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楼重梦

且慢些说。
单说王夫人等回到家中才坐下,见兰哥进上房来,先恭贺了老爷、太太、奶奶的喜,便禀知小钰又有奏章,要争那林家姻事,亏了宫门上收折太监送到府中,并未呈进。另有书信一封,交舜华的,恰是淡红笺上写着绝句一首:北望春明暗怆情,悬知珠榜首题名。
怪他金玉全成诳,不识今生识再生。
面写“舜妹妹亲拆”,王夫人和宝钗看了,就交给舜华。
舜华红着脸,接在手里就出房往园中去了。淡如十分闷闷,彤霞、二香也是怏怏不快。宝钗、兰哥忙又写信说明舜华不考的话,即交原差赍回山东去了。
合家大小叩头道喜是不必说,还有那贾氏近族及诸亲百眷朋友同寅,阗门塞巷争来庆贺,真是锦上添花,热闹无比。周瑞的女人率领了管家婆们进来请示该如何改口称呼,以便传谕众家人等遵照。贾政道:“照前称呼,不用改口。”王夫人道:“老爷说的极是,才见大方。余人一概照旧,只小钰回来叫声二爷,不必仍前称名便是。优昙姐妹也依先称个姑娘,且等进宫后再改口罢。”众管家婆齐声应了“是”,都退出传谕去了。
从此府中忙忙碌碌,端整移居,贾兰来对王夫人说:“钦天监选定八月廿八日迁居大吉,又奏明八月二十日起程班师,九月初九行郊劳礼。一切仪注,礼兵两部俱已酌定具奏,极其优崇。我们须应看吉日搬到新府,以便等将军并左右元帅骑马归第。”王夫人说:“那蔼如没有母亲,他的父亲来拜望过了,未知搬了不曾?”兰哥道:“梅、薛二家通是二十八的日子移居新第。”正在说话,只见史湘云忙忙进来,对了王夫人等各各请安道喜,王夫人、宝钗却冷冷的相待。舜华见了母亲,忙上前叫声“奶奶”,湘云不理他,回头和众人说话。舜华自觉没趣,退了出房。从此湘云就留住在贾府。到了廿八日迁居以后,就在荣禧堂大排筵宴。因为三殿后进又有大堂、二堂、三堂,这大堂匾额仍用“荣禧”二字。这日堂上共有五十六席女客,那些男客却在二殿三殿东西两旁,大二三各厅堂上,排席共有二百多桌,且不必说。
单讲众女客,席罢也有回家的,也有留住的,惟有岫烟、纹、绮、湘云四人自小盘桓相亲相爱,这晚席散后,在上房闲语。湘云道:“今日独有琴妹妹不来,想在新府里忙得很了。”
李纹道:“谅来明后日就过来的。”李绮对李纨说:“大姐姐,我们明儿该先去道喜才是。”宝钗道:“忙什么?他如今是新亲,有些客套,恐怕未必来呢!”李绮便问:“小钰和碧箫对了亲了么?”宝钗点点头,说:“才讲起,还未过礼。”湘云吓了一跳,忙问:“那个做媒的?”王夫人接口说:“就是两个往倭的使臣,在军营和小钰说定的。”这原是顺着口说的话,有意叫湘云听的。谁知李家姐妹闻知湘云不肯允婚,各想把女儿配他,但未曾出口,听了这话,呆了一呆。不觉同声的叹口气道:“真正是捷足先得。也是碧丫头的好运气。公王匹配,荣耀无比。”岫烟也信是真话,忙问:“林姑娘却怎样呢?”宝钗道:“他那里肯俯就咱们这些人家?前儿个苦苦哀求,无奈史妹妹硬着心肠竟不允许,可见姻缘自有前定。”李纨也信真,不便插口,道:“另对亲不打紧,只岂不辜负了舜丫头?据我意思,还须斟酌才是。”王夫人说:“他老爷做主,谁又敢去斟酌!”湘云听了这话,千真万确,气得脸色青黄,满心懊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众人坐了一会,各自回房去安歇。
早有那些快嘴丫头传将开去,小姐妹们都已知道,十分妒忌碧箫,各各胸中纳闷。淡如更加着急,就和母亲商议,要抢先联姻。香菱明了女儿的话,想个计策,竟去见湘云,托他为媒。湘云越发认真了,就回说:“我们的金玉姻缘尚且参差了,如何做得媒来?”香菱无奈,也只得罢了。湘云却悄悄的去求李纨,要他周旋这头亲事,李纨先已受了两个妹子的嘱托,却也为难。只得私下探探王夫人的口气,王夫人道:“我也做不得主,且待小钰回来,打伙儿商量罢。”淡如又私下和瑞香商议,要离间了碧箫才好另议。瑞香道:“我和你且去见见舜华,瞧他怎样光景。”二人便同到舜华房里,才坐下,淡如就开口道:“碧姐姐已经和小钰联了姻了,你知道吗?”舜华道:“我等女孩儿们如何去管人家联姻的事?何必知道呢?”二人仔细瞧他,却不慌不忙,竟像无事的模样。只得别了出来,就到上房。他们的意思,要探听王夫人和宝钗有何议论?坐了多时,不见提起,淡如性急耐不住,便问宝钗道:“钰兄弟和碧妹妹对亲,选定了行礼的日子没有?”宝钗正要回答,只见贾政踱将进来,王夫人等各各起立相迎。贾政坐下了,说道:“皇上恩旨,虽不叫优昙二姐妹关房回避,我想也须各尽其礼,今日我带了兰哥儿,细看园中有两个院落并排着,极其宽敞。
前边有个前门,通到园里,进出甚便。却又是墙隔开,很有关闭。后面有后门两扇,可以通到外边。那些太监们要出入也不必从园里经过,甚是妥当。左边这一所,屋庭前有二十多丛很盛的牡丹花,五色俱备。我想优昙幼年的时节,《咏牡丹》诗是个佳兆,就安顿他住在这房里。匾额题了‘徵瑞轩’三字。
右边那一所屋就安顿曼殊住了,房前后通种的是芝兰,匾额上就题个‘芝室’二字,取他们姐妹同心,气味相投的意思。你道何如?”王夫人说:“很好的了,即使择个吉日搬过去罢!”
究竟不知何日搬移?且待下回说来。
第二十五回
待年册立居私邸衣锦荣旋宴画堂
贾政听了王夫人的话,就拣个吉日,把两孙女移到了园里去,宫娥、太监、婆子、丫头都随着过去了。其余女孩们且在内室暂住,等待小钰回来再作分派。当日众人送到了园,就在园中各处逛了一回。果然十分精雅,比旧园大不相同,那园名依先叫做大观。李纨道:“这般大地方,许多院落色色齐备,如何没有个匾额名式?”婉淑道:“闻说拟是都拟就的了,要等王爷回来才定。”王夫人说:“只怡红院、潇湘馆、蘅芜院不要改,余外由他们起名罢。”说了一会,回到上房不题。
光阴易过,已是九月初七日,前站先到。初八日,三面大也到了,高高的供在郊台上。初九黎明,圣驾出去了。三位元帅,各穿软金盔甲,骑着仙马,到了台前,远远下鞍来见圣上。圣上率领他们上台,拜过旗,就偃倒了。三帅缴上金印,礼部在旁接收了。吏部即便送过丹书铁券,三人跪受。谢恩已毕,小钰又将上方剑呈缴,圣上宣旨:“此剑赐卿为传家之宝,不必缴还。”小钰又谢了恩。早有中军官捧回王府,高挂在第三殿中间。凡有犯着不是的,仍许先斩后奏,满朝官员那个不害怕!这日在台下行宫内赐了宴,一切礼文都照着拟定的仪注,不必细讲。
皇上也骑着马,带同三帅进城,三帅又到正殿朝贺了一番,才进内宫朝见圣后。圣后欢颜慰劳,又赐洗尘筵宴,并赏了许多东西。
三帅谢罢出宫,一径回家。先同到王府拜见了贾政夫妇并一切人等。小钰、蔼如也同到燕国府见了礼,小钰、碧箫又同到赵国府行礼,才分马各归本第去了。其中繁文絮话,不必细载。
只说小钰除了祖父母、伯母、母亲、哥哥前行跪拜礼,余人皆只一揖。独向舜华跪了一膝。舜华涨红了脸,跪着回礼。
众姐妹们都用常礼相见,淡如想要格外讨好,跪将下去。小钰只用手一拉,并不回叩。众人看了,各自暗笑,不提。
次日上坟祭祖。拜望亲友,忙了十几日。府中内外排宴款待诸亲百眷,小钰只应酬了几日,以后便回明贾政,不复出去相陪。贾政算来,这些人客须得一月之后才能宴毕,也觉厌倦,就不出去了。单叫兰哥同族中侄儿、侄孙辈去陪,小钰只在后园大观楼下跟着王夫人等和那些姐妹们开怀饮酒。优、昙二姐妹,只第一天在荣禧堂家宴出来坐了一回,喝了三杯酒便回去了,余日总不出来。
小钰嫌人少没兴,又去邀了燕、赵二公府的娘儿们来同饮作乐。接连数日之后,这日王夫人说:“天天席上俱用蟹羹,吃得无味,且有别样品味杂在中间。今儿我专叫用螃蟹一味,整个煮的,大家剥蟹喝酒,定要吃得热闹。”宝钗道:“要热闹须得行令,让我先来行起!”便念道:“‘笑他城北小孩儿’,谜藏一个汉人姓名,谁猜着了我喝;没人猜着,合席通饮。”
湘云因王夫人、宝钗待他冷落,不很高兴,连日见小钰殷勤奉承他,他也高兴起来,便点点头,说:“我猜着了,城北徐公,小孩儿是个孺子,分明是徐稚了。”宝钗道:“是。”喝了一大杯。王夫人道:“有的就说,不必挨次。”李纨说:“我也有了:‘狗洞中间竖战旗。’”舜华说:“谅来是窦武了。”李纨就照样喝了一杯。王夫人说:“我也说个,‘使尽威风豪杰气。’”李纨道:“必是扬雄,太太喝罢!”正在筛酒,淡如赶着道:“我说个‘猩红勋垩耀门楣’,你们决猜不着!”碧萧道:“有什么猜不着?是朱家。”淡如只得也喝了一杯。蔼如接口道:“我打个晋人罢,‘落花满地不惊心。’”李纹道:“是谢安。
我接个‘峰顶波声远远闻’。”宝琴道:“是山涛。我说个‘天子先来施教化。’”淑贞说:“是王导。”妙香道:“我说个‘平原瑞气蔼氤氲’。”彤霞道:“谅是陆云了。”小钰嚷道:“四人合念一首,不好。我独念四句罢,都打的是唐人名:‘汉帝由来受夏封,昭君变色出深宫。将军细想和戎事,工部尚书画喜容。’”文鸳道:“第一句是刘禹锡。”
瑞香道:“次句是王勃。”宝琴道:“三句是武三思。”只第四句各人都想不着,舜华笑笑道:“是司空图无疑了。”众人都说:“通猜着了,该喝四大杯。”小钰没法,只得连吃了四杯。李绮道:“我拚着喝四杯,也凑他四句,打宋人名罢:‘小小门前满路车,夏官灯烛照通衢。始皇年幼思巡幸,田野俱知楚大夫。’”小钰道:“你们莫作声,让我一个人猜。首句是苏辙,二句司马光,三句秦少游,四句是宋郊。”王夫人道:“怎么楚大夫该姓宋呢?”李绮回说:“宋玉是楚大夫。”宝钗道:“不确,楚大夫多着呢,何必定是宋玉?这要罚的。”
李绮只得乾了五杯,有些醉意,回头对舜华道:“舜姑娘,为什么今儿都不很开口?”舜华说:“我却早编了四句,怕喝不得这许多酒,不敢说。”小钰道:“我代你一杯。”淑贞说:“我也代一杯。”彤霞也许代一杯。舜华便念道:“‘赤绳一缕系难开,碧浪江边蚌孕胎。柳末成阴桃未蕊,翩翩轻翘绕楼台。’通藏的是美人名。”湘云说:“我都猜着了,且不说破你的。”淡如道:“让我来猜。这是红线、绿珠、小孝飞燕四人。”舜华道:“都着了。”四人分饮了四杯。彤霞道:绮楼重梦·“我也打个美人名罢。‘袅袅炉香似也无,琼瑶一片胜明珠。
相思豆子抛童稚,好鸟双双树上呼。’”婉淑道:“也该我来猜猜,敬你四杯罢。是非烟、小玉、红儿、莺莺。一些也不错,快喝,快喝。”舜华连忙说:“我也代分一杯,只算还账。”
妙香耐不住,便道:“我也有四句,却是藏上古的人名,并非汉唐以下。‘苏相朝来睡起迟,熟梅庭院剩空枝。佳期有约终难就,妆点韶光百五时。’”岫烟道:“我只猜了二句,第一句是秦缓,四句是景春。”舜华道:“二句是黄歇。”淡如道:“有了,三句是白喜。”王夫人笑道:“白喜却藏得巧,但是不庄重些,倒也难为淡丫头,就想到了。”小钰道:“今儿可谓尽兴,明儿我在园中各景处处吩咐丫头、婆子们备些果菜,大家去游玩喝酒,顺便拣定了住处,好搬出去。”婉淑问:“都取了名了没有?”小钰道:“匾联通已挂齐,其中胜景共有三十八处。也有仍旧名的,也有新取名的。这大观园不在数内。
余外,零房碎屋便不起名色。西边便是芬陀庵,明心师昨儿就搬去了,明儿正好去扰他的茶。”说完散席。
第二天一早,小钰先到园中等候,差宫娥等各处催促。王夫人果然带齐了众人出来,小钰迎着问道:“这花园路路通的,太太要从那一边逛起?”王夫人道:“不拘,信着步走去罢。”
小钰道:“地方大得很,走是走不动的,现有竹椅轿好坐。”
就叫小太监把轿儿抬来,各人坐上,先到嘉荫堂。这堂前有两株三抱粗的大槐树,把一个很宽的院子都荫满了,因此取这个堂名。大家各处走了一回,坐下各喝了几杯酒,用过点心,再坐上轿到宜雨楼楼里。外庭中通种的芭蕉,下起雨来,声如碎玉,极好听的。又到东阁,阁前后左右通是梅树,共有数百株,红白绿萼,磬口蜜梅,各种俱备,所以取个东阁观梅的意思。王夫人说:“下月来就好瞧了。”又到听秋轩,那庭前有梧桐四株,遮得绿阴阴的。又转过弯来,往桥上过去,却是池心阁,四面都是水,水中还剩有残荷千本。王夫人道:“明年夏天在这个楼子上赏荷花,却是大观。”又到寒碧斋,也是临水的正厅,上有方砖砌就,砖上凿空,镂成花鸟。四围墙中暗砌十几副风箱,外边把风箱扇将起来,风从砖底下镂花缝里透出,其凉无比。砖底下很深,可以安些珠兰茉莉盆儿,风中带着香气。李纨道:“明年夏天不用愁热了。各人搬了铺盖来,占着一间房住下过夏罢。”小钰催道:“别很耽搁了,地方多,恐怕一天游不遍呢!”众人才起身坐上轿椅,到棠阴院。院前后通是西府垂丝海棠,约也有数百株。后面一进,却都是小小房间,后院子里满地秋海棠,花开得十分烂漫。看了一回,上轿转过山,往山洞内进去,名为“五云深处”。这四字却不题在匾上,是凿在对面山石上的。小钰道:“太太,这所在是冬暖夏凉的。”宝钗说:“夏天自然凉的,冬天未必暖罢。”小钰道:“底下通是地炕,冬天烧起来,其热无比。”彤霞说:“我来住了罢。”舜华道:“姐姐,我劝你别住在这里,何苦穴居野处,钻在山洞里过日子?”李纹道:“想是你要做个山大王了。”小钰道:“海大王我都平了,何怕他山大王?”大家都笑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