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宫夜合花

　　惟其然，吴王乃踏月来矣，万籁皆空，千山如睡，冷月溶溶，时则云气迷濛，缭绕于珠宫贝阙，夜鸟啼矣。时间玉磐声，时则海棠吐丝丁香结子，山茶百树，盛放如雪色冰晶，远远则清歌曰：“月儿高，月儿低，层落山杜宇啼，杜宇啼，不如归，伤必劳燕自东西，柳花飞，杏花飞，漂零春色认依稀。郎也痴，妾也痴，一日思君十二时。”又歌曰：“南北关山，乱离天，唱不尽铜琵铁板。生小女儿家，莽风尘，莽波怍惯，天涯日暮怯衣单。车儿慢慢行，为爱枫林晚，似我伤心家国，羡渔樵蓑笠，湖海萧闲，读书千秋拜木兰。叹巾帼英雄，一觉沙场梦幻，黄河塞上蹄漫漫。（平声）说甚帽影鞭丝。别离杯盏。看红粉将军。猎猎北风。枕戈待旦，戌鸡声里月光残。”唱到末句尾声，恋征。（音止）哀音，呜呜然如裂金石。忽有从光罅里，一跳而出，呵呵拍掌曰：“好歌儿，累我僵立片时，回肠荡气。”歌者猛吃一声，倒退数十步。几几陨身于绝壑中，歌者何人。今之玉真，昔之斌玉也。彼方采药归来，踏月涧边，头戴蓑笠儿，脚穿芒鞋儿，身上却着女冠子玄服，肩挑花监儿，忒娇娆，亦很跳脱，一路曼耿清唱，以写其缠绵悱恻之情，不图冷月疏林，属者耳大有人在，芳心一吓，立足几不牢，乃听之者趋而挽之，险哉。幸有此援手，否则一落千丈矣，斌玉惊魂甫定，抬星眼。视其人，皓首庞眉，方面单耳，亦复布衣草笠，手挂杖，赫然立，夜深月黑，初不辨其为何人，以意度之，或附郭山人也。然五华山为禁地，早圈入吴王宫苑，胡复有偏氓野叟，溷迹其中者，噫。人耶鬼耶，斌玉虽自命女英雄，突如其来，宁不骇怪，裣衽再拜曰，来者何人，愿乞明示，此老翁掀髯笑，曰：“野鹤闲云，何须问讯，女郎亦豪兴不浅哉，月下发哀歌，此何为者，女郎卓有英风，乃以木兰自况，然而伤心世乱，回首家乡，说甚红粉将军，为甚枕戈待旦，其故可得闻欤。”斌玉被此一诘，登时变色。暗以秋波眼底，偷觑其为人，嗫嚅再拜答曰：“小女子无知，村讴野曲，何足当长者下问。”老叟曰：“不然，仆虽未谙顾曲，然而弦歌知雅意，此非寻常女子之歌也。”言次，注视斌玉面，目炯炯，有英光，既又故霁容曰：“女郎勿惊，余固奖女郎之高歌，故颇欲叩女郎之心迹，能见告告。”斌玉遁词曰：“小女子温习歌曲。人唱之面妄效之，个中意义，实茫然不知也。”老叟捻其髭，古笑不语，似不以为诚确，忽问曰：“女郎从何处来，主山中何人。”斌玉不得已，毅然答曰：“小女子为缁流，山中陈夫人之贱婢也。”老叟色然喜，温语曰：“然耶。余与陈夫人，亦有香火缘，汝拜夫人为师尊，得所矣。汝得无寒乎，夜气深，山风袭人，宜归休矣。老叟欲将护汝。”斌玉疑惧参半，不敢置答，老叟自拂衣挑其杖头云，笑谓曰：“女郎自问女英雄，宁便羞答答，畏见生人者，余无歹意。汝但视我为游山客，汝归，余亦趁便下山，不期而同路，顺相近。无自起猜疑。”因让道，嘱令前行，斌玉无奈从之。分花拂柳，踏月而归，老叟兴殊不浅，一路行，一路说，指点近山远水，斌玉窃窃疑之，心中自语曰。此老忒古怪。得非吴王之侦探耶。老叟问曰：“女郎风范，似出名家，胡为作女冠子。”斌玉曰：“否，侬固贫娃，生小好佛，父母送余入空门，此夙心也。”老叟又问曰，若遭到中原地面，及大江南北否。斌玉变色，旋自镇定曰：“闺流荏弱，足不出里闾门，中原二字，固非所闻，大江南北，更未尝梦见，长者现发此问。”叟拈髭微笑曰，老夫闻女郎声吻，故摅忖而知之，老夫固中原人也。斌玉忽暗惊不已，尔时月出云表，艳艳吐其光芒，照见老人之庐山面目，英伟健硕，适非凡相，且眉棱眼角，虎虎有威然，不觉为之毛发森竖，俄而近夫人之院落矣。斌玉再拜谢曰：“山僻夜深，荷长者相送，小女子殊感荷，今别矣。愿长者守步以归。”老叟笑颔之，兼挂杖，立歧路，殷殷致词曰，女郎归，为我告陈夫人，云铺叟祝汝晚安也。掉头而去，斌玉且行且自语曰，此人踪迹诡秘，侬相天下士多矣，无非鬼魅，必怪杰枭雄也。步入禅佛堂，稍稍揭纱帐，陈夫人方长跪合什，踊孔雀经，冷然玉音，与云敖清脆声相和，维时翡翠瞻瓶，插一枝佛桑花，花瓣不期而落，落圆圆夫人额上，仿佛梅庄，不减寿阳风致。

卷十四

　　斌玉旋步出回廊，凭茜纱窗，仰观月色，月到天中，嫦娥之影，倒射桂花阴，宿乌声吱啁，桂花香气。一阵阵沁人鼻观，念此间幽胜，比琼花山风景，雅俗如何。侬窜迹人间，与义兄义妹等，睽离如隔世，来时壮志，竟冉冉销沉。思之良堪叹惋，乃掩其窗户，下金屈戍，款步归兰房，芳心忽忽，不能竟寝，就垆鼎，煎草药，鼎为古铜制，三足有耳，足高而腹垂，四周作雷纹，上盖，中贮沸水，置以白玉瓶，名山药品，剪砰之。加其内。初用武火熬之，良久良久，改用文火，缓缓煎之，殆近垆火纯青时候，揭其盖，持药铲，为汉玄雕镂而成。长可三寸，广半之，上修而下阔，上厚而下薄，茔然有锋铊，用为铲，使反复乐品，毋令黑焦成炭，此时加以磁片，如碗口大，其形圆，如镶边然，可以容药汁，盖置之瓶之半者，渗入水银宝石末各等，更熬之，上汽下蒸，鸡初呜，丹初熟。去鼎盖而察视之，灿然如辰州之丹砂，斌玉长夜未眠，作此勾当，丹成矣。欣然喜思以金瓯贮之，湘帘一扬，有倩影亭亭而人，斌玉视之，圆圆夫人也，欠身起，微笑承迎曰：“天将晓，夫人胡未睡？”夫人低声曰：“余诵孔雀经，至斌卷某页，今讫矣见灯光，知汝未寝息，汝殆失眠矣。风冷衣单，云胡不睡。”斌玉笑曰：“谢夫人勤念，抑余将有一事，关白于夫人，夫人愿闻之否？”夫人色微变曰：“妹有事关白我耶。缘何事。斌玉以月夜遇老人对，且曰，老人嘱至声，候夫人彼自言与夫人稔熟也。夫人赧然，作词答曰：“比或然，非故交。山道侣，山中多异人，我于人无忌，与物无争，木石鹿豕，莫非吾友。且暮遇，勿怪诧也，天亮矣。盍休乎。”冉冉而人，斌玉怔然良久，收拾炉鼎物事，悄悄掩禅关。向华胥国去，一觉醒未，已是日高三丈。侍者人报曰，外间有客至。拟拜访姑娘，斌玉愕然秋念我入滇南，行踪至秘密，谁则访我者，何其人，男耶女耶。即以男子对，斯更奇之又奇，欲拒，不得见，又虑倘为同志，物色我，报告以非常，而我交臂失之，宁非误事。姑放胆见之，盥漱毕，出客堂，则圆圆夫人先在座，对面朝参者，却为锦袍冠玉之美少年，面向里，背向外，仅窥其一捻之腰肢，殆翩翩如女郎也，夫人命之坐，斌玉倏然入矣。凝视来宾，良久，忽雀跃曰：“君非……”此语未完，圆圆夫人辗然笑拊掌曰，得之矣。来宾为谁，则天外飞来之冰娘也。冰娘乃握斌玉手，忍笑言曰，妹之来，诚出姊意多，想吃惊不浅矣。斌玉笑且疑，端详其上下，装点作男儿相，冰娘英且秀，肌理莹如肉，衣冠服履修短合宜，则絮絮问山中近情。各人安否，妹至此，将何故。夫人搀言曰：“我识冰妹，尚在识妹之前，彼尝与蓑庵面我，妹亦知之耶？”曰知之，夫人又向冰娘道贺，皇英配粉候，可云美艳无极，礼慧双至。冰娘大颊赧，俯首弄飘带，默默不一语，斌玉代答曰：“此安足为冰妹贺，冰妹字郑郎，匪自今日始。妹之艰贞苦节。人所难能，老天亦故尼之。今仍待字身也。”夫人惊讶不已，冰娘曰：“白玉姊下山。义父念姊故，时郁悒。郑郎多抱病。深怪琼妹妹，不当放玉姊远行。琼姊自自责不遑，星夜束装。拟以单骑追吾姊，义父尤不可，谓玉女已去。琼女又与之偕亡，同时失两掌珠，风烛老人，胡以堪此。毅然止之，琼妹虽抱热肠，难违亲志。一未背人饮泣，长日以眼泪洗面，深虑玉姊方面，或蹈不测，扪心更不自安。小妹之知，乃慨然替此一行，此行也，身衔义父义妹之命，来相劝勉，吾姊可归则归，慰山中人远望，否则有我在此，追陪左右，辅助进行，客邸风霜，亦差慰寂寥也。”言至此，使者匆匆人报曰：王爷驾至，王爷驾至。二人皆失色，圆圆夫人镇抚之曰：“何事张皇，此老头儿。吾能驯伏彼，彼虽号猛虎。要不能不受制于老娘，天下以猛虎畏莺儿，其事至为奇特，此无他，娘子关中自有威焰，积威约之渐，所以能制老头儿，区区吴三桂。宁能侮我之心腹女友者，暂请回避，老头自有分寸。”命侍者导之人，须臾。吴王鞠躬人矣，仍衣道家装，芒鞋竹杖，奚僮尾随之，步履至雍容。且入且呵呵笑曰：“老道人参佛母，弗审玄圃瑶池，能容下界人涉足否。”见圆圈。双掌合什，念阿弥陀佛，圆圆亦合掌。肃然命之坐，王左右顾视，如将有所寻觅，圆圆笑曰：“大王宵肝不遑，为国事，至勤劳，亦尚念世外畸零人，一顾空山之猿鹤耶。”王移在就近，昵语曰：“卿能容我长谈，使毕吐其胸臆耶。”夫人不悦曰：“谁下逐客令，谁不耐王之长谈，王欲坐，尽管坐，王欲语，尽管语。”王笑谢曰：“不敢。卿至仁慈，至贤慧，卿不啼天台之仙姝，孤愧非刘阮，然颇似学汉武帝，传谒西王后，但愿开张心颜，赐之词色，俾不致访越失次，斯幸矣。卿比日清癯，有服玉路金丹否，卿习静，持经念佛之余。究作何消遣？”夫人冷笑曰：“大王殊善谑，人世人说消遣，岂出世人亦说消遣耶，得意人说寻消遣。失意人寻消遣耶。”王曰：“不然，卿曷尝失意，孤方奉卿如神仙，如性命，矢白头，不相负，特卿自消极。勘破红尘，此云失意。似非卿所宜语。”夫人慷慨言曰：“王言甚是。臣妾所谓失意，第从世法上言之，非从环境上言之，盖得失关头，只操之自我，而非他人所能夺，况大王念我厚我。义盛气深，人非下愚，宁不知感，尚何不餍足之可言，惟自奉佛以来，百事俱废。云胡消遣，实所未喻。”王曰：昼长无事。拟造卿。乞作手谈，能见许否，夫人曰可，命侍者手棋拜以进。盘具至为名贵。棋子以红白二玉为之，贮之者为八实箱，另有碧玉瓯，为装贮牙签之用，堂中设紫檀圆桌。桌之中心，为大理文石，天然成东坡游赤壁图，吴王坐左，夫人坐右，相对为橘中戏王与夫人对奕，奕为围棋，吴王至骄蹇，随应为两僮奚，皆年轻貌美，地下铺锦文。而命一僮伏于地，以背承其足，觳縠不敢动，一僮手拈长姻杆，用湘江凤眼斑竹雕镂成通花形，缠以虬龙，银斗为赤金制，中间系以烟袋，金鱼黄色，绣双凤朝阳，套以翠翡小环，汉玉烟嘴，喜吃兰州水烟，僮乃崛单膝，半鞠跽于氍毹上，为吴王装烟，王且吸旱烟，且凝神注目，拈棋子，将作下不下之势，夫人笑曰，王之犄角成矣，以形势论，王当操胜算，欲下则下矣。胡举棋不定，鳃鳃过虑为。又曰，输一着矣，八面受敌，将奈何，主亦太穷兵，对之兵败，追之不己，必歼其余子，是亦不可以已耶。王微笑，左置一子，右置一子，通通把对方局势困扼而包围之。夫人顿蹙双蛾，百思无策，既而霏红晕颊，一手翻乱棋子曰，臣妾负矣，大王兵略，天纵神武，弗可及也。著者曰，圆圆之言，言在此，意在彼，始深中吴王之隐微者也，其言欲下未下。举棋不定者，讽之以举义旗，叛满清也，其言穷兵不已。必尽歼其余子者。直讥其亲率大军深入缅甸也。若夫犄角已成，当操胜算一语，盖用以壮吴王之胆，谓昆明天险，闭关可以自雄，不可此称帝王，坐误时机矣。圆圆夫人之弦外音，至明且显，至毒且辣，而惜夫吴王之不悟也。第一局未终，翩然乱其棋子，吴王颇不怙，继则勉为欢笑曰，胜负亦何常，况卿固高手，孤不才，常避卿三舍，孤未必果胜，卿亦未必终负也。俊僮又装烟王吸之，嘘气如游龙。闭目潜思，久久乃柔声下气曰，闻卿绀宇中，迩日收得女子冠，其人美而慧，然否。夫人佯为思索，答曰无之。王诧之，异矣，孤乃亲之目，胡得云无。岂孤乃出中遇妖耶。夫人问何故，王乃举月下遇美之状啧啧称道之，夫人始失笑曰：“臣妾以为异之问，乃区区问及女冠子，女冠子非他人，臣妾之从女弟，新自江南到此者也。大王曷为问之。王笑而不答。嗫嚅曰：“是为夫人之女弟。有是姊，即有是妹，其信然矣。第能令孤一见颜色否？”夫人惕然惊，仍勉自镇定，笑曰：“区区一小女子冠。奚足当大王英盼，且部屋贫娃，未胆贵人卤薄，恐震越失次，盍免之乎？”吴王掀髯大笑曰：“卿言过当。此女冠子为卿之近侍，即不啼为孤之家人，彼能侍卿，即能见孤，何不可之与有，且孤亦已见之矣，可见一次。即可见百十次。质言之，吾家纲纪，觐见我，亦平常，胡云贵人，胡云震越，毋乃太客气。”夫人以俊目儿，飘他一下，如笑斯嗔曰：“大王亦太不自重，就以女纲纪言之，大王府中纲纪，何止千百，曷尝一一召见人，独为彼女故。纡尊降贵，下顾禅关，而必按图索骥，指名以召之。外人闻之，将谓大王别有肺肠，恐为盛名累。”吴王絮絮问曰：“此女小冠子，端的为何人？能见告否，夫人颜然曰：“事无不可对人言，斯女也，谓为臣妾之宫婢也可，谓为臣妾之法徒也可，即谓人臣妾之女弟也亦无不可。”王愕然注视之，不少瞬，亟问之曰：“女弟耶。卿安得有女弟？”夫人冷笑曰：“臣妾出身寒微，大王贱视之，以为薄命畸零人，胡得有女弟。庸知人虽至贱，窦下养溷中花，夫莫不有生身所自来，既有所自来，当然有父母兄弟妹妹，而何独靳于妾，大王此问，可谓新奇。”王逊谢。移座以近之，亲昵之曰：“卿勿多心，孤非此之谓。其谓卿人吾家，溯当日留驻京华，泊今日移旌南服，均未见令妹探经我家，夫是以问之，卿有令妹，此正孤所闻之而欣慰者，卿勿多疑。”此时左右无人，翠幔沉沉，纱幔寂寂，王乃悄悄执夫人手，置之鼻，夫人摆脱之，色不怡曰：“此何地，佛相庄严，近在咫尺。胡轻亵若此。臣妾恕不奉陪矣。”拂袂欲入。王挽之，深谢过，但必一见女冠子，且曰，既是卿妹，在礼当见姊夫，尤不得不请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