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集藏
- 小说
- 绮楼重梦
绮楼重梦
外边李纨、婉淑已带了一双宝货来了。两人瞧见淡如的光景,吓得魂也飞掉,跪着乱碰头。王夫人说:“小翠在怡红住,原是说明的,后来早早就该搬开。我老昏了记不得,也难为两位贤媳,通是死人似的,一些不管。”李纨、宝钗忙站起身打了一足全,婉淑也就跪下。王夫人说:“与你什么相干?跪什么?”婉淑道:“妹子不长进,累了太太奶奶生气。”宝钗道:“没你的事,起去罢。”小翠战抖抖的哭诉道:“我怕妖怪鬼来缠,没奈何住在这里,实没别的事。”王夫人又向琼蕤道:“你原是小人家女孩儿,若是正路的,为什么父亲会要打死你?
我原吩咐这畜生即日送回家去,谁知竟藏在这里。你将来还想要嫁人不嫁呢?”琼蕤碰头哭诉道:“我怕回家去父亲依旧要处死,因此躲在这里,实不敢干什么坏事的。”王夫人就传了香菱、施奶奶并守后园门的张婆儿来,通骂了一顿,大家碰了许多头。王夫人便叫香菱押了淡如回红豆庄去。张婆儿押琼蕤交还他父母,这些箱笼衣饰,说是我留了他多时,喜欢他,赏他的。以后再敢放他进来,腿也打折你的。又叫李纨“去找个近些的地方安顿小翠,别太远了,省得又是招妖惹怪。”又对婉淑道:“你妹妹是有人家的,别招摇了,害他一世。即日写封书,专差送往南京,说妖也除了,病也好了,快着个的当人来接他回去。”李纨就拣定了扶荔厅,房屋还不很旷朗,即刻搬了过去。调排完了,怒气冲冲,各回上房去了。
小钰在园门口跪送了,回到怡红,没精打彩,怔怔的坐着。
翩翩送上点心来,小钰道:“我不爱吃,收去罢。”馥馥道:“去的已是去了,想他无益。我烫了一壶酒在这里,请二爷喝喝解闷何如?”小钰道:“使得。”盈盈道:“我早知道有乱子的,物极必反,原也闹得太离模了。”旁边一个宫女,名叫宫梅,生得十分俊俏,是扬州人。见小钰独自一个喝酒,笑道:“每天何等热闹,今日这般冷落,真也难受。我来讲个笑话给二爷消酒好吗?”小钰道:“很好,快讲来。”宫梅道:“有个人家,养着一只狸猫,不会捕鼠,单会吃鸡,主人恼了,把他拴将起来。这猫儿苦得很,央求丫头私下解了绳,放了他。
丫头回说:放你不难,只怕你偷鸡,猫儿性不改,以后还有乱儿闹呢!”小钰笑着骂道:“贱妖精,竟敢来取笑我,快捆他出去,交给管家婆儿抽他一百马鞭子。”盈盈也笑道:“罢了,二爷恕他个初次。若是再犯,听凭痛打罢。”小钰一把扯住盈盈,搂在怀里把手轻轻的打了许多嘴巴子。大家玩笑了一会,才觉有些肚饥。吃了午饭,嬝嬝捧了一金盆水来,说:“二爷额角上沾了些地毯上的灰,我替二爷洗洗。”小钰道:“真个的忘了,今儿个还没有洗过脸哩!”嬝嬝伸出雪白的手来替他洗了一回。只觉额上有些疼,盈盈道:“碰青了。”就用手替他揉上一会。宫梅道:“我们四家来看牌罢。”小钰说:“很好。”
宫梅、盈盈、翩翩和小钰坐下洗牌,馥馥道:“我也来,五家子坐醒罢。”正在斗得高兴,只听得门外笑道:“游人去而禽鸟乐也。”小钰一瞧,却是银蓝率领了各处的丫头来,说:“各位姑娘惦记二爷,自己又不便过来,专差我们来请二爷的安。”
小钰道:“你们先回去谢谢,改日我亲自去面谢。”丫头们答去了。小钰道:“撵了这三个倒还罢了,但是众姐妹将来通要避起嫌疑来,倒是累赘。”宫梅道:“别愁,官无三日紧。有了鸡总不会饿死了猫儿的。”大家笑了一会。
到晚上,小钰喝晚酒,只有幔外守夜的二等丫头宫女伺候,那幔里轮班值夜的通瞧不见。便问道:“宫梅、盈盈查他们都往那里去了?”众人回说:“都在丫头公所烧平安纸去了。”
原来怡红第二进厅旁,厢房很宽。向来是众宫女、丫头会聚设席的所在,叫做公所。小钰走去一瞧,只见灯烛辉煌,三牲福礼,众人通在那里拜神。小钰道:“你们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勾当?”众人笑道:“邪妖野鬼都遣去了,地方清净,我们敛了公分,烧太平纸酬神呢!二爷请坐一会,等散了福去罢。”
小钰道:“好胡闹!”走了回房。停一会,众人进来都是醉醺醺有些酒意的了。从此接连几天不出院门,只和宫女、丫头们玩耍。
到第五天,额上的青也消了。说道:“承众姐妹天天差人来问候,今儿要去各处谢谢。”盈盈道:“只红豆庄、扶荔厅二处别去惹事罢。”小钰道:“知道的。”就到各处去走走。
真个众人见了,都换了一副脸嘴,正言作色,冷冷淡淡,独有读画楼的红雨丫头回说:“姑娘不在家,往潇湘馆央舜姑娘画观音大士像去了。”小钰道:“假话,我才从潇湘馆来的,并没碰见。”红雨道:“想是错路了。”小钰道:“不在家也罢,我进去坐坐,谅来不做贼偷他东西的。”一面说一面到他卧房,果然不在。小钰坐在炕沿上,揭起锦褥,见罗帕儿包着一双大红绣花睡鞋。鼻边闻闻,香喷喷的,把指头量一量,约有三寸。
即便藏在袖里,站起身说:“我去了,别明儿失了东西诬赖我。”
春雨笑道:“那有千岁爷会做贼的?只恐怕袖儿里搜出赃来,便怎么呢?”小钰把袖抖了几抖,说:“实没拿什么,别胡说。”
一径回到怡红,递给盈盈道:“快收起来,这是偷来的宝贝。”
盈盈瞧一瞧,道:“又去招惹那一个?恐怕未必肯依呢。”停了一会,果然红雨、春雨两个丫头来讨睡鞋,说:“我家姑娘生气得很,若没有原物还他,定要到上房哭诉的。”盈盈说:“二爷何苦来?前儿个头也几乎碰碎,隔不几天,又去惹事,还了他们罢。”一面说,一面进里房去取了出来,交给红雨道:“这是原赃,起了去罢。免得报失窃,打官司。”小钰道:“还便还了,明儿定要你家姑娘设席请我的。”红雨道:“容易,容易。我们去传说就是。”不知怎样请法?又有什么乱儿没有?且看下回。
第三十二回
老尼携徒弟募化倭王率妻子来朝
且说两个丫头得了睡鞋,回去禀知彤霞。彤霞见是原物,才放了心。第二天小钰过去讨酒吃,彤霞不好回他,只得去请了妙香姐妹来,四人同喝。各人规规矩矩吃喝了一会,小钰道:“喝得没兴,不喝了。喷香的一双鞋子,只换了一席哑酒,不值,不值。”站起身正要走,见一个老尼姑在门口,掀开锦幔正要进房。见了小钰连忙退身出去,宫女喝声:“千岁爷在这里,怎么不来磕头?”尼姑只得进房来碰头。后面有个小沙弥儿笑嬉嬉的,也跪着碰头。小钰问:“你是那里庵里来的?
后面的可是你的徒弟?”老尼姑说:“老尼是白衣庵的住持,这小尼是我的徒弟。”小钰见这小沙弥生得眉清目秀,十分标致,便问:“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那小尼姑回说:“十一岁了,名叫冷香。”小钰笑道:“又香又暖才好,冷的有什么趣?来到我府里做什么?”老尼姑道:“来募化香钱的。蒙老太妃娘娘赏了二十两银子,两位太妃各赏了十两。因为薛大小姐许绣一尊大士布施,特来瞧瞧绣完没有?”小钰道:“我也布施布施,跟我来。”老尼同了沙弥跟到怡红院,小钰叫盈盈取一个元宝赏他。老尼姑认不得,捧了跪在地下道:“这个沉甸甸高边的,很像糊的纸锭儿一般,可也是银子吗?”盈盈道:“这是五十两的元宝,怎么不是银子?”老尼姑喜欢得很,乱碰头道谢。小钰道:“别谢,起去罢。这小徒弟留在园里逛两三天,送还你罢。”老尼便对冷香说:“你好好在这里玩几天,别淘气。改日我来领你回去。”沙弥到了这个琼楼玉殿的地方,有什么不愿住着玩耍?便点头答应了一声。
老尼姑去后,小钰带他到卧房后轩,向宫女们说道:“尼姑总有一阵和尚气的,快替他洗个澡。”宫女就把他的衣服脱下,坐在澡盆里周身擦抹。小钰道:“皮肉很光细白净,怎么两乳不会高起的?”宫女道:“还小呢。”洗完了又替他扑了许多香粉,换上一条绿绫片金镶的丝绵裤,上穿银红缎绣花窄袖小皮袄。月白镶袜,大红绣鞋。头上不带帽儿,中间剃去顶发,四旁留个发圈,像刘海搭儿一般。唇红齿白,生成一副笑脸儿,又是一双桃花水眼。小钰瞧了笑道:“倒也别致得很。”
就叫暖酒来喝。翩翩笑道:“好了,有个消酒的果儿了。”小钰抱他在膝上,同一个杯子喝酒。谁知他的量很好,两个人竟消了一大壶酒,各有些醉了。用了晚饭,小钰就上炕去睡觉。
向来卧房值夜是分内外班的,次等的宫女丫头在幔外,睡在地下。幔里伴宿的只有四个宫女,是香玉、宫梅、红藕、素琴四个,丫头就是盈盈、嬝嬝、翩翩、馥馥,这八个人通有些沾染过来,因此上头上脸嘻嘻笑笑,不很怕惧的。这晚轮该红藕、翩翩,就问:“这个小尼姑着发在那里睡?”小钰道:“就在炕沿下,地毯上打个铺睡罢。”红藕就叫个宫女替他铺了一副被褥,叫他睡下。自己同翩翩各在两旁小炕上安歇。小钰乘着酒意睡了一觉,醒来听听众人通睡熟了,伸手把冷香扯扯。
这小女儿倒也很伶俐,轻轻起来,向小钰耳边问道:“扯我做什么?”小钰道:“你脱去衬衫裤,到我被里来。”沙弥忙就脱得精光,钻进被去。众人都在睡梦中,忽听见带哭带叫道:“哎唷,怪疼的,怪疼的。千岁爷别再往里顶了,拔了出去罢。”
又叫道:“不好了,血都淌出来了,疼得受不得了。”幔里外通惊醒了,翩翩道:“何苦来?半夜三更大惊小怪。我劝二爷将就差不多些儿罢了。”红藕笑道:“去了三个带发的,来了一个光头的。将来再去找个道姑来,才是九流三教各色齐全。
怪不得姑娘们要题个‘秽墟’的匾额,实也肮脏得很。”小钰听了,也笑起来。冷香听见笑话他,只得忍着不做声。停了一会,各各又睡着了。
到了天明,众人开门出去,瞧见守二宅门的朱婆儿说道:“我候了多久了,烦姑娘进去报知二爷,倭国王带了他的老婆儿女昨晚到京的。未去上朝,先来求见千岁呢。”红藕笑道:“我不去讨他的嫌,当关莫报侵晨客,新得尼姑号冷香。”翩翩说:“怕什么?我就去报。”果然走到炕边报知小钰。小钰大声骂道:“这狗王八蛋,这时候也来见我了?待我狠狠的收拾他一番,才带去面圣。”翩翩说:“二爷,你嚷将起来,我只认是恼了我,把胆也惊破了。”小钰笑道:“骂你做什么?
谁叫你这般胆小?快去传令,我要坐大殿,叫各班伺候。”原来王府规矩,坐大殿是排场得很的。犹如官府们寻常问事只在花厅里,或是二三堂。若有大事,便坐大堂伺候,人役就多了。
这天传令出去,府里中左右三营,三百员的将官传齐了;三千六百名兵,个个明盔亮甲,弓上弦,刀出鞘,旗章对对,从东西辕门口起,排到殿阶下。三条甬道上竟成了三个刀枪胡同。
太监头儿也传齐了,四百名宫监摆列在两廊檐前。宫女是香玉为头,丫头是盈盈为头,也各点齐了二百个人,浓妆艳服,捧香炉的,执掌扇的,拿拂尘的,在殿里公座前后站班。其余执事人等,各小心伺候。
小钰梳洗了,用过早饭,穿上四爪龙袍,金冠玉带。先从园里坐椅轿到荣禧堂前,换坐了十六人抬的大轿。内堂传点敲梆,各殿上接着鸣钟打鼓,大开阁门。轿从中门出去,直到正殿升座。鼓亭上先奏粗乐,后奏细乐。辕门外升了三个狠烟大炮。碧、蔼二人,也带齐宫娥、太监,坐上八轿,从东西两阁门出殿,向大元帅福了两福。小钰出位回揖,让他们两边各升公座。
香玉顿开娇滴滴的香喉,说一声:“传令倭国犯王带同妻子进见。”槛外太监头儿接了一声,阶下文武巡捕官又接了一声。这些兵将齐声传令,就像呐喊一般。中军官全副披挂,带了他夫妻儿女四个,飞跑的从东角门进来。每进一门,门官跪报“倭国犯王带领犯妇等进”,这一跑约有半里多路。到了阶下,中军官双膝跪下,报声“犯王犯妇等当殿,”盈盈也啭着黄莺儿似的娇喉说声:“巡捕官唱名。”东边文巡捕喝道:“杨泳。”倭王这时候魂也掉了。战抖抖挣着应声“有。”又唱“杨花氏。”倭妃死命也挣了声“有。”又唱“杨臬、杨缬玖。”
倭子还勉强答应得来,倭女只嘤嘤的哼了一声。小钰把惊堂一拍,大声喝骂:“狗国贼王,无端入寇,该得什么罪?阶下把刑具伺候。”将官们齐声答应个:“是!”倭王浑身发战,上下牙齿碰得嗒嗒响,只推说:“实系差兵将巡查海盗,不料这些贼臣无知内犯。失察的罪,万不敢辞。只求千岁爷爷开天地之恩,矜全蝼蚁,生死顶戴。”小钰冷笑一声,便喝道:“贼婆抬起头来。”巡捕大声传说:“杨花氏快抬头。”倭妃没法,只得把头一抬,眼睛却不敢往上瞧。小钰一看,心里想道:“我只说海外蛮婆丑陋不堪,谁知竟是个绝色妇人,懊悔刚才不该这样糟蹋他们。”便和声悦色问道:“你可是倭国的正妃吗?”
倭妃应声“是。”又问:“这一子一女是你亲生的,还是庶出的?”倭妃道:“通是犯妇亲生的。”又问:“你多少年纪?
公主今年贵庚?”答道:“犯妇今年三十二岁。儿子十五,女儿十二岁了。”小钰道:“传他们上殿来,有话细问。”太监就传叫上殿问话。倭王、倭子还勉强站得起来,母女两个竟不能起立。小钰叫两个壮健的宫女,下去搀扶了上来。这殿阶共是八八六十四级,慢慢的捱到槛前,正要跪下,小钰叫进殿里来。偏这门槛又高得很,母女二人只得各把裙子往上一提,二寸长的小红菱儿使劲跨进了殿槛,到座前跪下。小钰细细把倭女一瞧,比母亲还要加倍的俊丽。又见倭王是银盆方脸,三绺长须。倭子却也眉清目秀。倭妃虽是三十多岁,看来只像二十上下。又把倭女瞧了几眼,暗暗想道:“这又是五百年前的孽冤了,怎样留他在家里住着才好。”便即时打了一个恶谱,回头向碧、蔼二人道:“姐姐们瞧这海外的人物,倒也不弱似中华,赏他们坐坐罢。”二人抿着嘴笑,答道:“使得。”宫女丫头便在座前地下铺上四个锦垫,他们碰着头说道:“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