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仙踪

  一日午间,于冰猛然从炕上跳起,大笑道:“吾志决矣!
  “卜氏见于冰大笑,忙问道:“你心上可开爽了么?”于冰道:“不但开爽,亦且透彻之至。”随即走到院外,将家中大小男妇都叫到面前,先正向卜复栻道:“岳父岳母二位大人请上,受我一拜。”说罢,也拉不住他,就叩拜下去。拜毕起来,又向陆芳道:“我从九岁父母弃世,假若不是你,不但家私,连我的命还不知有无,你也受我一拜。”说着也跪拜下去,慌的陆芳叩头不迭。又叫过状元儿来,指着向卜复栻、际芳道:“我碌碌半生,只有此子,如今估计有九万余两家私,此子亦可温饱无虞了。惟望二公始终调护,玉之以成。”又向卜复栻道:“令爱我也不用付托,总之际总管年老,内外上下全要岳父帮他照料。”又向卜氏作揖道:“我与你十八年夫妻,你我的儿子今已十四岁,想来你也不肯再去嫁人。若好好儿度日,安饱暖有余,只教元儿守正读书,就是你的大节大义。我还有一句要紧的话叮嘱于你,将来陆总管百年后,柳国宾可托家事,着陆永忠继他父之志,帮着料理。”一家男妇听了这些话,各摸不着头脑。卜氏道:“一个好好的人家,妆做的半疯半痴,说云雾中话,是怎么?”于冰又叫过王范、冷莲、大章儿等,吩咐道:“你们从老爷至我至大相公,俱是三世家人,我与你们都配有家室,生有子女,你们都要用心扶持幼主,不可坏了心术,当步步以陆老总管为法。至于你们的女人,我也不用嘱咐,虽有主母管辖,也须你们勤加指教。”陆芳道:“大爷这是怎么?好家好业,出此回首之言,也不吉利。”
  于冰又将状元儿叫过来,却待要说,不由得眼中落下泪来。
  说道:“我言及于你,我到没的说了。你将来长大时,切不可胡行乱跑,接交朋友,当遵你母亲、外公的教训,就算你是孝子,更要听老家人规劝。我今与你起个官名,叫做冷逢春。”
  又向众男妇道:“我自从都中起身,觉得人生世上,趋名逐利,毫无趣味。人见我终日昏闷,都以我为痛惜王大人、伤悼潘大尹使然,此皆不知我者也。潘大尹可谓契友,而非死友;王大人念师徒之分,以义相合,尽哀尽礼,门人之义已足矣。他并非我父兄伯叔可比,不过痛惜一时罢了,何至于寝食俱废,坐卧不安?因动念死之一字,触起我弃家访道之心。日夜在房内院外走出走入者,是在妻少子幼上费踟蹰耳。原打算到元相公十八九岁上娶亲成立后,割爱永离。不意到家,本县潘老爷暴亡,可见大限临头,任你怎么年少精壮,亦不能免。我如今四大皆空,看眼前的夫妻儿女,无非是水月镜花,就是金珠田产,也都是电光袍影。总活到百岁,也脱不过死之一字。苦海汪洋,回头是岸。”说罢,向卜氏道:“我此刻就别过你们了。”说罢便向外急走。卜氏头前还当于冰连日郁结,感了些痰症,因此信口胡言乱道:后见说的明明白白,大是忧疑;及到此刻,竟是认真要去,不由的放声大哭起来。卜复栻赶上拉住道:“姑爷,不是这样个顽法,顽闹的无趣味了。”
  陆芳等俱跪在面前;元相公跑来,抱着于冰一只腿,啼哭不止;众仆妇丫头也顾不的上下,一齐动手,把于冰横拖倒拽,拉入房中去了。从此大小便总在内院,但出二门,背后妇女便跟随一大群,卜复栻日日率领小厮们把守东西角门,到将于冰软困住了,虽百般粉饰前言,卜氏总是不听。直到一月以后,防范的渐次松些,每有不得已出门,车前车后,大小家人也不少了十数个跟随。于冰日思走路,再想不出个法子来。又过了月余,卜氏见于冰饮食谈笑如旧,出家话绝不出口,不题一宇,然后才大放怀抱,于冰出入,不过偶尔留意,惟出门还少不了三四个人。
  一日,潘公子拜谢辞行,言将潘大尹灵柩起旱至通州下船,方由水路回籍。于冰听了,算计道:“必须如此如此,我可以脱身矣。”到潘公子起身前一日,于冰又亲去拜奠,送了程仪。
  过了二十余天,忽然京中来了两个人,骑着包程骡子,说是户部经承王爷差来送紧急书字的,走了七日才到。柳国宾接了书信,入来回于冰话,于冰也不拆开,先将卜复栻、陆芳等约入卜氏房中,问道:“怎么京中又有姓王的寄书来?”陆芳道:“适才听的是王经承差人来的。”于冰道:“他有什么要紧的事?不过要借几两银子用。”向卜复栻道:“岳父何不拆开一读。”复栻拆开书字,朗念道:昔尊驾在严中堂府中作幕,宾主之间曾有口角,年来他已忘怀。近因已故大理寺正卿王大人之子有间言,严府七太爷已面嘱锦衣卫陆大人,见字可速刻带入都斡旋,迟则缇骑至矣。
  忝系素好,得此风声,不忍坐视,祈即留神,是嘱。上不华长兄先生,弟王玙具。
  众男妇听了,个个着惊,于冰吓的呆在一边。柳国宾道:“这不消说,是王公子因我们不亲去吊奠的,送的银子少,弄出这样害人的针线。”卜复栻道:“似此奈何?”陆芳道:“这写书字人,大爷何由认的他?”于冰道:“我昔年下场,在他家住过两次,他是户部有名的司房。”国宾接说:“我们都和他们相熟,是个大有手段的人。”陆芳道:“此事身家性命关系,刻不可缓。大爷先带两千入都,我再预备万金,听候动静。”于冰道:“有我入都就是,银子只带一千罢,用时我自寄字来龋你们快预备牲口,我定在明日早起身。”又吩咐众人道:“事要慎重,不可传的外人知道。”众家人料理去了。
  把一个卜氏愁的要死,于冰也不住的长吁。到了次日,于冰带了柳国宾、王范、冷明、大章儿,同送字人连夜入都去了。正是:郎弄悬虚女弄乖,两人机械费疑猜。
  於今片纸赚郎去,到底郎才胜女才。
第六回柳国宾都门寻故主冷于冰深山遇大虫
  词曰:
  捉风捕影逃将去,半神半鬼半人。致他拚命怨东君,空余愁面对西曛。
  客途陡逢惊险事,如痴如醉如昏。百方回避幸全身,夜深心悸万山中。
  右调《临江仙》
  话说于冰带了国宾等,连夜入都,不数日到了王经承家内,将行李安顿下,从部中将王经承请来。王经承问:“假写锦衣卫并严太师话,到的是甚么意思?你要对我说。”于冰支吾了几句,王经承听了,心上不甚明白。本日送了二百两银子,王经承如何不收,连忙吩咐家中,与于冰主仆包了上下两桌酒席,着饭馆中送来。于冰又嘱托了几句话,王经承满口答应,次早即邀于冰同出门去办事。于冰要带人跟随,王经承道:“那个地方,岂是他们去得的?只可我与你同去。”于冰道:“你说的极是极是。”又向众家人道:“我下晚时即与王先生同回。”
  到了定更时候,王经承回家,却不见于冰同来。国宾等大是着急,忙问道:“我家主人哩?”王经承道:“他还没有回来么?”国宾道:“先生与我家主人同去,就该和我家主人同回。”王经承道:“他今日约我到查家楼看戏,他又再三嘱咐我,只说到锦衣卫衙门中去。又怕你们跟随,托我止住你们,想是为京城地方你们不惯熟,和人口角不便。及至到了查家楼,止看了两摺戏,他留下五两银子,着我和柜上清算。他说鲜鱼口儿有个极厚的朋友,必须去看望,若是来迟,不必等我。我等到午后,不见他来。我们本司房人请我去商酌事体,只弄到这时候才回。他此刻不来,想是还在那个朋友家闲谈。”
  国宾大嚷道:“你将我主人骗去,你推不知道。你当时就不该同去。我只和你要人。”王经承道:“这都是走样第一的话儿。我和你主人是朋友,我又不是他的奴才,我又不是他的解役,他要拜望朋友去,难道我缚住他不成?”国宾冷笑道:“先生,你不要推睡里梦里,我家还有你的书字哩。你将我主人用书字骗在京中,我和你告别三府六部,总向你要人。”王经承道:“你家有书字,难道我家没书字么?你主人托成安县潘知县之子寄字与我,说家中有大关系事,被人扣住,非假严中堂名色走不脱,着我写字雇人去叫他来京,许了我二百两银子。书字现还在我家内,银子是昨日与我的,怎么反说是我骗他?况此时天色尚早,到二鼓不来,明日一早他就来了,怎你就慌张到这步田地,说出告状的话儿来?”国宾道:“你那里晓得?”王经承道:“我不晓得,你到晓得!你主人又不是七岁八岁的娃子,怕走迷了,被人家收了去。一个太平时候,又不是荒乱年节,谁敢把你主人白煮了吃不成?”国宾急的乱跳道:“你看这蛮子胡嚼。你只拿我主人的书字来,若真是我主人手笔,着你叫他入都,我还有半点挽回;若是你假写的,我将你一刀两断,决不干休!”王经承微笑道:“还要将舌头略软活些儿,吓杀了我,也是个人命案件。”说罢,向内院便走,国宾拉住衣袖道:“你从内院逃去,我却向谁要人?”王经承掉回头来一觑,说道:“你那主人,虽生在外郡小县地方,却言谈相貌,极像个大邦人物,怎么成安县又出了个你,真是造化生物不测处。我且问你,你主人书字,不得我去取,他自己会飞出来么?”王范道:“柳哥,你且让王先生入去,他现有家属在内,怕什么!”国宾方才放手。王经承缓缓的踱了入去,少刻,拿出书字来。国宾看了笔迹并字内话,一句也说不出。
  王经承道:“何如?是我骗他,还是他骗我?”
  冷明猛可里见桌子旁边砚台下压着一封书字,忙取出一看,上写着“柳国宾等开拆”。国宾忙拆开一看,大哭起来。王经承道:“看嘴脸。我家中最厌恶这种腔调,若要鬼叫,请出街里去。”国宾哭说道:“王先生,我家主人,不是做和尚,就是做道士去了,你教我怎么回去见我主母?”王经承向冷明、王范道:“他平素必有痰症,今日是他发作的日期,因此他才乱吐。”国宾又痛哭道:“王先生,你听我说。”遂将于冰在家如何长短,说了一遍。王经承听了也着急起来,道:“如此说,他竟是逃走了。你拿他写的书字来我看看。”国宾付与,王经承从身边取出眼镜,在灯下朗念道:我存心出家久矣,在家不得脱身,只得烦王先生写字叫我入都,与王先生无干。见字你等可速刻回家。原带银一千两,送了王先生二百,我留用一百,余银交陆总管手。再说与你主母,好生管教元相公用心读书,不得胡乱出门。各铺生意、各庄房地、内外上下男妇,总交在卜太爷、陆总管、柳国宾三人身上。事事要照我日前说的话遵守,不得负我所托。我过五七年,还要回家看望,你们断断不必寻找我,徒劳心力无益。若家下男妇有不守本分者,小则责处,大则禀官逐出存案,陆总管同柳国宾,慎毋姑息养奸,坏我家政,此嘱。不华主人笔。
  王范等听了,也哭起来。王经承见有与他无干字样,心上也有些感激,滴了两三点眼泪,说道:“京城地方,最难找人,何况你主人面生,认识者少,你们哭也无益,我到明早,自有个道理。”又长叹了一声道:“你主人数万家私,又有娇妻幼子,他今日做这般刀斩斧断的事,可知他平日心中也不知打过几千回稿儿。若想他自己回来,是断断不能的。”说罢,摇着头儿冷笑道:“我今年五十六岁,才见了这样个狠心人,大奇,大奇!”踱入里边去了。
  次日天一明,王经承拿出一万京钱,从前后街坊雇了十几个熟识人,每人各与纸条儿一张,上写于冰年貌衣服,分派出京门外四面找寻,又着国宾等於各园馆居楼、大街小巷,天天寻问,那里有个影儿?国宾等无奈,别了王经承,垂首丧气,回至成安。到了主人门前,一个个两泪涕零。众家人见光景诧异,急问主人下落。国宾拍手顿足,哭的说了又说。早有人报知卜氏,卜氏吓的惊魂千里,摔倒在地下,慌的众妇女挽扶不迭。元相公也跑来哀叫。一家上下和反了的一般。卜氏哭的死而复苏,直哭了两日夜,一点饭也不吃,到还是元相公再三跪恳,才少进饮食。到第四日,将国宾等叫人去细问。他四人详细说了一遍,又将于冰起身时书字并前托潘公子与王经承书字,都交在卜氏面前。卜氏着他父亲各念了一遍,又复大哭起来。自此不隔三五天,总要把国宾等叫来骂一顿,闹乱了半月有余,方才休歇。起初还想着于冰回心转意,陡然回家,过了三年后,始绝了念头,一心教养儿子,过度日月。着他父亲总其大概,内外田产生意通交在陆芳、柳国宾身上,也算遵夫命,付托得人。
  再说于冰将王经承安顿在查家楼,他素常听得人说,彰义门外,有一西山,又名百花山,离京不过六七十里,急忙雇了一辆车儿。送他出了西便门,换了几个钱,打发了车夫,又雇了两个脚驴儿,替换的骑。他惟恐王经承回家,证出马脚,万一被他们赶了来,不又将一番机关枉用,因此直奔门头沟,打发了驴户,住了一宿。次早入山,见往来多驼煤送炭之人。秀才们行路极难,况以富户子弟,走山路越发难了,费七八天工夫,始过了豊公、大汉、青山三个岭头,由斋堂、清水,沿路问人,寻百花山真境。天天住的是茅茨之屋,吃的是莜荞之面,他访道心切,到也不以为苦,只是越走山势越大,每天路上,或遇两三个人,还有一人不遇的时候。
  那日行走到巳牌时分,看见一山,高出万山之上,与一路所见山形大不相同,但见:突兀半天,识其面而莫测其背;苍莽万里,其尾而不见其头。大峰俯视小峰,峰峰现奇峭之形;前岭高接后岭,岭岭作纡回之势。壑间古桧,风摇仿佛虬行;崖畔疏松,云覆依稀龙聚。高高下下,环顾惟鸟道数条;岈岈喳喳,翘首仰青天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