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镜花缘

  周氏忙去取了二百两花银并金珠的钗环首饰,妇女更换衣裳并妇人零星应用之物,连自己的睡鞋都放在包裹里头,一并打叠好了,分作两个包儿。周氏道:“儿啊,你且到乳母家中躲避几时。探听风声再作计较。”公子答应。改扮方好,已是黄昏时候了。周氏便唤丫环到厨房中去搬进夜膳,命公子吃了作速起身。又唤老仆与乳母也去吃了夜膳。不一时,老仆进内,在堂楼下叫道:“姨太太,天气已不早了。”周氏随唤老仆:“上楼取了包裹,快快与公子、乳母一起逃生去罢。”公子哭泣不止,不忍分离。周氏也是十分悲苦,顿足道:“这是父亲害你的。你自从十四岁上由京中回来,好好在家读书,这种逆天大罪你又并不知情。”苍头道:“公子快些走罢。若再挨延,恐难逃命。”公子道:“庶母在家,教我如何放心得下!”周氏道:“孩儿不要管我。若再留恋不走,难以逃生。不如我先去死了以绝你的念头。”公子无奈,连忙拜了几拜,起身作别。周氏又嘱咐苍头、乳母道:“如今要改称小姐,切记于心。女儿自己也要认作女子,步步留心,不可忘形露迹,方能保得性命。”公子道:“孩儿晓得。”周氏道:“女儿,你此去逃生如何还不留心改口?使做娘的倒放心不下了。”公子道:“庶母放心,女儿牢牢切记便了。”周氏、公子、乳母、苍头一箍脑儿下了高楼。乳母在前,打从花厅侧首腰门开进后园,一径到了后园门首。苍头背了包裹,乳母催促小姐道:“如今已是初更时分,到老妇家中尚有七八里之遥。快快走罢。”连忙开了后园的大门。小姐依依不舍,含悲带泪道:“庶母,女儿去了(口虐)。”周氏道:“女儿不要哭了。快些去罢。你看那边有人来了。”小姐只得别了周氏逃生。
  周氏见三人去远,方才闭上了园门,含悲进内。暂且按下不表。再说那假小姐同着苍头、乳母出了后园门,幸而月色明朗,不须灯火。行够多时,走了五六里路程。约计到乳母的家中还有一二里路远近。小姐扶在乳母肩上道:“乳母,奴家如今有些走不动了。”乳母道:“小姐且莫心焦,你看前面有座凉亭,且进内去歇息片时就好了。”原来假小姐今日把两脚缠了,又垫了三寸半厚的高底,穿了四寸余长的弓鞋,只有脚趾着地。虽然不把脚带狠缠,地下高高低低,走了五六里路,疼痛得紧,如何还走得动?挨到了凉亭,走进亭中,小姐连忙坐下。见四顾无人,忙将花鞋脱去,捧了两足哭泣不止。略坐片时,仍将弓鞋穿好,出了凉亭,乳母扶了小姐,急急望前行走。不多时已到乳母的家里。
  乳母连忙敲门进内,苍头放下包裹。只见一个中年妇人,是乳毋的媳妇。那媳妇便问道:“婆婆何不早些回家,缘何夤夜至此?”乳母道:“媳妇你且闭好了门,慢慢与你说明。”媳妇忙闭上了门,乳母便轻轻道:“京中我家的王爷犯了弥天大罪,奉旨满门抄斩。如今还要本籍抄家。这位小姐是姨太太的内侄女儿,暂在我家耽搁几天,就要去的。”媳妇殷勤问好,见那小姐生得容颜清秀,脚小伶仃,体态温柔,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忙问:“小姐可曾用过夜膳?”小姐道:“大嫂不须费心,奴家已经吃过的了。”略略坐了片时,乳母忙将包裹搬进房中,另外排了一榻,张了蚊帐,又取出新做的被褥、枕头,铺设停当。老仆就在外面打了个地铺。那媳妇与小姐道了安置。乳母即忙闭上房门,便道:“小姐行路辛苦,早些睡罢。”小姐道:“晓得。”乳母又道:“小姐,你看马桶就在那边。”小姐点头会意,便将裙子解去,褪下小衣,上过了马桶。立起身来,洗好了手,卸去头上的簪珥。乳母轻轻道:“小姐,你耳上初穿环眼,带了环子睡罢。”小姐答应,脱去了外罩的衣服,宽去弓鞋,将身倒下,和衣而睡。一觉醒来,天已大明,连忙坐起身来。只见乳母头已梳好。小姐把金莲重新缠裹。乳母回头见了,轻轻的道:“小姐,你自己可会缠否?”小姐道:“奴已会缠的了。”乳母就在抽屉内取出白矾研成的细末道:“小姐,把这矾末渗些在脚趾凹内,干燥些儿。”小姐接过矾末,依着乳母之言,将两只大大的金莲缠裹完了,穿好高底,套上弓鞋,系好了鞋带。上过了马桶。走到窗前坐了,重理云鬟。乳母道:“我来与小姐梳罢。”小姐道:“奴家自己来梳,学会了也觉便些。”遂将青丝三把,一一梳通,重新抹上香油,梳就一个时新巧髻,插了一支金钗。乳母道:“小姐真真聪明,梳头裹脚都已会了。老身也好放心得下了。”那媳妇叩门送进脸水,小姐起身接取。乳母把水倾在盆内,又将脂粉盒取出,交与小姐道:“这是妇人家必需之物。”小姐会意,洗过了脸,略施脂粉,然后穿好了外罩衣裙,媳妇便请小姐去用早膳。苍头早巳吃毕,别了小姐,急急回去探听消息。去不多时,只见苍头跑进门来,气急败坏,喘息定了,便道:“小姐,不好了!老奴到武府,大门已经密密层层封锁的了。打听旁人,方知京中差了校尉,奉旨查抄。将姨太太打入囚车,解赴京师去了。并将仆妇丫环人等一并押去。查问公子去向,姨太太说半月之前出外游学,现在不知下落。拷问众人,与姨太太一般回答。各处都已张挂榜文,画影图形,拿促武府公子并韦府二位公子。填明赏格,捉到一名赏银一千两,知风报信因而拿获者赏银五百两。拿解进京,难免身首异处。老奴与乳母幸得不在家中,不然也被他们捉去。小姐昨晚不走,今日也不免捉将官里去了。亏得小姐早走一步,真是侥天之幸。闻说还要编查人丁册籍,无论大家小户,到处严拿。老奴劝小姐离却此间,别投远处,免受许多惊吓。老奴也要远避去了。”小姐听了,只是哀哀哭泣,又不敢高声痛哭。那媳妇也再三劝解。小姐闻言,连忙揩干了眼泪,起身到乳母房中,取了二十两银子赏与苍头,作为路费之用。要知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 五 回 武小姐死里逃生 韦公子难中遇救
  话说武小姐取出白银二十两,赏与苍头,苍头叩领道:“老奴素来也有些积蓄,如今府内查抄,前门后户都已封锁,身边没有了钱钞。只得拜领小姐的了。小姐保重。老奴就此去了。”彼此依依不舍,只得洒泪而别。苍头去后,小姐又取了十两银子,交与乳母的媳妇道:“大嫂,这些银两且请收了,作为奴家食用之费。”那媳妇再三推让,方才收受。
  过了两日,乳母出外去,要买些零星物件。买了回来,忽闻道路行人三三两两纷然传说严拿钦犯,按户稽查,要编造人丁册籍。家中多了一人,无论男女,均要查究根柢,与武氏、韦氏有亲戚牵连者,亦须拿去查问,务要究出三个钦犯,以正国法。百姓被扰,到处不宁。乳母听了这许多言语,吓得魂不附体,心中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暗暗想道:“公子虽然改扮小姐,看不出是男子。只是邻里人家已知小姐是武府的亲戚,如何是好?我的家中也住不得了。”慌慌忙忙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家里,见媳妇正在厨下煮饭,便道:“我去将外面门户闭上,你煮熟了饭时,速速搬到屋子里来,大家吃了有话与你商议。”媳妇答应。不一时,饭已煮熟,连忙搬进婆婆房内,与小姐一同用毕。乳母便将出外买物回来,听闻旁人传说之事一一与小姐说明,并与媳妇说知,实是武府的小姐,并非姨太太的内侄女儿。小姐与那媳妇听罢,都惊得呆了。停了半晌,媳妇道:“婆婆,媳妇有个计较在此。离此百里之遥,有一家亲戚,是媳妇的舅母,住居的地方极其乡僻,地名唤做燕贺村。村中无多几家,男子都是远出营生。舅母的儿子航海生涯,常常不在家中。他的媳妇去年又死了。婆婆与小姐且到那边去躲避几时,再作道理。好在都是旱道,一路不须船只。待等丈夫回家挑了行囊物件,送小姐、婆婆前去。只是那边有十余里路不通车辆,小姐脚小伶仃,如何行走得动?”小姐道:“这倒不妨。”乳母也点首称好。原来乳母的儿子唤做成祥,在外佣工,不能常常归家。一日闻得武府抄封,回了主人,只说家里老娘有病,告了五天的假,急急赶回家来。到了门首,慌忙叩门。那媳妇开门看时,见是丈夫,随手关上了门,一同进内。成祥见了母亲,方才把心放下。便问母亲道:“这位是谁家的小姐?”乳母轻轻道:“就是武王爷府内的小姐。”遂把前晚如何到此,今日如何风闻,媳妇如何算计到他舅母那边去的话几说了一遍。成祥也道:“不差。倘若查到咱们家里,那就不得了哩。儿子今日就去雇定了驴车,明日清晨起早动身,以便赶路。老娘与小姐快些儿收拾行囊包裹。天色将晚,儿子去雇了车子就来。”成祥说着往外去了。
  那媳妇连忙端整晚膳,吃了好早些安睡。成祥去不多时,回来道:“车已雇定。老娘与小姐须五更起来用饭,天明就要动身。”当下四人吃过了夜膳,各去安歇。到了五更,小姐先自起身,装裹好了两只金莲,然后梳了云髻。乳母也起来了。外面早已端整饭膳。媳妇便来叫唤。小姐连忙开了房门,洗脸用膳。诸事方毕,天已微明。驴车早已到了。成祥便去开进,驴夫将被褥、行囊、包裹装在车内。然后小姐与乳母坐在中间,成祥坐在车沿,别了媳妇。驴夫加上一鞭,赶路去了。
  约莫走了四十余里程途,已是傍午时候,前面有一小小市口。驴夫停鞭问道:“客人可要打尖?”成祥知道驴夫口渴,便道:“咱们也用得着了。”就请小姐与娘亲下车,到了一个小小的茶室内坐下,吩咐茶博士泡了四盏茶。又向车内取出点心,连驴夫共是四人把来分吃了。只见门前大张告示,又见三个钦犯的图形俱是公子模样。小姐看了,心中惊跳不止,暗暗想道:“今日若非改妆,定然难免。”坐了片时,驴夫催道:“客人好起身了,还要赶路哩。”小姐坐上抬身,出了店门,与乳母、成祥上了驴车。只听茶店里头有人说道:“那位姑娘生得甚是俊俏,那面庞与画图上面的一个钦犯倒有些相像。”对座一人道:“老二你又来嚼蛆了。可曾看见他裙下的一双小小脚儿么?闻得海外有个女儿国,男子都要穿耳裹足。这里天朝地方,那里来穿耳裹足的男子?”那人道:“老三说的不错,咱也不过在此瞎猜罢了。”小姐听了方才放心,暗暗感激乳母,幸而把我的脚来缠裹,垫了高底,装做小足。不然险些儿被他们看破,性命休矣。如今犯了这等逆天大罪,若能保全首领,情愿一世做个妇人罢了,那里还想出头的日子。譬如上了脚镣铁锁,今后只得把这两脚终身缠裹,那高底鞋儿也不敢一刻离他了。还要学习些女工针黹,以便自己做些鞋头脚手。
  小姐正在心中暗想,乳母见小姐默默无言,愁容满面,便道:“前面是景德镇。歇宿一宵,明日还有十余里路不通车辆,要步行的了。”说话之间,已到宿店门前。只见也是三个钦犯的图形。小姐下了驴车,小二忙来招接。成祥使唤驴夫将包裹行装搬往里头,开发了车力酒钱,驴夫回去不题。成祥便与小姐、娘亲同到里边,拣了一间小小的卧房,成祥就在外面安歇。不一时,小二送进夜膳,小姐与乳母用毕,然后成祥也吃过了。忽闻外面人声嘈杂,原来官差到店中搜查钦犯。成祥正要出去探问,只见公差进内查看。成祥连忙答应,公差问了姓名,成祥回说姓周。那公差见里面一个老年的妇人,一个少年的女子。看了一看,也就不问怎么,竟往外边去了。小姐方才安心。宿了一宵,次日天明起身,梳洗已毕,用了早膳,备了些点心,算还了房金饭费,成祥挑了包裹行李,别了店主人,便与小姐、娘亲出了店门,一径往东行走。小姐扶在乳母肩头,慢慢行去。
  走了多时,渐渐人烟稀少,满目荒凉。约计走了十里之遥,走得小姐脚趾疼痛,寸步难移。便对乳母道:“可有息足所在?歇歇再行。”乳母道:“小姐喏,这里有个枯庙在此,且进去坐坐罢。”三人进了庙门,见殿宇倾侧,坍毁不堪。仔细看时,原来是一座花神庙。见案前有个木拜单儿,小姐跪下深深礼拜,暗暗通诚道:“念武景廉生了一十九年,从无一毫过失,自知罪在不赦,但求天可怜见,终身愿作妇人,保全首领。”拜罢起来,就在拜单上坐了。乳母也就坐了下来。成祥歇下担儿,便在铺盖上坐了。忽听得窸窣之声,不知在着何处。成祥连忙立起身来,四处查看。只见供桌底下伏着一人,神厨底下也伏着一人。成祥见了便喝问道:“青天白日你二人在此作何勾当?还不快快出来!”二人听了,只得爬了出来,身躯抖个不定。小姐吃了一吓,也顾不得脚痛,连忙立起身来,对着二人仔细一看,见他翩翩年少,都是俊俏郎君。衣衫虽是蓝褛,举止不俗,面庞却与画图上一般无二。便对着二人道:“你二人好生大胆。明明都是钦犯,还敢逗留在此做些甚么?”二人听了,吓得面如土色,泪下纷纷,双膝跪下,连连叩首,都道:“小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万望不可声张。”小姐道:“你二人且自起来,细细实说,奴不声张便了。”二人道:“此处倘有人来不好说话,请小姐到后面去告禀。”小姐道:“既如此,你二人先走一步。”随后把手扶在乳母肩头,走到里边。只见满地青草,比人还长,大大一个天井,两旁有两条石凳,二人便请小姐坐了。小姐道:“你二人也坐了好讲话。”二人就在对面石凳上坐下道:“不瞒小姐说,我是韦后的庶弟,名唤利桢。他是韦后的庶侄,名唤宝应。咱们是叔侄。当时宫中变起,我二人在着朋友人家,得了信息不敢回家,慌忙借了些银两,逃出禁城。行了无多几日,各处画影图形,只得拣荒僻去处藏躲,昼伏夜行。这两日搜查严密,无处存身,连饭也不敢买来吃了,只得忍饿吞饥。刚才远远望见小姐到来,故而躲在供台之下。言言是实,句句非虚。万望小姐大发慈悲,救我二人性命。没齿不忘大德。”小姐听了这番言语,谅来是真。见他们慌急异常,真正是同病相怜,十分不忍。只是不敢将自己的行藏透露。沉吟了半晌,二人又苦苦哀求。小姐道:“二位公子不必惊慌。奴家虽有一计可救目前之急,但恐公子不肯耳。”二人道:“只要苟全蚁命,断无不肯之理。”小姐道:“既如此,奴家的包裹中带有妇人衣裙,二位公子速速扮作妇女,与奴家认做姊妹同行,到了燕贺村再作计较。”二人听了甚是感激,连忙拜谢。小姐便对乳母道:“快去与成祥说明,不可泄漏。若有行人进来,早些知会。将那大些的包裹取了来。”乳母答应。不多时,取了进来,拣了两套衣裙,送与二位公子。二人慌忙穿换起来。小姐又道:“乳母快快与二位公子梳个髻儿,再借两双你的鞋子与他。”乳母也是慈善心肠,一一答应,取出木梳,草草与二人梳了云髻。又把七八寸长的两双花鞋与他二人穿了,宛如乡间的妇女一般。小姐道:“天色将晚,二位公子快些走罢。”又对乳母道:“到了你媳妇的舅母那边,切记不可说破。”乳母又叮嘱了成祥,只说是姊妹三人。成祥姚了行李,出了庙门。幸而四顾无人,行不多时,见月色已上。小姐又叮嘱二位公子道:“裙子须要系来低些,行走也要迟慢些儿。到了那边,行动举步,处处留心,不可露出破绽。”二人诺诺连声,都是感谢不尽道:“我二人与小姐萍水相逢,蒙小姐如此恩待,真是粉身难报。”小姐道:“奴家不过是恻隐之心。二位公子太觉言重了。”小姐慌问成祥:“到那边还有几许路途?”成祥道:“此间已是燕贺村了。那边四扇大门就是舅母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