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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楼重梦
解向烟波收拾得,半钩明月一蓑云。
小钰道:“这题目极大,他却写得绝淡,可称别具手眼。”
再看蔼如的,是王猛扪虱:
豪气江东合自尊,独披短褐谒军门。
蔌勤扪虱无他语,应为诸公谢处衤军。
众人道:“勃勃有英气。”再看舜华的,是韩信乞食:逐鹿中原战气昏,飘零国士更谁论。
虞兮枉为重瞳死,不市王孙一饭恩。
小钰道:“这个议论才有识见呢。”众人都称赞一番。再看小翠的,是司马相如四壁:四壁萧萧不解愁,行酤且脱鹔鹴裘。
远山眉黛芙蓉面,可免他年怨白头。
众人看了,通不做声。又看妙香的,是王维献乐:平阳春宴醉葡萄,一曲琵琶夜漏高。
戛玉锵金成底事,乞灵还倩郁轮袍。
瑞香的是郭隗喻骏骨:
天涯骏骨几多存,试向王门子细论。
老尽嘶风红叱拨,黄金台上为招魂。
淑贞是杜广为厩卒:
失路伤心百重回,追风摄电费疑猜。
人间未必无骐骥,刘景何曾入厩来。
以上三首,众人都评赞了一回。看文鸳的,是颜回陋巷:春风陋巷雨潇潇,车马何心肯见招。
不是闲情矜遁迹,人间无处着箪瓢。
舜华笑道:“这‘人间无处着箪瓢’,却调侃得世人不校”诗已做完,就入席喝酒。丫头们送上螃蟹,果然很大,但是没有钳脚的。小钰道:“舜妹妹,蟹的妙处全在两螯,为什么通剥掉了?”舜华道:“何曾剥去?通在里面呢!”小钰再一瞧,知是两上大壳合拢来的。揭开来,连螯连脚边肉连黄通剥好了,用糟油姜醋和调了,每三个蟹合做一个,十分有味,又不用亲手去剥。彤霞道:“这时候已是十一月了,外边都不很有得卖,怎么宫里偏有这样肥大的”旁边一个丫头说:“我问过那边的宫女,他说九、十月里捡那顶壮大的,用个坛子铺一层稻谷,铺一层蟹,逐层铺满了,就把坛口紧紧封好。估量稻子吃完的时候,才取出来,比那初装时,更加肥大。”众人道:“得了这个法儿,明年定要试一试的。”蟹吃过了,又上了许多别的菜。
喝到上灯后,瑞香坐不住,就要回去。众人也说酒够了,便散了席。舜华嘱托小钰:“送了瑞妹妹回到赏心亭去。明儿须请个高明的大夫来医治医治才是。”小钰一一应了,以后果然天天请医生开方吃药,却也不见什么效验。
渐渐到了十二月初头,小钰走到蘅芜院来,妙香让他坐下,问:“丫头手里拿的什么东西?”小钰道:“昨儿有人送我十本画册。说扬州有个女姑娘,姓巫名梦云,专会画着色工致人物,春宫图尤其擅长。有几册太粗的,不便送给妹妹瞧。这一册却画得文雅,特来请妹妹每幅上题着首诗儿。”便把锦袱打开,见紫檀册画上刻着“暗藏春色”四个字,揭开第一幅,题着“美人来”三字,画的竹篱茅舍,柴门跟前停一辆油壁香车。
有个小丫头,扶着个绝艳丽的姑娘才下车来,旁边一个俊秀书生,深深打拱迎接。小钰道:“这是才来的时候。”第二幅是“美人笑”,二人对面坐了,各带笑容,指手画脚的讲话。小钰道:“既来了,自然谈笑些相思情况了。”第三幅是“美人醉”,二人并肩坐了,桌上杯盘狼藉。美人玉颜半酡,星眼蒙胧,靠在书生的怀里。小钰道:“这是喝酒醉了,沉沉欲睡的时候。”
第四幅题的是“美人颤”,并不画人,只有一张床,床上挂着方空红纱帐子。细细瞧进去,锦被绣褥,被中盖着两人。只露一个女人的脸仰睡在珊瑚枕上;又是个男人的脸,覆在上面,两嘴相含。纱帐蹙起皱纹,帐钩有摇曳的光景。窗外一个丫环呆呆站着,侧了耳朵在那里听。小钰笑道:“这幅画得最好。”
妙香摇摇头道:“不好,不好。我不爱瞧他。”揭开第五幅是“美人嘱”。两个在花下挽着手,似乎说话的模样。小钰道:“要去了,自然要嘱咐一番。”第六幅是“美人去”。画的女人坐上了车,书生在旁边揖送。小钰道:“妹妹,你瞧这六幅,一男一女是一个样儿到底的,并无丝毫小异,真是名手!可惜不在京里,不然请他来画幅小照,连园中各位姐妹通画在一块儿才好瞧呢。你如今快替我题六首诗,写在上面。”妙香道:“我不题,你叫淡如题罢。”小钰说:“他出语太粗,题得不蕴藉,不便给外人瞧。”妙香道:“旁边添了一个男人,怎样好题?若是光是个女人,我便题了。园里能诗的人多着哩,何必找我?我是不题的!”小钰道:“我想过的,彤姐姐诗本差些,字也不很工。碧、蔼、淑三个姐妹,先前还和通些,近来听信了这位林夫子的话,迂腐腾腾,决不肯题的。只有央着好妹妹费费心,你只说那女的,别管这男的就是,快快题一题罢。”
妙香被他缠不过,只得题了三幅:
美人来
底用妆成宝镜催,六辅车子此间回。
相如宅畔灯初暗,韩寿斋头户半开。
机杼已通乌鹊者,笙箫直接凤凰台。
月明林下春光好,不识春从何处来。
美人笑
不耐闲愁不耐嗔,拈花曾是蕊珠人。
裂缯宫里千金价,射雉场边一面春。
掩扇依稀分皓齿,搴帷隐约绽朱唇。
独怜相对难消受,倾国倾城拟未真。
美人醉
坠珥遗钿宴已终,温柔乡在醉乡中。
胸痕半露春酥白,脸晕微生夜玉红。
索茗几回声宛转,添香一霎思蒙眬。
听郎软语偎郎坐,犹记深杯百罚空。
看到四幅便放下笔,说:“这一幅我断不题的。二哥哥你瞧瞧,两个脸儿叠叠起,什么相儿?”小钰道:“你依先只说女人,别管这上边的人儿就是。”妙香道:“我不懂,好好的睡觉,为什么发起颤来?”小钰笑道:“妹妹别说,有什么不懂,这就是‘气吁吁其欲断,语嚅嚅而不扬’,就是‘款款摆腰,便便摩腹’的时候呢。”妙香涨红了脸,道:“这是瑞妹妹做的,你去找他罢!”小钰道:“我先往赏心亭去了来的,可怜他病得面色蜡黄,没精打彩,怎好劳动他?”妙香只得又题:美人颤细犀牙荡柳腰,锦衾抖乱雾中绡。
蓝桥水溢魂难定,绣枕春浓语未调。
疾疾流苏千缕袅,丝丝香鬓两行。
凭谁爱惜凭谁护,风里花枝不忍描。
小钰拍手赞道:“好诗,好诗。我说你有什么懂不得?这第四句不言颤,而深得颤的神情。妹妹竟像是曾经颤过来的。”
妙香听了这话,便红了脸,把笔往地下一撩,生气道:“二爷,你别来欺侮人,怎么拿这个样的话来糟蹋我!我明儿就搬了家去,永远不见你的面了。”小钰慌忙作揖陪罪,道:“好妹妹,开开恩。饶恕我一时说得冒失了,别生气。你宁可打我几下,别气坏了身子。”连个揖乱作。妙香见他这个光景,心上有些过不去,只得说道:“二哥哥,你别怪我,你本说得太过分了。”
小钰见妙香的生气是半真半假的,便趁势拉着他的手,说道:“心肝,好妹妹,别太傲性了。我这样的小心陪罪,便说错了一言半语,有什么十恶不是的?况且这话就是前番批语的意思。
怎么今儿就这样的着恼呢?”妙香道:“前儿做赋加批,是当着众人,原是玩笑,倒还使得。今儿私下两个人说起来,明是有心调戏了。”小钰道:“我有名叫做贾老实,从不知道什么叫做调戏。妹妹,你别多心罢。”妙香道:“不错,不错。你最老实,连调戏也不知道的,怎么会引上三个人同眠共宿呢?”
小钰道:“好妹妹,别去拉扯别人,好好的做完了这两首诗罢!”
毕竟不知妙香还题不题,且看下回。
第三十回
会同年花园玩景乘良夜雪阁开樽
且说妙香见小钰尽管央求,下不落脸,只得又题了二首:美人嘱只为情深语自私,香唇呢呢泥胭脂。
曾经月底频申约,不惜花前再致词。
密誓要如金石永,春光休遣蝶蜂知。
秦云楚雨相忘易,珍重叮咛在此时。
美人去
遥指蓬山路几千,惊鸿回影去翩翩。
事如云散三湘口,人似春归四月天。
绣被兰香仍未歇,翠纱檀点自依然。
缘知宋玉无甚,追赋荆台梦里仙。
写完了说道:“题便题了,别再说什么唠叨闲话。”小钰道:“再不敢说了,费心,费心。多谢,多谢。”欢欢喜喜把锦袱依旧包了,交给丫头。作别了妙香,回到怡红院来。
只见有个宅门传话老妈说:“刚才阁学何大人差家人来说,明儿个他家友红小姐,要到府里来会同年。我已回过太太,太太叫来报知二爷,并优、曼二位姑娘呢。”小钰听了这话,满心欢喜,便说:“我久慕何小姐天姿国色,如今自上门来,尽好瞧他一个饱。”便吩咐看园婆子,各处打扫收拾。又叫管厨房的宫女、丫头,端正上等的酒席款待,各各伺侯停当。
第二天早早用了饭,坐在三殿上吩咐守门的:“待何小姐轿到,便大开中门。说我在后殿迎接。切不可下轿,定要抬进殿来的。”不多一会,果然到了。跟来的家人说:“王府头门内不敢坐轿,小姐要出轿步行进去的。”门上也传说:“千岁爷吩咐过的,定要从正门抬进去。”两边谦让了一回,才把轿子往东边长巷内一直抬往里来。婆子、丫头们自然是步行随轿。
小钰连忙退到荣禧堂前等候。轿子抬到堂前,友红下了轿,向小钰叫了声年伯,福了一福,跪将下去。小钰忙叫宫女扶住,自己深深一揖,叫声“姐姐别这样过谦,不敢当,就请坐上椅轿,往上房去。”见过了太太、奶奶们,用过茶点,又坐了椅轿到征瑞轩。小钰不便进去,只叫宫女们随进伺候。优昙姐妹都在正厅前迎接,留入内厅排开三席盛菜,吃喝一回,才辞出。
来到大门口,正要上轿,只见小钰同着众姐妹,通在前边斗草庭前坐等。友红便过去,一一见了礼。同坐了椅桥,自东至西各景赏玩一番,单是怡红院不进去,留在末后进内坐席。
友红爱那东阁梅花盛开,流连了好久。见天上渐渐飞下雪花,越飞越大,竟像漫天的柳絮一般。小钰几次催促,才从棠阴院红药坪一直落北,由梨云榭往南,到读画楼。大家坐在窗前,靠着栏槛看雪。这时候,山头上已是白茫茫的了。彤霞就叫丫头摆了些果菜盘儿,斟上史国公的药烧来,说:“对了这样好景,宽坐坐,喝杯淡酒冲冲寒。”友红道:“恰用得着,只是一到便来动扰,不当得很。”众人是备着晚间要闹酒的,都留着量,不很喝。友红的酒量本极好的,又在这样仙宫月殿似的房屋,对着了四山积雪,如玉峰琪树一般,又见满天的碎琼乱璧纷纷飞舞,不觉酒兴大豪。小钰对了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有说有笑,也是心花怒开。两人一个瞧景,一个瞧人,你一杯我一盏,喝个不了。
宫女几次来请坐席,才出门坐轿到了怡红院。小钰叫把酒席安在二厅楼上,关上窗,放下屉板,四面都瞧得见外边雪景。
共摆了十二席,每席安上一个大围炉,暖烘烘的。便逊友红首席,友红道:“除文妹妹是平辈,可以妄僭,余外通是长行,如何敢僭?”决不肯坐,碧箫道:“这年谊且揭开,咱们只认姐妹,岂有主人僭客的道理?”让了多时,友红才坐了东边第一席,彤霞对面,碧、蔼二人坐了三四两席,不让淡如,淡如也不敢作声。舜华却在第六席坐下,淡如坐了五席。妙香姐妹也不让小翠,坐了七八两席,淑贞照舜华的样,自去坐了第十席,小翠逊了一声,坐了九席。小钰也坐下来,文鸳坐在末座。
一面开怀吃喝,一面瞧那玻璃窗外的雪,绵团一样的沉沉洒将下来,庭中草木通变成了粉妆玉琢的枝叶。大家越发喝得有兴。
上过了二十道菜,四次点心,小钰叫丫头推上屉板点起灯来。又叫:“以后的菜,慢慢一样一样的上来,不必太急。”
便要友红出令,友红逊了一回,就喝了一小杯酒,说道:“各位年姑母、年伯跟前放肆了,告罪一杯。我们还是猜枚罢!不兴闷雷霹雳,通是暗放。”就用十二个棋子捏在手里,众人各各认定。友红问彤霞:“几杯?”彤霞说:“十杯。”问碧箫请增,增上十杯。请蔼如减,减去十杯。问淡问:“什么杯?”
淡如指着大金杯说:“这个。”又问:“第一杯怎样喝?”淡如道:“猜着的人捧了酒,不拘飞送那一位,须要叫声‘心肝亲娘’,那人须就着他手里喝干。若不肯喝,便是梗令。定要罚三大杯。”友红摇摇头说:“累赘得很。”又向舜华:“请放仪注。”舜华道:“杯太大了,六杯酒分作十二杯。各人念句古诗,要有十二生肖字样,不拘左转右转,数着的喝。”友红道:“有了七杯仪注了,请妙香放八九两杯。”妙香道:“掌拳的和猜着的挑了豁罢。”又问瑞香:“请放第十杯。”瑞香道:“猜着的,讲个笑话。没人笑,自己喝了。”友红伸开掌,却是小钰猜着了。小钰欢喜得很,叫宫女斟了一大金杯酒,双手捧着到友红跟前,叫道:“我那嫡嫡亲亲的心肝乖娘,敬你一杯,就在我手里干了罢。”友红涨红了脸,说道:“年伯你放下罢,我不敢喝,情愿受罚。”小钰只得放在桌上,友红叫丫头另斟酒来,喝了两杯。说道:“算了罢!”淡如还不肯依,舜华道:“这两大杯约有一壶的酒了,已是加倍罚了,自然该算的。”友红说:“底下是舜姑娘放的仪注,该那个先念起?”
舜华道:“不拘,尽可乱念。”友红便念道:“‘首鼠辕驹俱碌碌’,左转的。”碧箫就喝了一杯,说道:“我是右转的,‘蜗牛角上争何事’。”淑贞道:“我是左转的,‘报国危曾捋虎须’。”舜华也是左转,念了个“盈盈顾兔秋三五。”彤霞念:“‘双龙盘剑殿头趋’,左转。”瑞香见友红连喝了四大杯,便说:“我松松罢,右转的,‘谋生拙为安蛇足’。”
妙香道:“好现成,把‘虎’字的对句来灌我呢。”淡如笑道:“瑞妹妹生成是松的,要紧也紧不来。”蔼如道:“放屁,不许胡说。”小翠道:“‘白马江寒树影席,左转。”小钰喝了一杯,念道:“‘世途何处不羊肠’,右转。”蔼如道:“‘两岸猿声啼不庄,左转。”文鸳道:“何姐姐又连喝了两杯了。我念个‘绛帻鸡人报晓筹’,左转罢。”瑞香喝了一杯,小钰道:“先前‘猴’字念了‘猿’字,终究勉强些。如今‘狗猪’二字,定要念本字,不许把‘犬豚’等字来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