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济公传


转眼之间,赵公胜见堂后转出一个少年家人,将赵公胜等领到西厅。赵公胜又分付兵丁将赛云飞、胡成抬到后面,然后赵公胜、杨魁、韩毓英这才坐下。赵公胜问家人道:“适才你家后面哭的什么事?”家人道:“今日封城一日,固然是惊惶不了的了。加之晚间听人说道,有的说我家主人被乱兵杀死了,有的说我家主人被新皇帝着人擒住了,有的说已经在午门内正了法了,所以一家的哭个不住。”赵公胜道:“你进去禀明你家太太,就说大人现在湖西营,陪着皇上、太子。我们才把内城克复,就此商议定了,便去迎接皇上、太子,你家大人也就一同回来了。”韩毓英恐怕他们说话不清楚,说:“待侄女进去,见见太伯母同伯母,好细细禀明,以安其心。至于回銮之事,你们外面斟酌,如有用着侄女之处,莫不遵命。”说着,叫家人拿了烛火照着,走到后堂。见了寇老大人、寇夫人,行了礼,通了名姓,叙了世谊,就把寇大人昨夜怎样冒雨送驾到湖西营,今夜湖西营赵大人怎样破城,细细说了一遍,然后告辞到前面。

但听赵公胜道:“适才小姐入内,我同杨壮士计议,已遣人到湖西营先将圣驾迎到此处。我想午门里,不过九门提督之兵,谅一见圣上,必不敢为难。候圣上到来,要烦小姐同杨壮士先行翻城将午门开放,跟后我带大兵护驾进宫,登殿坐朝。至于内中奸贼,不过徐家父子,谅情不难扑灭,未知小姐以为然否?”韩毓英道:“尊见极是,即照办理便了。”赵公胜道:“但是今晚小姐因何晓得我等暗偷西门,前来助此成功,莫非又是圣僧有说话的么?”韩毓英道:“不是。今日一天内城封锁,外面也就惊惶不定的了。侄女晚饭过后,拿了兵器,便到后院墙看看外面的情形。那知上了院墙,看见一丛一丛的人由北门向西走,这位壮士前晚在巷内救驾时,见过一见的,隐约间似觉有些像他。所以心内想道:莫非湖西营暗打西门?就此侄女拣了一个空处飞身跳下,远远步着前进。一直到了西门,见这位一蹿上了城楼,知道所料不错。忽然又见这位壮士,同那被擒的女子相扭着坠下城来,觉得机关已破,谅情不能得手。但过了多时,城上并无动静。转念又想道:各城皆灯球照耀,独西门不用灯火,谅西门就是此女仗着自己夜行的本领守城,他既坠到城外,此时城内必无第二人保守,我何不帮助一臂之力?因此拣了一个僻静处所上了城头,复行下城直到城瓮。路间虽有几名兵卒看见,并不查问,想系把我认着守城的女子了。”

赵公胜听到此处,拍手大笑道:“妙绝!一来皇上的福气,二来小姐真可算胆大心细,机巧过人,实在令人佩服。”韩毓英道:“谬蒙夸奖,岂敢当得?只可算皇上的福气罢了。但侄女既到得城瓮,料知大事必成,顺便手上的刀一下就把锁钥斩开,扯开城门,就出外招呼大众。但不知这位壮士,何时同那被获的女子分手,因何到得这时刻,巧在楼房上面获得这女子的呢?”杨魁道:“小姐有所不知,在下上了城楼,本要斩关落锁,放进大众。正然倒挂了一个势子,望下探看,那知这女已在暗中瞧见,登时放一飞抓,在下觉得身后有暗器到来,也来不及躲闪,就用锤向后一箍。那知这飞抓,刚刚抓住了锤柄子的下截。此时我也要锤,他也要抓,两下来没命的用力。在下心里想道:终属他是女子,谅情脚力总软弱的呢。搭眼看见他站的城墙处所,却是四面落空。因此心生一计,他既用力拖着暗器,不肯松手,我何不就势向城外下面一纵,借这股坠劲,不是也就把他带到城外了吗?那知这女子虽然上算,本领倒也不弱,及到城脚,他还是不肯松手,反转抽出刀来,一只手就势砍来。此时在下幸亏昨晚得了那道士的一把利剑,要不然,还就无物招架他呢!因此也抽出剑来,也是一只手同他对敌。”赵公胜听到此处,大笑道:“一些不错。那时映着月色,我也看见的,实在拼杀得好看。从来打仗我见过多了,不曾见过这样杀相。后来便怎样呢?”杨魁道:“后来我听韩小姐开了城,招呼大众进城,独我不得脱身,实在急了,也不料这剑如此利害,竟能把飞抓索砍断,也叫事急无奈,不过砍砍看的,果然一剑将索子砍断。他的拖力甚大,索子一断,反转把他跌了一跤,在下就此舍了他,便飞奔进城。进了西城,却撞见李将军,就问将军何在,他说已向东了。在下就在东南两门兜了一个圈子,不但寻不着将军,连敌人的兵将,一个也不曾看见。因是由南门直到北门,遇着王将军,又问将军的下落,说道:‘将军同一女将追出城去了。’在下想了一会,晓得这些奸贼,绝不得向西,因此在北兜了一转才到东面,却见连伤二贼,知道不需在下动手。因从身后飞步上屋,站在楼房上面,看看将军同小姐杀贼。所以到得被拿的这女子上了楼房,出其不意,便将他擒住。”说到此处,还要往下再说,只听外面人声嘈杂,一个兵丁飞奔前来。不知所报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第115回 济颠僧具帖召朝臣 韩毓英进宫捉好党

话说杨魁在刑部衙门西厅,正然对赵公胜谈到擒拿赛云飞一段,忽听外面人声嘈杂,一小兵飞奔前来说道:“启禀大帅,外面圣驾已进了城了。王将军遣小人来禀报,请大帅去接驾呢。”赵公胜听毕,分忖兵卒将灯球点起。正然踌躇赛云飞、胡成没人看管,忽见王虎飞奔而至,到了赵公胜前禀道:“圣驾去此不远,请大帅赶紧去接驾罢。”赵公胜道:“来得正好,阶下两个俘虏,烦将军且看一着。”王虎道:“领命。”当下小兵打上灯球,赵公胜、杨魁、韩毓英一同出了衙门。向北走不多远,搭眼见前面四排对子马,四十名小校,打着灯球,后面两顶便轿,缠了一块黄绫,太子轿前雷鸣扶着,皇上轿前陈亮扶着。赵公胜心中不觉凄惨:往日皇上御驾出来何等威武,何等郑重,今日乃如此景象!心中想着徐天化,恨不得立时将他碎尸万段,方息心头之恨。一面想着,见圣驾已经切近,赵公胜等忙在街旁跪下道:“臣赵公胜迎接万岁圣驾、千岁圣驾!”杨魁道:“臣杨魁叩接万岁圣驾、千岁圣驾!”韩毓英说:“臣韩毓英跪接万岁圣驾、千岁圣驾!”皇上在轿内说道:“各位贤卿均已辛苦,免礼罢。”三人候着轿过,方才站起,搭眼见寇桢骑马而至,大众皆招呼一声,寇桢连忙下马,便同赵公胜等跟着圣驾,进了刑部衙门,就在西厅设了御座,一众又行了君臣礼。皇上道:“各事俟朕回朝,再行奏闻罢。但此时天已微明,必须趁此时进宫,最为合当,方足令这班奸贼,如迅雷不及掩耳。”赵公胜道:“臣已议定。”便把着杨魁、韩毓英先进午门开城的话,说了一遍。皇上道:“此计甚善,就此赶紧去罢。”赵公胜当即一面分付二人进城,一面就把才来的那些护驾兵校,拣了六十名,并将赛云飞、胡成一同带着,预备起驾。又照会王虎道:“今早且慢开城,你同李龙从速将兵卒传齐,以防不测。”王虎领命前往。至于刑部衙门,见寇尚书果然随驾生还,一个个欢天喜地,自不必说。

却说午门这位守城的门厅,本是一个三等侍卫,姓赵名宜。这一赵家本不知何处的出迹,他开口闭口总说皇上是他的本家,所以人就代他起一个绰号,叫做麻木鬼。可笑他当了二十多年侍卫,一级都不曾升得上去,反转降了一个午门的门厅。有一年头,讹传金人某时某日来犯京城,一众侍卫,逃了一个干干净净,独他无家无室,没处逃走。时在二月天气,他就坐在保和殿廊沿上晒个太阳。恰巧皇上因京师戒严,满腹忧虑,轻衣便服,跑到外面来,看看情形。岂知六部九卿,各处办公的地方,人影都没一个,好生叹息。一直走到保和殿,但见这位赵侍卫坐在阶下晒太阳,皇上近前故意的问道:“你是何人?怎样这呆法呢,大众皆走了,你因何不走?”他把眼睛对着皇上翻一翻,忽然悟会,暗道:这人到好像是个皇上。因说道:“忠臣不怕死,怕死不忠臣。我走什么?”皇上因他这两句话,不觉肃然起敬,又说道:“你是好的,你姓什么?叫什么?”那知他一听皇上称赞他好,不由的狂起来了,又说道:“我姓赵,单名叫一个宜字,我同当今皇上,要算五百年前是一家。照常叙起班辈来,我还是他的祖宗,也未可料。但是我家这位昏君的本家,他一本百家姓,觉得一个个的他皆重用,独把我这本宗祖宗,看不起来。忙到今日,还是做了一个三等侍卫。”皇上初听他的言语,心里倒想提拔他,后来见他疯不疯、颠不颠的,本家长,本家短,骂了一顿,也不好同他为难,只得置之不问。但是他一个好好的机会,就被个本家闹掉了。

闲话休提。这位赵门厅,十六夜间,被刘香妙的闷香闷了一个斗死半活,到得十七鸡啼才醒转过来。他例行鸡啼开城,让大众朝臣进来,到朝房候着上朝,算是逐日惯的。岂知这日唤了一个门军,走到午门一看,但见城门大开,锁钥落在地下。这一吃惊非同小可,深愁禁城有了盗贼,这就耽任不起。及到后来,听说皇上逃走,换了新君,他反转才把心来放下。到得晚间,来了一位太监,对他说道:“赵门厅儿,咱家奉新君儿的面谕的旨意儿,叫你明日早晨儿不要开午门。新君龙体儿很有点不自在,是不坐朝的,你晓得吗?咱家儿回旨去了。”赵宜听了这句话,直喜得两只眼睛合着缝似的说道:“我赵宜当这差使,真个三百六十日,没一日五更天头在枕头上,今日要算新君特别的恩典,让我睡个早觉了。可惜我只得寡人一个,上无父母,中无妻室,下无儿女;假使有个家眷,遇到婚丧大事,我那金字衔牌上,到添得一对恩赏看午门睡早觉的衔牌呢。”这日宫中内乱,没一个不忧虑,独他逍遥自在,到了晚来,将午门闭起,吃了一壶酒,睡他的太平党去了。

所以五更时分,韩毓英、杨魁二人奉了赵公胜的命令,跑到午门,杨魁道:“小姐请在城外,待在下先进城去。如没动静,将锁钥开好,我就装狗叫三声,小姐就去从速接驾。俟圣驾已到城边,随即开城一拥而入,免得开早了城,若有惊觉,反为不美。若是我进城事不顺手,我就装狗叫一声,就请小姐进城,硬行斩关落锁便了。”二人商议妥当,杨魁一纵身上了城楼,做了一个倒卷珠帘的样子,头朝下脚朝上,向门厅里面一看:但见黑漆漆的,连守城门军士一个都没有,心中大喜。一个猫儿落地,蹿身便进了城瓮,用了一个解锁法,将锁落下,又将门闩抽脱,便做狗叫的叫了三声。韩毓英在城外听得清楚,忙飞步直奔刑部衙门送信。那知走不上一箭路,见圣驾已经到来,前面寇帧、赵公胜步行,后面就是对子马,再后便是六十名兵卒,护着两乘便轿,末了就是陈亮、雷鸣,押着胡成、赛云飞,款款段段,直向午门进发。韩毓英也不向御驾前禀说,就对寇帧、赵公胜说了底细。赵公胜便向后招呼了一声“快走”,转眼工夫到了午门。韩毓英便两手把城门一推,一声吆喝,圣驾进了午门,过了御道街,直到大内的正门,并无一人知觉。

寇桢分付道:“一切执役听着,请圣驾直入正大光明殿坐朝。”赵公胜道:“寇大人分付他们不济事,他们皆不曾到过内庭,还是我们上前引路罢。”寇帧道:“使得。”就此二人在前,将圣驾领到正大光明殿。一声吆喝,看见里面跑出四个值殿的侍卫,连衣服也不曾着得齐全,被褥还铺在宝座旁边,两手挖着眼屎,摸不着头脑,那驴子样子似的,心里想道:是两个什么麻木鬼,怎么把两顶小轿子打到殿子上来了?正然呆想,只见轿内走出二人,直一吓,真个是魂不附体。吓得不知去卷被褥好,不知去穿衣裳的好,又不知去接驾是好。只见他们殿上殿下的乱窜,反转寇桢说道:“你们不要惧怕,圣上才得回銮,绝不加罪你们,你们赶紧把殿上物件撤去。”四人这才有了主意,忙将被褥,你一卷他一卷,搬了向殿外檐下一掼;忙把衣裳整了一整,走上殿来。见皇上已升了宝座,太子坐在一旁,东边站了寇桢,西边站了赵公胜、杨魁、陈亮、雷鸣。皇上搭眼见韩毓英羞羞缩缩的,两边班中似乎不应女子入班的样子,皇上早知其意,就赐他在下手旁边锦墩上坐下。

皇上降旨道:“值殿侍卫安在?”只见四人跪下应道:“侍卫等在此见驾。”皇上道:“代我把催朝钟敲起。”侍卫说了一声:“领旨。”扒起来把个催朝钟,“当当的”敲得怪响。侍卫暗想道:朝房里鬼也没一个,把钟敲破了,也是无用。可也奇怪,那知钟才敲了不上一刻,直见外面九卿四相,八大朝臣,靴声橐橐的,慌慌张张的,皆跑上殿来。看官,你道这些人怎样晓得来上朝的?不但这个钟声听不到各处衙门府第里面,就是听得见,也不得如此神速。内中有个原故。十七日太后散朝之后,各人散回,一个个私下议论道:“怕的新君这个帝位,总篡不稳当。”到得晚来,听慈宁宫传出旨来,说明日暂停早朝一日。这个旨意一下,最快乐是各衙门府第管门的家人,以为明日有一天早觉睡睡。那知才到黎明,各家就听外面扑通扑通的敲门,嘴里京腔京调的喊个不住。一众家人被他闹得没法,嘴里叽叽咕咕的骂着,走到外面把门开放,一看不是别人,原来是一位太监,就对家人说道:“管家儿,烦你进去通报一声,就说咱们奉旨来的,皇上已坐了朝,宣他们赶紧上朝去哩。”说毕,手中拿出一个纸条儿,上面一字没得,单单画了一把铁锥、两只酒坛。各处家人见是太监传旨,不敢怠慢,皆连忙报到里面,也把接下来的纸条呈上。这一班朝臣,好生诧异:要说真系圣旨,怎么纸条上画这两样物件?要说不是圣旨,怎么又明明是太监来的?因想道:新君自有新章,或者是个暗记,也未可料。俗话道:“但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好在不过跑到午门,就有确信。一个一个的,依旧更衣上朝。内中只有金丞相,晓得这个铁锥、酒坛,在济额僧的暗号,怕的皇上趁夜已回銮了。连忙梳沐着衣,乘了马赶到午门,早见午门已大敞四开,但是不见黄门官等人。正在疑惑,忽听催朝钟敲得怪响,又见后面各朝臣皆蜂拥而至,一个个听见钟声,也不暇再谈闲话,急忙忙皆进朝门。问了一问,知在正大光明殿见驾。心里总疑惑还是新君,那知走到丹墀,朝上一看,一众的皆吃了一惊,暗道:昨夜就是听说破城,怎么如此不知不觉的就已回銮了?内有一班稍有忠心的,莫不欢喜,独是那些余党,就吓得如同半空中响了霹雳一般,只得俯伏丹墀,高呼已毕,然后归了班次。皇上见朝臣一个个陆续上朝,心中大喜,暂且按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