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


谈笑间,忽一伟丈夫岸然自外人,鹘睛荧荧,其貌狞丑。众啼曰:“妖至矣!”仓卒哄然,殆如鸟散。惟歌者婀娜不前,被执哀啼,强与支撑。丈夫吼怒,龁手断指,就便嚼食。
女郎踣地若死。玉怜恻不可复忍,乃急袖剑拔关出,挥之中股;股落,负痛逃去。扶女入室,面如尘土,血淋衿袖,验其手则右拇断矣,裂帛代裹之。女始呻曰:“拯命之德,将何以报?”玉自初窥时,心已隐为弟谋,因告以意。女曰:“狼疾之人,不能操箕帚矣。当别为贤仲图之。”诘其姓氏,答言:“秦氏。”玉乃展衾,俾暂休养,自乃襆被他所。晓而视之,则床已空,意其自归。而访察近村,殊少此姓;广托戚朋,并无确耗。归与弟言,悔恨若失。

珏一日偶游涂野,遇一二八女郎,姿致娟娟,顾之微笑,似将有言。因以秋波四顾而后问曰:“君甘家二郎否?”曰:“然。”曰:“君家尊曾与妾有婚姻之约,何今日欲背前盟,另订秦家?”珏云:“小生幼孤,夙好都不曾闻,请言族阀,归当问兄。”女曰:“无须细道,但得一言,妾当自至。”珏以未禀兄命为辞,女笑曰:“騃郎君!遂如此怕哥子耶?妾陆氏,居东山望村。三日内当候玉音。”乃别而去。珏归,述诸兄嫂。兄曰:“此大谬语!父殁时,我二十余岁,倘有是说,那得不闻?”又以其独行旷野,遂与男儿交语,愈益鄙之。因问其貌,珏红彻面颈不出一言。嫂笑曰:“想是佳人。”玉曰:“童子何辨妍媸?纵美,必不及秦;待秦氏不谐,图之未晚。”珏默而退。

逾数日,玉在途,见一女子零涕前行,垂鞭按辔而微睨之,人世殆无其匹。使仆诘焉,答曰:“我旧许甘家二郎;因家贫远徙,遂绝耗问。近方归,复闻郎家二三其德,背弃前盟。往问伯伯甘璧人,焉置妾也?”玉惊喜曰“甘璧人,即我是也。先人曩约,实所不知。
去家不远,请即归谋。”乃下骑授辔,步御以归。女自言:“小字阿英,家无昆季,惟外姊秦氏同居。”始悟丽者即其人也。玉欲告诸其家,女固止之。窃喜弟得佳妇,然恐其佻达招议。久之,女殊矜庄,又娇婉善言。母事嫂,嫂亦雅爱慕之。

值中秋,夫妻方狎宴,嫂招之,珏意怅惘。女遣招者先行,约以继至;而端坐笑言良久,殊无去志。珏恐嫂待久,故连促之。女但笑,卒不复去。质旦,晨妆甫竟,嫂自来抚问:“夜来相对,何尔怏怏?”女微哂之。珏觉有异,质对参差,嫂大骇:“苟非妖物,何得有分身术?”玉亦惧,隔帘而告之曰:“家世积德,曾无怨仇。如其妖也,请速行,幸勿杀吾弟!”女腼然曰:“妾本非人,只以阿翁夙盟,故秦家姊以此劝驾。自分不能育男女,尝欲辞去,所以恋恋者,为兄嫂待我不薄耳。今既见疑,请从此诀。”转眼化为鹦鹉,翩然逝矣。

初,甘翁在时,蓄一鹦鹉甚慧,尝自投饵。时珏四五岁,问:“饲鸟何为?”父戏曰:“将以为汝妇。”间鹦鹉乏食,则呼珏云:“不将饵去,饿煞媳妇矣!”家人亦皆以此为戏。后断锁亡去。始悟旧约云即此也。然珏明知非人,而思之不置;嫂悬情犹切,旦夕啜泣。玉悔之而无如何。

后二年为弟聘姜氏女,意终不自得。有表兄为粤司李,玉往省之,久不归。适上寇为乱,近村里落,半为丘墟。珏大惧,率家人避山谷。山上男女颇杂,都不知其谁何。忽闻女子小语,绝类英,嫂促珏近验之,果英。珏喜极,捉臂不释,女乃谓同行者曰:“姊且去,我望嫂嫂来。”既至,嫂望见悲哽。女慰劝再三,又谓:“此非乐土。”因劝令归。众惧寇至,女固言:“不妨。”乃相将俱归。女撮土拦户,嘱安居勿出,坐数语,反身欲去。嫂急握其腕,又令两婢捉左右足,女不得已,止焉。然不甚归私室;珏订之三四,始为之一往。
嫂每谓新妇不能当叔意。女遂早起为姜理妆,梳竟,细匀铅黄,人视之,艳增数倍;如此三日,居然丽人。嫂奇之,因言:“我又无子。欲购一妾,姑未遑暇。不知婢辈可涂泽否?”女曰:“无人不可转移,但质美者易为力耳。”遂遍相诸婢,惟一黑丑者,有宜男相。乃唤与洗濯,已而以浓粉杂药末涂之,如是三日,面色渐黄;四七日,脂泽沁入肌理,居然可观。日惟闭门作笑,并不计及兵火。

一夜,噪声四起,举家不知所谋。俄闻门外人马鸣动,纷纷俱去。既明,始知村中焚掠殆尽;盗纵群队穷搜,凡伏匿岸穴者悉被杀掳。遂益德女,目之以神。女忽谓嫂曰:“妾此来,徒以嫂义难忘,聊分离乱之忧。阿伯行至,妾在此,如谚所云,非李非桃,可笑人也。
我姑去,当乘间一相望耳。”嫂问:“行人无恙乎?”曰:“近中有大难。此无与他人事,秦家姊受恩奢,意必报之,固当无妨。”嫂挽之过宿,未明已去。玉自东粤归,闻乱,兼程进。途遇寇,主仆弃马,各以金束腰间,潜身丛棘中。一秦吉了飞集棘上,展翼覆之。视其足,缺一指,心异之。俄而群盗四合,绕莽殆遍,似寻之。二人气不敢息。盗既散,鸟始翔去。既归,各道所见。始知秦吉了即所救丽者也。

后值玉他出不归,英必暮至;计玉将归而早出。珏或会于嫂所,间邀之,则诺而不赴。
一夕玉他往,珏意英必至;潜伏候之。未几英果来,暴起,要遮而归于室。女曰:“妾与君情缘已尽,强合之,恐为造物所忌。少留有余,时作一面之会,如何?”珏不听,卒与狎。
天明诣嫂,嫂怪之。女笑云:“中途为强寇所劫,劳嫂悬望矣。”数语趋出。

居无何,有巨狸衔鹦鹉经寝门过。嫂骇绝,固疑是英。时方沐,辍洗急号,群起噪击,始得之。左翼沾血,奄存余息。把置膝头,抚摩良久,始渐醒。自以喙理其翼。少选,飞绕中室,呼曰:“嫂嫂,别矣!吾怨珏也!”振翼遂去,不复来。
橘树
陕西刘公为兴化令,有道士来献盆树,视之,则小橘细裁如指,摈弗受。刘有幼女,时六七岁,适值初度。道士云:“此不足供大人清玩,聊祝女公子福寿耳。”乃受之。女一见,不胜爱悦,置诸闺闼,朝夕护之惟恐伤。刘任满,橘盈把矣,是年初结实。简装将行,以橘重赘,谋弃之。女抱树娇啼。家人绐之曰:“暂去,且将复来。”女信之,涕始止。又恐为大力者负之而去,立视家人移栽墀下,乃行。

女归,受庄氏聘。庄丙戌登进士,释褐为兴化令,夫人大喜。窃意十余年,橘不复存;及至。则橘已十围,实累累以千计。问之故役,皆云:“刘公去后,橘甚茂而不实,此其初结也。”更奇之。庄任三年,繁实不懈;第四年,憔悴无少华。夫人曰:“君任此不久矣。”至秋,果解任。

异史氏曰:“橘其有夙缘于女与?何遇之巧也。其实也似感恩,其不华也似伤离。物犹如此,而况于人乎?”赤字
顺治乙未冬夜,天上赤字如火。其文云:“白苕代靖否复议朝冶驰。”牛成章
牛成章,江西之布商也。娶郑氏,生子、女各一。牛三十三岁病死。子名忠。时方十二;女八九岁而已。母不能贞,货产入囊,改醮而去,遗两孤难以存济。有牛从嫂,年已六秩,贫寡无归,送与居处。数年妪死,家益替。而忠渐长,思继父业而苦无资。妹适毛姓,毛富贾也,女哀婿假数十金付兄。兄从人适金陵,途中遇寇,资斧尽丧,飘荡不能归。偶趋典肆,见主肆者绝类其父,出而潜察之,姓字皆符,骇异不谕其故。惟日流连其旁,以窥意旨,而其人亦略不顾问。如此三日,觇其言笑举止,真父无讹。即又不敢拜识,乃自陈于群小,求以同乡之故,进身为佣。立券已,主人视其里居、姓氏,似有所动,问所从来。忠泣诉父名,主人怅然若失,久之,问:“而母无恙乎?”忠又不敢谓父死,婉应曰:“我父六年前经商不返,母醮而去。幸有伯母抚育,不然,葬沟渎久矣。”主人惨然曰:“我即是汝父也。”于是握手悲哀。又导入参其后母。后母姬,年三十余,无出,得忠喜,设宴寝门。

牛终欷歔不乐,即欲一归故里。妻虑肆中乏人,故止之。牛乃率子纪理肆务。居之三月,乃以诸籍委子,取装西归。既别,忠实以父死告母,姬乃大惊,言:“彼负贩于此,曩所与交好者留作当商,娶我已六年矣,何言死耶?”忠又细述之。相与疑念,不谕其由。逾一昼夜而牛已返,携一妇人头如蓬葆,忠视之则其所生母也。牛摘耳顿骂:“何弃吾儿!”妇慑伏不敢少动。牛以口龁其项,妇呼忠曰:“儿救吾!儿救吾!”忠大不忍,横身蔽鬲其间。牛犹忿怒,妇已不见。众大惊,相哗以鬼。旋视牛,颜色惨变,委衣于地,化为黑气,亦寻灭矣。母子骇叹,举衣冠而瘗之。忠席父业,富有万金。后归家问之,则嫁母于是日死,一家皆见牛成章云。
青娥
霍桓字匡九,晋人也。父官县尉,早卒。遗生最幼,聪惠绝人,十一岁以神童入泮。而母过于爱惜,禁不令出庭户,年十三尚不能辨叔伯甥舅焉。

同里有武评事者,好道,入山不返。有女青娥,年十四,美异常伦。幼时窃读父书,慕何仙姑之为人,父既隐,立志不嫁,母无奈之。一日,生于门外瞥见之。童子虽无知,只觉爱之极,而不能言;直告母,使委禽焉。母知其不可故难之,生郁郁不自得。母恐拂儿意,遂托往来者致意武,果不谐。

生行思坐筹,无以为计。会有一道士在门,手握小镵长裁尺许,生借阅一过,问:“将何用?”答云:“此劚药之具,物虽微,坚石可入。”生未深信。道士即以斫墙上石,应手落如腐。生大异之,把玩不释于手,道士笑曰:“公子爱之,即以奉赠。”生大喜,酬之以钱,不受而去。持归,历试砖石,略无隔阂。顿念穴墙则美人可见,而不知其非法也。更定逾垣而出,直至武第,凡穴两重垣,始达中庭。见小厢中尚有灯火,伏窥之,则青娥卸晚装矣。少顷烛灭寂无声,穿墉入,女已熟眠。轻解双履,悄然登榻,又恐女郎惊觉,必遭呵逐,遂潜伏绣褶之侧,略闻香息,心愿窃慰。而半夜经营,疲殆颇甚,少一合眸,不觉睡去。女醒,闻鼻气休休,开目见穴隙亮入。大骇,暗中拔关轻出,敲窗唤家人妇,共爇火操杖以往。则见一总角书生酣眠绣榻,细审识为霍生。推之始觉,遽起,目灼灼如流星,似亦不大畏惧,但腼然不作一语。众指为贼,恐呵之。始出涕曰:“我非贼,实以爱娘子故,愿以近芳泽耳。”众又疑穴数重垣,非童子所能者。生出镵以言异,共试之,骇绝,讶为神授。将共告诸夫人,女俯首沉思,意似不以为可。众窥知女意,因曰:“此子声名门第,殊不辱玷。不如纵之使去,俾复求媒焉。诘旦,假盗以告夫人,如何也?”女不答。众乃促生行。生索镵,共笑曰:“騃儿童!犹不忘凶器耶?”生觑枕边,有凤钗一股。阴纳袖中。已为婢子所窥,急白之,女不言亦不怒。一媪拍颈曰:“莫道他騃,若意念乖绝也。”乃曳之,仍自窦中出。

既归,不敢实告母,但嘱母复媒致之。母不忍显拒,惟遍托媒氏,急为别觅良姻。青娥知之,中情皇急,阴使腹心者风示媪。媪悦,托媒往。会小婢漏泄前事,武夫人辱之,不胜恚愤。媒至,益触其怒,以杖画地,骂生并及其母。媒惧窜归,具述其状。生母亦怒曰:“不肖儿所为,我都懜懜。何遂以无礼相加!当交股时,何不将荡儿淫女一并杀却?”由是见其亲属,辄便披诉。女闻愧欲死,武夫人大悔,而不能禁之使勿言也。女阴使人婉致生母,且矢之以不他,其词悲切。母感之乃不复言,而论亲之媒,亦遂辍矣。

会秦中欧公宰是邑,见生文,深器之,时召入内署,极意优宠。一日问生:“婚乎?”答言:“未。”细诘之,对曰:“夙与故武评事女小有盟约,后以微嫌,遂致中寝。”问:“犹愿之否?”生腼然不言。公笑曰:“我当为子成之。”即委县尉教谕,纳币于武。夫人喜,婚乃定,逾岁娶女归。女入门,乃以镵掷地曰:“此寇盗物,可将去!”生笑曰:“勿忘媒约。”珍佩之,恒不去身。女为人温良寡默,一日三朝其母,余惟闭门寂坐,不甚留心家务。母或以吊庆他往,则事事经纪,罔不井井。年余生一子孟仙,一切委之乳保,似亦不甚顾惜。又四五年,忽谓生曰:“欢爱之缘,于兹八载。今离长会短,可将奈何!”生惊问之,即已默默,盛妆拜母,返身入室。追而诘之,则仰眠榻上而气绝矣。母子痛悼,购良材而葬之。母已衰迈,每每抱子思母,如摧肺肝,由是遘病,遂惫不起。逆害饮食,但思鱼羹,而近地则无,百里外始可购致。时厮骑皆被差遣,生性纯孝,急不可待,怀资独往,昼夜无停趾。返至山中,日已沉冥,两足跋骑,步不能咫。后一叟至,问曰:“足得毋泡乎?”生唯唯。叟便曳坐路隅,敲石取火,以纸裹药末熏生两足讫。试使行,不惟痛止,兼益矫健。感极申谢,叟问:“何事汲汲?”答以母病,因历道所由。叟问:“何不另娶?”答云:“未得佳者。”叟遥指山村曰:“此处有一佳人,倘能从我去,仆当为君作伐。”生辞以母病待鱼,姑不遑暇。叟乃拱手,约以异日入村但问老王,乃别而去。生归烹鱼献母,母略进,数日寻瘳。乃命仆马往寻叟,至旧处迷村所在。周章逾时,夕暾渐坠,山谷甚杂,又不可以极望。乃与仆上山头,以瞻里落;而山径崎岖,苦不可复骑,跋履而上,昧色笼烟矣。蹀躞四望,更无村落。方将下山,而归路已迷,心中燥火如烧。荒窜间,冥堕绝壁,幸数尺下有一线荒台,坠卧其上,阔仅容身,下视黑不见底。惧极不敢少动。又幸崖边皆生小树,约体如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