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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镜花缘
且说林之洋、吕氏、多九公、馨儿带了锦莲的乳母,在着女儿国内嫁了三个寄女儿。事华之后,公馆中的家伙杂物都是办差的两个官儿、八名内使置备,仍旧交还了差官点收。然后命水手将箱笼物件撤回海船。国王、国后差内使送了许多贵重的东西,黎红薇、卢紫萱与枝兰音三位学士也各送许多礼物,统计价值不下万全。多九公也得千金的馈赠。国后娘娘又赏乳母白银二百两,二位相国夫人各赏白银一百两。乳母喜出望外,也不枉了担惊受恐跋涉这一场。林之洋先去辞了女儿国王与三位学士。国王便传旨三学士护驾,亲来与林之洋夫妇送行,说不尽那无限离情,只得洒泪而别。林之洋船上带来的货物早经销罄,沿途可无须耽搁,即命水手开船。一帆风顺,径往岭南回去不题。
再说武三思通同韦后弑了中宗,逃出御苑,被文芸拿获。睿宗即位,把武三思凌迟碎剐,以正弑君之罪,凡有武、韦两姓在京的家属,俱已满门抄斩。韦氏叔侄漏网,到处严密查拿。武氏本籍尚有庶子小妾,传旨着校尉前去抄查拿解。家中姨太太周氏幸得老苍头报信,便命孩儿改装女子,逃到乳母家里去躲避几时,再作计较。不料到了次日侵晨,京中校尉已到,便将前门后户团团围住,水泄不通。发封家产,究问公子下落。周氏答道:“半月前游学出外,不知去向。”家丁婢仆等辈也是如此回答。众校尉莫可如何,只得将周氏打入囚车,内外下人也都一概锁了,封好了大门,慢慢的解往京师去献功。按站行程已及半月,这日错过了宿头,无处安歇。夕阳西坠,皓月东升,众多兵役寻觅个栖止的地方,远远见有一所山神庙,在着山脚旁边。校尉忙到庙中看时,中间三楹大殿,两边厢房,走到里面,还有几间破屋。及至厨下,见有两个道人,正在那里吃粥。道人见了校尉,慌忙动问:“何处官差?到此何干?”校尉便道:“咱们解钦犯的家属往京师去的,今晚错过宿头,要在这庙中寄顿钦犯。里面可有洁净些的屋子,让咱老爷们居住?”道人回言:“只有这几间破屋,后面都是空地,再也没得的了。”校尉没法,只得往山门外喝叫兵役,将武氏家属驱到殿上。众校尉立在庙门外眺望了一回,四野空旷,那边山上峻岭崔巍,树木丛杂,猿啼鹤唳,一声声入耳苍凉。立了片时,回进庙门,到殿傍厢房中聊且憩息。众兵役将庙门闭上,落了门栓,放倒了头鼾鼾的睡熟了。睡到了半夜,忽闻远远人声鼎沸,愈听愈近。校尉跳起身来,慌忙叫唤兵役。只听得哄咙咙一声响亮,早将山门打倒,许多强徒一拥而进。众兵役从睡梦中惊醒,各人拔出腰刀与强人对敌,那里是他们的对手?渐渐抵敌不住,只得四散奔逃。校尉、兵役一个也不见了,众强徒打入殿中,便将囚车内的中年妇人抬了就走,又把那些家人、仆妇人等赶在前面,一路竟往山寨中去了。强徒将犯人劫去,停了一回,校尉、兵役一个个走回庙中,查点犯人,一个也不见了。那些校尉呼么喝六,拳打脚踢,还要责问兵役。兵役也不与校尉计较,竟是一哄而散的走了。校尉无计可施,各自惧罪而逃,不必细表。
且说那许多强人劫了武氏一门家属,蜂拥而去,一径到了山寨,推至聚义厅前,打开了囚车,拖出周氏跪在阶下。厅上坐着两个人王,一个是武六思,一个是武七思。看官,你道他弟兄两个为何在这山上做了大王?原来武六思被百果仙子破了才贝阵,武七思被文芸攻破了无火关,二人各自逃窜出京,不意途中相遇,结伴同逃。一日经过这里山下,此山名为清风山,山上有个强盗头儿名唤何用,原自窃贼出身,无甚武艺。后来党羽日聚日多,进占了这清风山为安身之所。众强徒推他为首。那日何用带了十余个唆罗卜山巡哨,正值他兄弟二人走来。何用便喝道:“晓事的快留下买路钱来!好放你们过去。”武六思道:“咱老爷正在这里没钱使用。”武七思道:“还是你们送些钱与老爷做盘缠的好。”何用听了他二人之言,登时大怒,便喝道:“孩儿们,快来与我拿这两个牛子上山!”道言未了,众喽罗已蜂拥上前。二人连忙拔出宝剑,斗将起来。一转眼间,六思已砍倒了五六个喽罗。何用见不是头,正要转身逃走,早被七思一剑挥来,何用招架不及,喊得一声“阿呀!”天灵盖已劈做两半了。其余杀剩的喽罗急急奔回山寨,报知众人。众人商议道:“他们两个既然了得,不如请他二人到山上来做个寨主。免得他们再来争斗了。”众喽罗商议已定,便来请他兄弟二人上山。武氏弟兄正虑没有栖身之处,听了众喽罗之言大喜,当下应允,随丁众人到这山上做了寨主。这日喽罗们劫了囚车并许多家人妇女,那周氏举目看时,见坐上的两个大王都是认识的,便道:“六王爷、七王爷在上,妾身周氏叩见。”六思、七思听那妇人如此称呼,便离坐细细认时,方知他是三哥的小妾春梅,便道:“周姨快快起来坐了,有话要问你。三哥所犯何罪,要把家属锁拿?”周氏道:“朝中变故多端,难道二位王爷都不知道么?”六思、七思道:“咱们自被文芸破了阵图,逃避到此。这里地近沿海,信息不通。周姨,你可将情细细说来。”周氏便将中宗复位之后,“太后又开女科,三思靠着太后的势头依旧在朝专权,后来竟与韦后私通,弑了中宗,当时被那宋素、文芸斩却。韦后、武太后惊死。众朝臣立了睿宗。文芸捉获三思,凌迟碎剐,在京的家属俱已正法,又差校尉到本籍查妙家属,扭解进京。画影图形,严搜武氏、韦氏之后。幸而先一日家中老仆得了风闻,通报消息,把孩儿改装了女子,同着乳母逃走出门。到了次日清晨,便有校尉前来拿捉。昨晚因错过宿头,就住在山神庙中”。兄弟二人听了周氏这一番言语,惊得浑身冷汗。停了半晌,传令喽罗将劫来的众人都去了锁链,又命周氏带着那些仆妇丫环到后山去分开居住。其余的男仆都留在前山栖息。按下不表。
且说武六思、武七思在这山上打家劫舍,掳掠客商的财货,日积月累,三载有余,已聚得五七百人,本是盖造四十余间草屋暂作栖身之计,近来入伙的亡命之徒又渐渐的来得多了。自从喽罗打劫了武氏家属,人口众多,山中房屋不够居住。六思传令喽罗砍伐树木,添造居房。连日兴工,先筑好了寨门隘口,以防官兵前来捕捉,并命喽罗下山探听,如有富商大贾经过这里,务要打劫他些,以备山寨钱粮之用。一日,喽罗的头目唤做杜功回山禀报道:“启上二位大王,离此约在十里之外有座高冈,高冈之上有座财神观。那观中香火极盛。近来有个强人唤做施德成,杀了道士,占住观中,聚集了喽兵二百余人,钱粮充足,约有四五千两银子,两仓米谷。还有五六十匹好马。小的有个旧时弟兄唤做毕胜,在他手下当个头目。前日他对咱说,那个施德成是个校尉出身,因被俺这里劫了钦犯,不能回京,他就杀了道士,招集了些党羽,声言要来吞并这里的山寨。自古道先下手为强,不如咱们先去驱除了他,也免了肘腋之患。又可取他的钱粮、马匹。毕胜有心归附,愿在那边做个内应。今夜便去,软进硬出,断无不胜之理。”六思、七思听了大喜,重赏杜功,叫他先去策应,“三更时分咱这里准到财神观前,悄悄的会齐便了”。杜功自去不题。当下六思、七思挑选了二百名精壮喽兵,到了二更时候取路径投财神观来。山势高峻,径路崎岖,将到观前,只见杜功走来,轻轻的道:“此人昨日到山下抢了一个乡间女子,现在正在那壁厢听松轩里头饮酒取乐。待小的领大王悄悄的进去。”六思、七思各执短刀,打从大殿侧边转到听松轩。望窗缝里一看,见那施德成搂着那个女子饮酒快活。弟兄两个把门踢开,一齐拥入。施德成见二人手执利刃,慌忙把女子推开,便往轩后窗子外一跳,七思提刀赶去,他已爬到岭上去了。毕胜正守在那里,看见黑影一闪,忙取碗大的一块石子顺手飞去,正击在施德成的额上,喊得一声“阿呀!”登时跌下岭来。七思飞步赴上,一刀把施德成分做两段,就呜呼哀哉了。弟兄两个回至轩中,那女子连忙跪下哀求。六思见他生得腰粗脚大,蠢俗异常。便道:“你且起来。待天明了着人送你回家。”又对着观中的那些喽兵道:“你们可肯随咱们往清风山去?”众人都答应道:“愿去。”于是收拾了金银、米谷、器械、马匹等物,都教驮回清风山去。众人都来听他二人的号令。六思叫杜功放上一把火,将那财神观烧作一片白地。天色已明,七思叫毕胜同两个小喽罗送那女子还家。那女子拜谢而去不题。
且说武六思、武七思杀了施德成,烧了财神观,得了许多金银、米谷等物,又收了二百余名新降的喽兵。自此声势渐大,打劫民间的财帛,肆无忌惮。虽有官兵捕快前来拿捉强人,反被清风山上的强人伤了许多官兵。事为山西节度使闻知,赫然震怒,便差总兵殳奎带领精兵三千,偏将两员,速即征剿清风山,扫除贼寇。一路秋毫无犯,离山二十里下了几个寨栅。早有清风山上探事的喽罗慌忙报知大王。武氏弟兄忙传令准备滚木擂石,以便打他山下来的官兵。那知这总兵殳奎足智多谋,先令探子打听清风山的地势。过了一日,探子回禀:“探得清风山三面多是崎岖小路,只有正面上山的一条是大路,守备极其严密。”殳奎听报道:“知道了。赏你银牌一面,再去打听。”到了傍晚,暗暗传下号令,左营偏将领兵五百,从清风山左侧进兵;右营偏将领兵五百,从清风山右边杀上;又点精兵五百名,埋伏清风脚下,俟强徒逃窜下山,一一拿捉。殳奎自领精兵五百名,抄在清风山之后,爬山而进,三鼓取齐,放炮为号,三面夹攻,放火烧山。余下的一千精兵看守寨栅,暂且不表。
再说武氏弟兄在清风山上,已是晓得殳奎领兵前来征剿,多备灰瓶石炮在山前把守。一连守了三日,并不有兵前来攻打。正自猜摸不出。这夜守到了三鼓,毫无动静,各自解衣睡觉去了。众人尚未安枕,忽听得后山一声炮响,周氏尚未安歇,顿然间人声嘈杂,后边的寨栅已经打坍,杀进许多官兵。周氏慌向前寨逃奔。六思、七思都从睡梦中惊醒。七思正撞见周氏,便道:“周姨不好了!快往前边奔避。”道言未毕,只见两边火起,杀进无数官兵。弟兄两人措手不及,后面殳奎早已杀到跟前。两员偏将左右杀来,杀得这些喽罗如砍瓜切菜一般。杜功、毕胜、六思、七思逃得下山。那山下的伏兵齐起,四人拼命的夺路而走。杜功被乱军所杀。清风山上的头目、喽兵并周氏与那些家人、仆扫、丫环等辈,逃得性命者不上十分之三。殳奎扫除群盗,烧毁山寨,收兵而去,到山西节度使处缴令不题。武氏弟兄与毕胜逃得性命,犹恐官兵追捕,急急觅了船只,逃往海外去了。未知周氏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吉庆无心逢周氏 若花有意赠宫娥
且说那周氏自从被喽罗劫上清风山,那山上的大王就是武氏弟兄,因而留他在寨后安歇。这夜三更过后,被殳总兵抄在山后、山左、山右三面杀入,到处放火,周氏跑到前寨,杂在众喽罗中逃奔下山,幸而时在黑夜,官兵没有看得清楚,逃得性命出来,只剩得孑然一身,垢面蓬头,十分狼狈。虽然是个粗使丫环出身,天然的大足,自被三思收房之后,裹了脚带,穿了高底鞋儿,呼奴使婢,居然做了姨太太,享用惯了。前此被校尉拿进京的时节,打入囚车之内,并不要他奔走。这次被官兵三面兜杀,逃到山下,又被山下官兵赶杀一阵,吓得魂飞魄散。幸而命不该绝,走到天明,走也不知走了多少路途,走得来脚趾痛楚,寸步难行。望见前面有所村庄,只得挨到那边庄户人家借坐片时,讨些茶水吃了。问起情由,周氏只得说是姓周,被盗打劫,以致一家逃散。庄家见这周氏脚小伶仃,甚是可怜。周氏坐了一会,觉得腹中饥饿,便将头上一摸,还有一支小小的金钗,拔了下来,托他们到市镇上去换了几两银子,买了些糕饼充饥。又坐了些时,只得别了庄户人家,再行前进。一路踌躇:如今往何处去好?家中已经抄没,眼前举目无亲。逢人便探问清风山上的强徒消息,欲思再投山寨,去栖身权住。过了数日,纷纷传说清风山强盗都被殳总兵剿灭,山寨烧成一片白地,一个强盗也没有了。周氏听了这个信息,心中暗暗的悲苦。左思右想,进退无门。那身边簪子换来的几两银了已经用尽。算来算去无路可走,“总是不免一死,不死在刀头之上已算侥幸的了,不如投江而死,倒也死得干净”。主意已定,急急的要往江头觅死。逢人便问,只说是要去唤渡。一心寻死,脚下也不顾七高八低。到得江边,只见水天一色,滚滚银涛。立定了脚,哭了多时,正在那里耸身向江心跳时,忽然背后被人拉住。回头看时,见一个汉子,年纪约有四旬光景,身上的打扮像是个撑船的模样。那汉子道:“小娘子为何要寻短见?”周氏见问,心中想道:“我已抵庄一死,也不必遮瞒了。”便将武氏被抄,拿解家属,正要说出放走孩儿的话,忽又想道:“不好。”只得说:“是放走了女儿到乳母家中去躲避。后来校尉解到山神庙中,被清风山的喽罗杀散校尉,劫上山去,却好是武六王爷与武七王爷,都屯扎在这山上,得以安身,后来被殳总兵三面夹攻,烧毁山寨,无处存身,只得一死。你快快放了手罢。”那汉子道:“姨太太且慢寻死。咱有话告诉你听。咱有个表妹嫁与成祥。成祥的母亲可就是在府上做乳母的么?”周氏道:“这是有的。”那汉子又道:“成妈妈到我家来,同着三位小姐,始初说是姨太太的亲戚。后来方才说明内中一位武锦莲小姐,是姨太太亲生的女儿。住了两月有余,忽被牛魔岭上的强人窥见,把三位小姐都抢了去。小的与成妈妈急得无计可施。”那汉子说到此处,周氏听了哭倒在地,苦得说不出话来。汉子又道:“姨太太不要性急,待小的说完了情节,包管姨太太就要快活哩。”便将那颜小姐到牛魔岭搭救护送到船,又到他家中唤取乳母,送往岭南林之洋家,“这三位小姐与女儿国的国王、宰相俱有姻缘之分。那女儿国的风俗男子都是穿耳缠足,抹粉涂脂,女子都是顶冠束带,管理外面的事情。如今你家小姐做了国后娘娘。还有二位小姐都做了相国夫人。成妈妈于今年春间回来时,又得了许多赏银。小的那个表妹夫成祥也不在人家佣工,置了好些田地,衣食充足。成妈妈在着家里享福了。小的向来在海船上营生,今日船班主托咱上岸来买些东西,刚要回船去。只因望见姨太太哭了多时,向江头觅死的光景,小的慌忙赶来,幸得脚儿走得快些,方能拉住。若迟了一步,险些儿身丧波涛。”周氏连忙跪下,拜谢吉庆。吉庆也只得跪了下去,连称“折杀小的”。周氏起来,便问姓名。吉庆道:“小的唤做吉庆。如今有个愚见在此,未知姨太太意下如何。”周氏道:“愿闻其说。”吉庆道:“姨太太不如同小的走到那边去唤渡,上了海船。现在小的正要回家,且到小的家中去耽搁几时。好在燕贺村地方甚是乡僻,无人觉察。慢慢的通信与成妈妈,来到小的家里与姨太太会面,再作计较。”周氏听了这一番说话,不觉转悲为喜,感谢吉庆不尽,便道:“难得恩人如此好心,怎生报答?”吉庆道:“姨太太太觉言重了。”于是吉庆在前,周氏在后,到了那边江口,唤渡过江,上了海船。 —帆风顺,不上半月,已到了燕贺村。吉庆与母亲说明来历,周氏见了婆子,也称他做妈妈。那婆子称周氏做姨太太,留在家里。过了几日,乳母已接到了吉庆的信,前来探望。周氏见了乳母,悲喜交集。说起锦莲两次遇盗,都是颜仙姑相救的,送往岭南也是颜小姐去知会林家的。周氏听了,连忙望空拜谢。乳母又道:“三位小姐都认了寄父母,林之洋夫妻如何要好,送到女儿国去。陪嫁如何丰盛,水路往返必须一年有余。老妇陪送三位小妇出嫁之后,得了四百两花银的赏赐。”周氏又是感激林之洋夫妻不尽。乳母道:“姨太太,老妇有个计较在此。姨太太不如改作男装,竟姓了周,不说姓武,免得旁人动问,走漏了消息,反要惹祸。前此解京的时节,路上行了多日,姨太太在着囚车之内,岂不有人认识面貌?改了男装就没有人看得出了。老妇的家中不比这里荒僻,孩儿成祥如今也供养得起姨太太了。日后有便,托吉庆央人寄封书到女儿国去,与国后娘娘说明一切,表白苦衷。或者寄些金银前来,以供用度,或者着人前来接姨太太到女儿国去享福,亦未可知。”周氏听了乳母这一番计较,不住的连连点首道:“乳母的说话处处想的周到,果然不错。独是妾身虽然大脚,穿了二十多年的高底鞋儿,已是穿惯的了。倘换了男子鞋袜,行走不来,如何是好?”乳母道:“这个不妨。姨太太现在足上穿的弓鞋,看去不过四寸多长,如今可做双五寸长的弓鞋,垫了薄一些的高底。穿惯了时,再换双六寸长的弓鞋,垫了二寸高底;又穿惯了,再做七寸长的弓鞋,垫寸许高底。不消半年,换了男子的鞋袜,包管你就走得来了。”周氏一一依从。乳母向身边取出十两银子送与吉庆道:“略补姨太太的饭食之费。”吉庆推了再三,方才领受。乳母住了一日,辞别回家。且说周氏虽然略略识得几个字儿,不会写信,幸而吉庆还写得来,只得顺了他的口气,细将情节述明,如白话一般的。信儿虽有别字,看了尚还懂得。吉庆就托熟识的朋友带往女儿国去。约略算来总须十多个月方能寄到。自此,周氏住在吉庆家中,依了乳母的言语,把弓鞋放长,高底垫薄。不上七八个月,依旧变成一双原生大脚。好在周氏素来不耐迫抹,弓鞋放到六寸长时,便把脚带去了,仍是五趾分开。故而穿了男子的鞋袜,真与男子一般无二。乳母那边的衣帽鞋袜早已送来。吉庆已经航海经营去了。周氏改了男装,别了婆子,雇了驴车,径到乳母家中。乳母与成祥夫妇俱称周氏为相公。有人问时,只说是主人家的亲戚,姓周名唤成美。那周成美又在乳母家中住了四五个月,男子的举动都已学习会了。一日正在庭中散步,忽见半空中落了一件东西来,周氏见了不胜惊异。又见那件东西中走出一个人来,上前拱手道:“请问足下尊姓?”周氏道:“小子姓周。足下何来?为何从空而降?那人道:“在下乃女儿国王驾下的内使,姓双名唤紫雯。前日国王接得国丈的书信,便向周饶国借了一乘飞车,备了白银五百两,二百两赏与吉庆,二百两赏与乳母,一百两作为飞车来去的盘缠。不知国丈现在那里。”周氏道:“小子便是。”双紫雯听了,慌忙跪下拜了几拜,便向怀中取出国王的手书。周氏拆开看时,无非是国后思亲念切,要国丈作速前来,不可耽搁的意思。周氏看罢,便请内使到里面屋子内坐了。乳母见有客至,便去烹茶。不一时送出香茗。内使问了姓氏,取出白银二百两交与乳母。乳母再三称谢。内使又对周氏道:“赏与吉庆的二百两银子,已经到他家里交与他的母亲了。国丈何不就此动身?”乳母道:“相公与贵客还请用了饭去。”二人答应。乳母回身进内,与媳妇端整好了,便搬取出来。二人用毕,周氏又到里面别了乳母的媳妇。转身便到外边,与内使匆匆别了乳母,同上飞车。内使把钥匙开了机关,如风车儿一般的旋转起来,转眼之间离地数尺,往上直升约有数十丈之高,径向西方飞去。车中备有干粮,却好遇着顺风,不上十天,已到女儿国内。双紫雯便取钥匙把飞车停了下来,便请周氏在迎宾馆暂驻。双紫雯入朝奏闻国王。国王传旨,备了国丈的靴帽,即命双紫雯去宣召。双紫雯到了迎宾馆中,教了国丈见君的礼节:“国王称作主上,民呼千岁。近因轩辕国王已活到千岁之外,民称万岁,改殿下为陛下。这里也学轩辕国的称谓。况海外诸国各霸一方,本非天朝管辖。这里国王的群下有时仍称主上。”周氏忙换了靴帽,随着内使出了迎宾馆,一径进了午门,来到殿廷,鞠躬跪下,俯伏奏道:“臣周成美朝见吾主,愿主上万岁,万岁。”“国丈平身。”“万万岁!”国王即命内侍移取锦凳,敕赐坐了。又命内侍取茶,赐了御茶。然后传旨内使,与国丈到昭阳宫,去朝见国后娘娘。又对周氏道:“国丈请先往后官,孤家事毕回宫,与国丈叙话。”国丈答应,随着内使一径来到后宫。只见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到了殿外,内使通知值殿的宫娥,不多时便卷起珠帘,里面走出一个宫娥道:“娘娘有旨,宣国丈大人进见。”周氏听了宫娥宣召,步上玉阶,走进殿中。见上边坐着一位国后娘娘,粉面朱唇,珠冠玉佩,蟒服宫裙,裙下露出窄窄的大红花绣弓鞋,稳重端庄,打扮得十分美丽,竟看不出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了。连忙走上一步,恭身跪下道:“娘娘在上,臣周成美见驾。愿娘娘千岁!”锦莲见是庶母,连忙起身离座,亲手搀扶,改照女儿国内的称呼道:“阿父平身。”周氏立起身来,谢过了恩。锦莲赐坐,动问细情。周氏便把校尉查抄,如何解京,如何上山,如何劫寨,如何投江,如何遇救,如何改装,如何更名,一直说到内使双紫雯寻到乳母家中,飞车来接。锦莲听了周氏之言,悲喜交集。周氏道:“请问娘娘别后如何的光景?”锦莲便将乳母家中恐防查问,不敢存身,“到燕贺村去躲避。路上打尖几乎被人看出面貌,幸而装了小足,方才不来查拿。花神庙中遇见了韦氏二人,也是逃灾避难的,都是志诚君子。因此劝他也改了女装,结为姊妹。意合情投……”锦莲尚未说完,忽见宫娥前来禀道:“启上娘娘,皇爷驾到。”锦莲闻报,连忙起身迎接。国王道:“御妻不须拘礼。”又道:“国丈也请坐了。”周氏谢恩坐下,若花问道:“国丈今年多少甲子?”周氏奏道:“臣今虚度三十八岁了。”若花道:“正在壮年,看去还似三十以内的光景。”又向锦莲道:“前者父王的西宫国丈通同作乱,后来伏法查抄,至今封闭。孤家把这府第赐与国丈,封为安乐侯,照侯爵例月支禄俸,坐享荣华,不必预闻国政,免招物议。如今先赐黄金百两,彩缎二十端,内侍四名,宫女两名,伏侍国丈,以为娱老之计。”锦莲听了,连忙跪下谢恩。周氏也随后俯伏。若花挽着锦莲的手道:“御妻何须多礼?”又道:“国丈平身。”当下传出谕旨,派内使八名,速将那前次西宫国丈的府第重整一新。内使奉了国王旨意,登时启封。那些桌椅、器用、杂物一切完备,只须拂去尘垢,就好了。且说宫中国王又赐御宴,与国丈洗尘。宴毕谢恩。若花便点了两名宫娥,一名花娇,一名柳媚,陪侍国丈。周氏又谢了恩,辞了国王、国后,出了昭阳宫,直至午朝门外。早有内使唤齐了人夫轿马预先伺候,都来请问侯爷,还是乘马还是坐轿。周氏道:“乘轿的好。”人夫一声答应,当下国丈坐了八人大轿,两个宫娥随后,也都坐了肩舆。不一时已到侯府。周氏下轿进了大厅,便唤内侍去传召门丁、童仆、妇女、丫环、厨子等人。去不多时,纷纷齐集,挤满一堂。派了差使,各自分头去管理不题。周氏进内到了中堂,转入屏门,直上扶梯,到了堂楼,看了一遍。从厢楼穿过后楼,团团兜了一转,已葺理得十分齐整。内外房廊约有七八十间。后面还有一座园亭,也有十亩方圆,派了两名园丁前去管理打扫,栽种花木,照料一切。周氏取出黄金,命内侍去换了银子,又将钦赐的彩缎,唤几名成衣匠做四季的袍服并妇女的衣裙。分拨定了,天色已晚。各处点上灯火,用过夜膳,靴声秃秃,踱进后堂。周氏步上堂楼,只见两个宫娥花枝招展,款步上前,都来迎接侯爷。周氏道:“你二人多少青春了?”柳媚道:“婢子今年一十九岁子。”花娇道:“婢子比他还少一岁。”周氏道:“本爵今晚就在你的房中安歇。你的卧房在那里?”柳媚道:“花妹妹的卧房在东楼,婢子的卧房在这边西楼。”周氏便往西楼而去。柳媚随在后边。到得房中,已薰得香气扑人眉宇。又见那柳媚生得唇红齿白,长条身材,裙下缠成一双小小金莲,甚是可爱。周氏便将房门闭上。柳媚走来,便与他宽衣解带,脱去乌靴、绫袜。柳媚方去卸却钗环,宽了衣裙。上过净桶,坐在床沿,脱去花鞋,露出那尖尖楚楚不盈一握的金莲。周氏把在手中,看了又看,真是爱不忍释。柳媚放下罗帐,便倒在周氏怀中,共入鸳衾,成其好事。周氏是二十余年久旷的半老佳人,柳媚是年未弱冠的美貌童男,周氏到此不觉心花大放,快乐非常,暗暗想道:“我是待死之人,何幸有此际遇!真是梦想也不到。”过了一宿,明晚又到花娇房内。见那花娇玉容圆润,身材略略肥些,裙下也是瘦削的莲钩。周氏余兴未尽,便催花娇卸了浓妆,同上牙床,兴云布雨,倒凤颠鸾,周氏与花娇又成了眷属,真个是芙蓉帐暖,金屋春深。自此左拥右抱,暮乐朝欢。周氏到了明年,与柳媚生了一子。隔了一年,又与花娇生了一女。仍循女儿国的旧俗,男子穿耳裹足,女子束带顶冠,都在女儿国内婚嫁。后来两个宫娥都封做夫人。周氏虽是做了国丈,绝口不谈国政,暗中并劝女儿锦莲,朝廷大事断然不可预闻。这是他守分的好处,表过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