谓部下无礼，乃辱及先生，先生幸海涵之，方今鼎革时代，人心浮动，反侧不殊未安。然而朱明天数已终，满人入主中华，保取之於闯贼，非奋之於明帝，自底定北部，止位神京，世祖章皇帝迄今，甘余年矣。破甑不能复国，裂冠不能复载，识时务者皆知之。先生一介士流，高蹈山林，当不闻问外事，仍望於南中诸君子，晤面时解释一二。若老夫者，七十衰翁，钟鸣漏尽，无复当年壮心，行且疏请撤藩，解甲北归，以边鄙衣农终老。先生方在盛年，前程远大，愿葆凤羽，无误触当世藩篱。须知天下怜才，无如老夫者。先生能屈尊，敬当延致幕府，为老夫借箸运筹。老夫不乏招贤之馆，此则赋皎皎白驹。维恐不及者，先生苟能助我则利我，否则天空海阔，任吾翱翔，区区愚诚，言尽於此。幸先生留意。”郑生慨然曰：“谢王爷高义，生死人而肉白骨，没齿当不忘。独有一句肺腑之言，不能不为王爷正告。生自先祖若父，世受胜朝之恩惠。今虽国变，犹戒子孙勿仕进，勿奔走侯门，生凛守家规，不敢逾越。况在蹇劣，不羁之马，安足为贤王供驱策？笙簧酒醴之谊，窃愿俟之异日。至于王爷厚意，文章知己，定当逢人说项，以仰报山海深恩於万一。鲰生属有要事入滇中访及，今请行矣。”某王笑曰：“先生诚高尚哉！士各有志，何能相强。”因顾左右，耳语数四，俄有俊跟班一人，入内良久，搴帘复出，双手奉一锦匣，装黄甚华贵。跪而致之郑生，某王肃然改容曰：“区区不腆，聊以壮先生行色。先生幸哂存之。”郑生茫然不省所谓，视其仪目，则白金千两，文锦肆端也。生受宠若惊，盖其平剧介介自特，况在仇敌，此等甘言厚币，岂能餂以非义之物，质吾之，特收买英雄耳。天下岂有英雄，而甘心为人收买者。坚辞以却之，至於绝裙欲行。某王掀髯大笑曰：“先生读破万卷书，行尽力里路，宁雅量不能容物。老夫所以馈赆者，良无他意，以滇南万里，时丁乱世。关津多梗阻，恐先生未易成行，辞曰馈赆，用佐盘川之需也。”于是不由分说，命俊仆端出礼物，送出辕门外。意有专守候，辈生以归也。生不得已受之，王又顾侍从文官。缮具文件一通，并检玉虎符一具长仅及寸许，广半之，象牙色，纯系滇玉雕镂，诡异如虎头形，王亲手递与郑生，恭敬言曰：“此去滇南，尚隔二千余里。关中诸多留虽，其广西一路顽民尚未归化，先生能由此路与否，非老夫所敢闻问。若由钦廉一路，经越南，趋蒙自，以抵大理府，则沿途军官，非敝藩部属，即为吴平西王之典吏。先生可持虎符，节节照会之，当可放行无碍。另有所书一通，望先生抵淔南之日，投递於平西王。彼与老夫分属至交，必能略分推情照拂一切。吴王英迈，礼贤如不及，亦愿先生少留。”生唯唯如教，直立再拜，岸然趋出。王亲送之，至於檐前，握手而别。生一出辕门，果有马车一辆。先前之俊仆，已为之拼挡事物，敬代轫辔，为生服役以行。问生何指，生固举目无亲，怅怅何所之，自己都不能决定。沉思半响，嗫嚅答曰：“姑驶往城南旅馆，其可也。”及到步，赏该仆以白金一锭。彼不受，翩然遂去。

　　生自是放船瀛海，尔时未有洋舶，只趁黑木尖海之帆船，始即今之所谓拖船者。顺云则早到，逆风则迟行，足足捱了十日底程，催乃至钦廉地面。其时广西强臣，为瞿式耜张同敞二人。时出偏帅，以扰海疆，而钦廉亦在被扰之列。生至此，正在干戈撩乱世界。居留逆旅，濡滞经旬。一夕感冒风寒，倏然起病。生之命运亦蹇哉！钦廉地面，水寒土熟，飏风时作，又遭兵燹之后，疠疫滋生。生体质素弱，如以不服水土，足足病了月余几不得生。后有同舍生，为广东人而经商於蒙自者。其人颇晓医术，饶有肝胆，询知行程，大家同是一路，怜其病，为之诊治而调护以，病霍然良愈。欲是约伴同行，果然所经关津，守史恶於虎，无不於海口山径，屯重兵监视。兵皆露刃以俟。过客有口供不符，形迹可疑者，辄杀之，推其尸於山间及海中，杀人如麻骸骨狼籍。其有自广州及肇庆至者，万为苛待，搜检无所不至，或抢掠其衣物钱财，先谋财，后谋命，统以反清复明党目之。百无一免，幸而郑生持有虎符，此符灵验，大类玉皇上帝之符录，间吏一问讯出符与以示之，皆肃然改容，不特不敢留难，而且派兵护送，一站交一站，直送至云南蒙自。此广州商人，郑生握手为别。生本无意入大理府，亦不肯干谒吴平西王。乃纾道过腾那腾越，绕入山谷中，逢人便问琼花山，无一人知者。某日策马至一山巅，有土人执缰领导。时近黄昏，碧嶂丹崖，幽寂乃如鬼国。生於马上流览，遥见对山有百十茅寮，傍危岩面文架，下临绝壑，上隔层崖，心中诧异。念此亦人类，胡能悬空以结巢。督有一人头钻窗而望，其头绝异，非人非马，亦人亦马。头上有鬃颈下有鬣，面黑而长，长可及尺。双目户如频婆果，闪闪炸凶光。彼见生人萧萧而鸣，鸣声绝哀，山中生木叶，随风纷纷下。一马鸣，众马毕鸣。刹那顷满谷满坑，个个皆马脸人身。手执异裴之戈矛，敲铜鼓，声鼕鼕，奔集於郑生驻马之地点。生急出弥丸击之，逼迫连声，打中马面人之首领。余人益暴怒，纵火烧山，呐喊如雷鸣，追逐於郑生之后。郑生命马夫先驱，而己殿之，猛力弹鞭，到底真马之脚力，胜於人面马者百倍。须臾出险地，新月初上，野风乱号，盖已夜色将阑，直抵山巅之某村矣。是处有两山夹峙，如小峡形。造其巅，有天然结构之野店，架搓牙古木而为之，下临深溪，瀑布激流，涓涓有声，时已入夜深，冷月返照山头，肆顾寂寥，如入太古世界。蓑庵被马面贼穷追，追至某山之麓，马力竭，萧萧鸣，御者足被芒刺，误坠山涧中。幸有顽石一条，伸开如掌臂状，滴坠於石上，攀着万年藤，檄幸得不为，特苟延残喘耳。俯瞰下方，森然干百尺，距离上方，虽不及二十尺，顾能安谁凌空插翅而飞，则大声呼救。蓑庵大怖，自己亦勒马於危崖夺其神力，兜转马头，至於古榕下，腾身跃至地，紧马树枝，飞跑及危崖。眼看御者之颠沛情形，爱莫能助。顿时，生心一计，赤手拔一万年藤，长不足，更拔之，续之以结，可及二十尺。出力以脚跴之，知坚韧可恃，遂放而垂之於下方，俾至御者处。大声以镇定之曰：“勿汝怖。我在此。必救汝。汝且双手握藤。死命缠之。我乃缒而上。汝可出险矣。”御者如其言，几经艰苦危窘，然复出险。喘息定，回顾后方，已无追者，复上马。二人同乘，向远远灯先处，踏月而上。履其地，野店也。店无他人，惟一白发龙钟之老叟。求止宿，给以钱使弄炊作食，叟出红色之山薯。用马粪煨之。畏之熟，进於客，客食而甘之。食讫，掬泉当茗，聊用解饥渴。老叟剪灯夜话，问客胡狼狈至此。蓑庵具以对。叟笑曰：“客官殊险，所遇者为马人。相传汉代马伏波将军，征交趾，过象浦。建金标为南极之界，是间为象浦之林邑北岸，迄今二十余年，尚有遗民十余家，居寿冷岸南。铜柱二具，夹岸相对。遗民皆马面，头有鬃，颌有鬣，口阔而舌长，双耳戢戢，发声如马嘶，其形状不人而马。亦不之其何故，编茅诛草，傍山腰而居。凡百十家，以劫掠过客为生，谋财害命。一马啸，群马皆啸，爬山越岭，必追得其人乃止。君等特幸而免耳。”蓑庵骇汗，问此种马人，究竟是人仰是马？叟吃吃笑曰：“说来甚觉荒唐。然溯其种族之沿起，有金人毛戴者。相传为伏波战马，窜轶於此。其马为牝马而流落戌守之兵丁，壮夫无偶，人愁横流，乃据马而淫之，遂生此半人马之苗裔。持其形则马，自颈以下，皆为人影，语者虽有不同，而知觉运动，仿佛似人类。不过猎悍难驯，食品不食粟，卧食於槽，非坐食于席，此与圆颅文，为少异耳。彼中有一武器，名之曰马铃儿。如弹丸，响而清。肆面有芒刺，涂以毒药，彼以马蹄抛之，中者立死。”御者才言曰：“叟言良是，余护余主，翼之以奔。瞥自琅然一声，飞风如响箭，掠余耳而过，幸不着肉，刺於山石上，石迸裂，散火星，是殆为马铃儿武器。”叟颔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