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金瓶梅

这宗元帅见一带河边立的屯堡甚是坚壮,各有旗幡,上写建炎年号,就知人心不肯忘宋,各怀忠义之心。只此百万土寇,若肯降服,就是百万精兵。立下屯田,各有汛地,不强似我另去招兵买马!心中算计已定,作招兵檄书一道,先使人四下飞传,把那东京留守元帅的大旗使一人导前,只使百骑后随,俱是轻裘软带,不用兵甲,往太行山一路穿营而去。但见山势好凶:连燕带赵,接岱分嵩,居天下之中央,控四方之要地。山势婉蜒走游龙,峰峦出没,林麓弯环如伏蟒,草树阴深。千重紫翠,藏的刽子手吃胆剜心;百里烟云,隐着吃人鬼青头红发。但寻常春难油挡,打人为粮,全似剥生的朱桨;但行动刀山剑树,婴儿贯槊,不让赤地麻胡。逍遥乱世恶魔君,扫荡乾坤真大岁。
却说这太行山大寇王善,原系秀士出身,因欠蔡京小总管李安的债,被他扯衣面辱。后来他把李安杀了,投上梁山泊。因宋江受了招安,他却同着些喽罗不愿去的来河北和王庆一伙,坐第二把交椅,占了太行山大寨。这时王庆死了,他见金人围汴、二帝北狩,因此连合河北、山东豪杰,四方响应,有二百万人马。各府有一大头目,州县村镇俱有小头民立了烽墩,传箭为号,把金兵杀的全不敢过河。这王善常有报国忠心,只不得个道路。那日营中正坐,见有报来说宗元帅亲自招安,先送上檄文一看:大宋建炎二年七月,钦差提调山东、河北军马宣抚防御知开封府事兼留守东京大元帅宗,为普天同愤,合力剿贼,乘时建功,立膺爵赏享:切照金人肆虐,蹂我社稷,二帝北辕,万姓切齿,此臣子不共戴天之仇,实英雄一举封侯之会也。本镇三战河北,王彦挫其前锋;再进河东,刘衍擒其酋长;敌之虚实已在目中。当国家之再造,非一木之能支。今见两河、三晋、山东、山西虽寇骑纷坛,豪杰联络,众心成城,不下百万,尚念我祖宗之节沐,不忘天地之同仇。或据田横之岛,各怀鲁连之愤。义旗所指,何敌不摧?同心所攻,何怨不雪?本镇亲奉俞旨,面赐虚衔,凡属首领之大小,各安品级之尊卑。倘有奇材,耀以不次。前所迫勒,一概赦豁。犹恐彷惶歧路,坐失事机。本镇单骑入营,面颁赏典,沥血投诚,各宜鼓励!特檄。
王善看毕,传令大小头目,人人愤激,即时忠义堂鸣起聚众的鼓来,披挂整齐,迎接宗老爷。
不多时,只见宗元帅的帅字旗先到营前下了马。这王善率领营将二百余员,俱盔甲鲜明,在路旁跪接。只见宗元帅纶巾野服,率领的家将俱是轻裘短剑,缓缓而来。将到面前,宗元帅下马把王善扶起,说:“有劳将军远接,真英雄也!”叫王善上马,紧挨马尾而行。到了大寨,王善把交椅、公案安在正中,纳头便拜,说:“山野小人,一时犯法,不敢下山,屯聚多年,又不能替朝廷出力,致令金人内犯,掳了二帝,不能救援,在此苟延性命。不料今日得见天日。”
言毕,放声大哭。宗元帅说道:“我国家因朝中用六贼,致的民不安业,失身为盗,原不得已。今日将军肯同心杀贼,以此百万之师,可以直扫北庭,救回二帝,成了千秋名节,又受了封侯之赏,因何把这一个英雄付之草野?总因国家不能用人,以致流落。”说毕,涕泣不绝。这营中大小头目并这些土贼们,人人泪下,个个思忠,都说道:“早有宗老爷这样好人,我们不替朝廷出力,谁肯做这草寇,”俱一齐投顺,受了招安。把王善面给金牌印札,受了统制之职,以下都监、团练、千百户不等,就分了有五百张印札、银牌五百余面。一时间,众军欢声如雷,大开筵宴,大吹大擂。留宗元帅三日,打点行装。王善领十万人马随宗元帅同上东京留守。宗元帅细看王善的册籍,远近不一,足有百万,还有山东、河北三十二团营、八十五小寨不在其内。就发了几路文书,使王善家将各给令箭,俱归东京标下分守汛地,各营屯种收充粮饷,上本与朝廷免征。把这山寨所积金银,即以养兵。望汴梁进发不题。
且说曲端已到东京,张邦昌接了旨。次日,一只大座船请孟娘娘半朝銮驾,把宫人俱送上江南,百十余船。邦昌说,他让了皇帝,不肯僭位,是古来头一个忠臣,定是封王封公。扬扬得意,一路上鼓乐喧天而去。
那日,曲端差人打探元帅上太行山的信息,有说道土贼不可招的,势大人多,招安了,那有钱粮养他?有说道不该亲入虎穴,恐贼心难测,就是降了,日后还要反叛。纷纷之说不一。待不二日,只见十万人马扎着大营,遮天映日的旗幡,漫山摩岭的队伍,来的好不雄壮!当初金兵围汴,终日求和,那有这一个好汉来,也不在了。前哨离汴梁不远扎下大营,选了五千精兵和王善一班首领,前后扎队随宗老爷进、城。那些百姓们箪食壶浆在路旁观看,才知道宗元帅不费一兵一饷,单骑上太行山收了雄兵百万。把那金人唬的离河退了三百里。后人有诗赞宗泽好处:出师二表悲诸葛,退敌单骑说令公。
国乱始知支厦力,疆残方见挽天功。
全身果可称明哲,授命何尝尽暗庸!
自是头颅人爱惜,千秋顽懦笑孤忠。
这里宗元帅上了疏,荐了曲端为大将,筑坛拜了印绥。
王彦、刘镐、岳飞、杨进等一班名将俱在麾下,立了二十四个连珠大寨,一千二百辆战车,沿河两岸俱是旌旗。一面开屯,一面战守,把失去城池渐渐恢复,杀的金人远避,不敢窥河。屡屡上本请高宗回汴,虽被奸臣所沮,这山东、河北豪杰专等渡河大举,指日可复中原。
却说张邦昌同孟大后面了高宗,升邦昌为侍郎。后来李纲上本考劾顺贼三案,把邦昌贬往潭州。因中秋入官僭卧龙床、与华国夫人奸事早被孟娘娘奏知,高宗大怒,先把李夫人诏送官狱勘问。那李夫人怎受的刑罚,又有当日在旁的官人面证,只得实实说出,因供了半臂通奸口词。宫中法严,不比外边,有许多刑罚,把一个娇滴滴美人,用铁瓮火烘炙成了一段香灰。可怜明眸皓齿今安在,暮雨朝云何处归?有诗为证:玉面桃花粉黛香,当时错认楚襄王。
一朝骨烬尘灰冷,云雨巫山在断肠。
张邦昌已贬潭州,即时差锦衣卫官用木笼盛了,扭械而来。
原是实事,不用六问三招,只把当初伏事的官人一对,邦昌供了口词。推上西市,钉上木桩,问了凌迟之罪。这百姓们恨邦昌受金人伪命,都来争割他肉吃。这才是奸臣的结果。
正是:
三窟徒存,不救围墙之祸,
嵋坞丧尽,难免噬脐之灾。
且听下回分解。
续金瓶梅 41-52 (清)丁耀亢著
  游戏品

第四十一回 同床美二女炙香瘢 隔墙花三生争密约
  《满江红词》
  燕子楼中,又捱过几分秋色。
  相思处,青楼如梦,乘鸾仙客。
  肌玉暗消衣带恨,泪珠斜透花钿侧。
  最无端蕉影上窗纱,青灯歇。
  曲池散,高台灭,人间事,何堪说。
  向东阳阡上,满襟泪血。
  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哪似团圆月。
  笑乐昌一段好风流。
  菱花缺。
  单说这孙媒婆奉着金二官人的命,来说娶孔千户女儿梅玉为妾。
  说了半日,孔千户娘子不肯嫁,不料女儿梅玉自己甘心情愿要嫁。
  做娘的见女儿长成,有了年纪,不知将来寻甚样人家,没奈何,只得依从她,也没说财礼。
  孙媒得不得一声,喜得走出门去,望金挞懒府里去了。
  原来这金二舍人,番名哈木儿,娶得一房妻小,是粘罕将军家女儿。
  又丑又妒,绰号母夜叉,天生的番性。
  常是带着两口刀,扯得硬弓,射得好箭,马上打围,和金营番将一样打扮,极是粗恶的。
  金二官人生得白面朱唇,倒像个女儿一般,动不动见了浑家,不是打就是骂,回不出句话来。
  却又不遵家法,时常在外眠花卧柳,串巢窝,钻狗洞。
  现包着个婊子李翠儿,一两夜不回家来。
  浑家知道就是一顿马鞭子,打得望影也怕。
  今日背着浑家又要作孽,活该梅玉受苦,大睁着眼往火坑里跳,也是前生各人的冤债。
  孔家母子哪里知道。
  这孙媒婆听得许了亲,指望着骗媒钱吃喜酒,往金二官人处回话。
  到了府前,金二官人打围去了,等到天晚回来,金二官人见孙媒回话,悄悄扯到一间空房里,说道:“她母亲不肯,倒是女儿许了。
  听得二爷一表人才,只图个班配,连财礼也没说。
  可不知二爷肯出多少财礼?
  依着这样人才,少也得百十两银子,才完得事。”
  金二官人便道:“许她五十两银子、两对尺头、两牵羊、两担酒,再送上几件钗环首饰,着个小轿子抬进来吧。”
  说毕,叹了口气,道:“可有一件事,这府里窄房窄屋的,没处安插她。
  等我寻个小小的房儿,安在两下住着,她母子们往来方便些。”
  孙媒道:“可知好哩!
  她娘们正愁着怕不方便,如今二爷肯出一步好心,在外边住着,这就是两头大,哪里算是娶得小奶奶么!
  二爷快寻下宅子,管倩好日子就过门来。
  只是老身的媒钱托赖二爷多多赏些。
  我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说得成,她娘们哪个是愿意的!”
  说着话,金二官人忙叫取历头看,“看好日子就去行媒礼吧,再拣个黄道日过门。”
  即有家兵送过一本历日看了:是八月十一日宜结婚姻、会亲友、该行媒礼;八月十六日进人口,黄道吉日,该喜事临门,定是成婚的。
  计较已定,赏了孙媒五钱银子,笑着去了。
  却说这孔千户娘子和梅玉,自那日孙媒去了,好生纳闷,又不知金二官人是什么人。
  黎指挥娘子和金桂姐,时常过来问道:“这件事还该打听打听,才该许口。
  他一个金朝的将爷家,不知深浅,姑娘怎该就轻轻许了,知道后来怎么样儿?”
  怎当得梅玉一心信那孙媒婆的话,只要贪金二舍人是个风流女婿,恨不得一时间倒在他怀里,才称了心愿。
  到了晚间,金桂姐请梅玉去房中同歇,各叙心情。
  取了一壶烧酒、两块熏豆腐干,又是一大块猪大肠。
  孔千户娘子吃了两盅,不耐烦,先去睡了。
  待不多时,黎指挥娘子也去了。
  只落下金玉姊妹二人在炕上,腿压着腿儿,把烧酒斟着,一个盅里一递一口儿,吃到乐处,金桂道:“梅姐姐!
  你眼前喜事临门,咱姊妹们会少离多了!”
  说着话,不觉地流下泪来。
  梅玉道:“咱姊妹两个,自幼儿一生一长,唇不离腮的,长了三四岁儿,各人随着爹娘上了官,也只道不得相逢了。
  谁想到了十七八岁,回来东京,又住在一处,也是前缘。
  咱两个从来没有面红耳赤的,今日我这件亲事不知怎样的结果哩!
  团着两个眼儿一凭天罢了。”
  金桂道:“一个北朝的官家,不知他家下性儿好歹。
  姐姐你也还该慢慢地打听打听,因何一句话就许了。”
  梅玉道:“姐姐你还不知道?
  我想想咱一个孤儿寡妇,穷了的武职家,将来有什么好人家来提亲?
  少不得也是落在那等穷人家去,挣一口,吃一口。
  到了官宦人家,要有缘法,生下一男半女,还有个起发的日子。”
  望着金桂道:“只这前日来的刘姐夫,就是样子了。
  一时间随着个不长进的汉子,死又不得死,活又活不得,两手捧着个刺猥,还不知怎样儿哩!”
  说得金桂姐眼里流下泪来,把一盅酒放下,也不吃了,便道:“姐姐!
  你顾你去了,撇下我和这刘瘸子,还不知怎样儿!
  他又发话去府县告俺赖他的亲,将来出官露丑的。
  我要不得退这亲,只是一条绳子就完了。
  哪有还过这日子的?”
  梅玉姐道:“姐姐!
  你也不要心急,天生一个人儿,自有一个窝等他,谁就知道前后的事。
  难道天生下咱两个这样一对人儿,单叫咱受苦!
  自幼儿随着爹娘,遇着兵荒马乱,一日好日子没过。
  如今长成一对人儿,就比着那富贵官宦人家女儿,也不见怎的不如她。
  只是她们命好,生下来穿长绫着锦,偏是有那风流才子、俊俏的书生和她班配。
  四时八节,有花有酒,夫妻们相亲相敬的,也不枉了托生一个人。
  似咱们少吃没穿,一尺鞋面布儿,问道谁要!
  我赌气也不过这样日子,不管他做大做小,是我前生的命!”
  金桂姐道:“只说那金二官人一个好风流人儿,终日在巢窝里包着粉头,想就是个知趣的。
  你两个配了对儿,到了好处,也不想我了。”
  说到这里,两人又笑成一块,不觉春心鼓动,犯了从前的病。
  金桂道:“从今年没和你一个被窝里睡,只怕忘了我。
  又眼前搂着个人儿,我也要咒得你那里肉跳。”
  说道:“咱睡了吧。”
  各人起来,收了壶盏,使水漱了口,又取些水,净桶里净了手,换上睡鞋,铺下被窝,把灯一口吹灭。
  那时七月,天气正热,把小窗开了,放进月色来,两人脱得赤条条的,四条腿儿白光光的,映着月明如雪藕银条一样。
  两人原是耍惯了的,搂着脖子,一递一口,亲嘴咂舌,一片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