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水浒传


行至一处,朱武与爱奴计议,叫着喽卒寻了竹竿,将带的假旗帜全行揭起,人马车仗,叫按着官军模样,至瓦子庄投入店房。已早有报事的报知大营,那营里偏将等不知来历,一名勾起瑞,一名就正是阎老福,两人还正自赌耍,军卒入报道:“现今有一伙官军,未带军器,据说有大营钧旨,来传令的。”那二人慌的道:“这便怎样?我们又夙不识字,见传令官怎么答对。”遂忙着披挂了,罩了战袍,各带着军健等前往迎谒。至店门外,朱武亦唤着军卒迎接入去,三人一见,那朱武笑着道:“有劳二位,还来迎迓,下官因奉着殿帅府太尉钧旨,叫调着二制使押运粮谷到临清阵上去,令到以后,即日起身。”二人拜下应道:“相公劳碌,请驾到敝营里,拜茶献酒。”朱武答应,叫喽卒小厮等亟备了马,又暗嘱焦大道:“有阎老福现在这里,所幸还未能识破,叫伍兴等亦须躲避。”焦大亦早已窥见,心中暗喜,又觑着朱武等出了店门,与伍兴道:“这倒凑巧,这里要有他时节,必定成功。”刚正说着,只见有喽卒庄客,搬着包袱,雪英已自外走来。众人因知她回去,不知何干,那女眷们更亟悬挂,都挽着慰问道:“难为你走,我们都坐着车子还觉苦哩!”说着朱武已自外回来,见了雪英,先问怎样,雪英亦讯问朱武,营里怎样,朱武笑着道:“这里倒容易顺手,不至为难。”雪英亦笑着点首。原来阎老福自入了官军里,好生不快,月间俸禄,不足花用。只仗于兵卒里面食些空饷,与勾起瑞又不和睦,如今又位他以下,更极愤恨,心里暗道:“俺要有得意时,还须出去。有古人说的好,宁为鸡口,不为牛后。”因此于心中抑郁,已非一日。今见朱武,已早知梁山上来此诈粮,却故为不相识,送出以后,又拜着邀请道:“小人午后,在此备酒,相公要不嫌卑贱,望乞驾临。”朱武亦只得应允,心里暗道:“这酒要不是诚意,却是厉害。倘他要识破此计,治酒害我,我又便怎么样?”遂想着回了店,雪英问道:“那老阎怎么样?”朱武答道:“看着倒没有意外的,只是有一件可疑,在少华山时,朝夕见面,就联合九纹龙赍信送礼物,也都是他。如何转眼若不相识?这节我甚是疑惑。”雪英道:“军师留意,有无有别的奸诈,要须理会。俺夜里干的事已成了。”因引着朱武、爱奴并焦大、伍兴等,瞒着他人,不叫知晓,将携的各包裹打开验看。不是别物,乃后方接应使现拜为云麾将军刘克用的首级,龇牙咧目,扎撒乱须,并几个偏将脑袋,头发系着,鲜血淋漓。又一个小包裹内包着有令旗、令箭,并一颗将军之印。雪英指道:“俺看着这颗印,倒十分有用处。以此我寻了半日,在一个参军手里,方才觅得,只幸当时各人都拥着妇女,恣意作践。我因干事,顾不得羞,都一一断了头,用布包好。尤喜妇女见我是那般凶狠,不敢喧叫,直至来时,军卒也并不知觉。”爱奴笑道:“你这个头一功。只有一节,目下这村百姓活不成了。”朱武道:“这也多说,俺们为替天行道,哪管百姓?”遂拿了那颗印并令旗、令箭等物,对众人道:“俺不愁了,现有这兵符印信,正是应用。”随唤着军卒等牵了坐骑,叫伍兴、焦大等也都跟去,一径往瓦子庄北甲马营来。

单说营中,这时为迎接朱武,各门都悬灯挂彩,叫军士等全皆披挂,有数十弓箭手,背着雕弓,挎一壶箭,明盖亮铠,又衬着长枪银戟,旌旗蔽空,朱武暗惊道:“俺不想这营里这么富足。”遂叫伍兴作兵马钤辖模样,引着喽卒,传喻嘉奖,又面慰大众道:“相公有喻,明日犒赏。”朱武亦马上假笑,手捧旗剑,眼望着众军士,一一致意。方至营外,已早有阎老福马前唱喏,众人下马,一径往营里坐定。阎老福道:“俺不意朱头领来此行诈,又会了伍官人一同驾临。”焦大已拜在地上,欲说来意。有朱武拦着道:“休要多口,这里也不能讲话。”阎老福笑了道:“这有何妨?俺俱是一家人,休要多虑。实告头领,俺欲往梁山去,已非一日,在这营里,非是本心。一来也不得升迁,二来也不足花用。今日相遇,实乃天缘。”朱武已转惊为喜,当时摆宴,只见那营中将士都来参见,个个是明盔亮甲,异常威武。阎老福道:“俺就是没有人能制伏刘克用,若不然时,俺聚着这些个兵马粮草,何往不利?”朱武亦乘势说道:“这个年月,也就是干一干,干得好时,也落个太祖高皇帝,不成时节,也落个鲜衣美食,受用一世。只有一件,丈夫要见得远,看得明,强者服人,弱者服于人。像阎贤弟正应与大股合伙,有俗语说的好,徒一根铁,能打得多少钉。又道是单丝不线,孤树不林。若依了梁山时,占个地位,任人也不敢轻视你。看张迪和那秦少保、高二虎,哪个不自在逍遥,坐个王位。”阎老福道:“小弟亦早有此意,只恨俺那个同伴叫勾起瑞的,这人又想争权,胆量又小。往日我曾经试他,我们也刺了老刘,豁出去干一回。不想这人总是多虑,他说要这样一来,成是必成,但是要成功以后,像我们部下人,日后也全要学我,要怎样提备呢?我当时笑了道,看你这样儿,必然是不会用人。能用人的,哪能造反。我有个小小见解,今在席上,不知朱军师和这位伍大官人,见笑我否?”伍兴道:“足下但讲,我们也长些学问,开开茅塞。”阎老福道:“有甚学问?小人也一字不识,只仗着于江湖官府诸处用心。常见高俅,若见了有本领的、有武艺的,他必然不肯用,不省事的,因高俅这么办,十有八九,道他是嫉贤妒能。其实怎的呢,”说到这里,起来又斟了回酒,让着朱武等,且吃菜过过口,又谦词道:“这里亦没得好菜孝敬二位。”伍兴也触起牢骚,接着叹道:“这足下说的是,嫉贤妒能,实在不假。即俺投考亦受了他的害,若言高俅有什么本领呢,谁不习知,他倚仗齐云社踢得好,在皇帝作太子时又能谄媚。”阎老福道:“那都是小事体,凭个高俅,要到了如今地位,作了太尉,你道是容易不成?以用人说,像我们刘将军,也学的高太尉用人秘诀,小弟也随处体验。二位千万记着,有才能过我的精明过我的,或不问哪一件,比我强的,这人文如赵普,武如太祖的,也断乎不可用。类如我罢,就畏惧刘克用,唯因畏惧,就不敢动。在我下的,目下也俱都怕我本领,也俱不如我聪明才干,更不肖说我使之往东去,不敢往西,使之打狗,决不骂鸡。使人就好像用手,心要手动,手就听命,若用个比我强的,我说这个,他道我主意不好,我说那个,与他又意见不和。就勉强依了我,毕竟也办理不好。”朱武笑了道:“足下高才,所见这宦海情形,端的不假。唯有一件,部下要没有人才,万难成事。即如张迪与高二虎、丁进、高托山等,哪个能及得梁山这样声势,就是方腊,也受了这宗病,除了方七佛,还有兀谁?像刘克用更不肖说。”阎老福冷笑道:“话是如此,但是也论人论事,各有不同。”朱武因见他不悦,忙改话道:“若论老刘,也端的有眼力,譬如足下,可称是盖世英雄,万人莫敌的汉子,今受了多少屈,在他帐下,这就是老刘眼里认识英雄,若不是足下时,哪有今日。”老福笑了笑,夙来又喜戴高帽,听了这话,很觉得意。随着就夸耀起来,对伍兴道:“俺之为人,是这位大官人最知道的。俺在乡间,怕过哪个?就是我爷娘出来,俺一时反了眼,说打就打。”伍兴倒笑了说道:“这倒诚然,有谁不知,雅号是阎二驴。”说着酒饭已具,外面还吹着擂着,奏动军乐。朱武问道:“我们也不说枝叶,足下今日要怎么帮助我?那勾起瑞怎样说降?”阎老福迟了一会,问朱武道:“那刘克用怎样办理?”伍兴等道:“那都是小事一件,足下要依了时节,这一方的土地军民,全归你管。一生富贵,享不尽的。若恐怕刘克用,不能抵挡,朱军师一面承管,不致有什么失利。”阎老福道:“这个倒不是,我怕那勾起瑞,胆量极小,一见老刘,即耗子见了猫,不知要怎样惊恐。就今早间,俺同到店里去,亦是瑟缩着不敢去。不仗是我,只怕有一个地缝儿他也要钻。像这样人,怎么成事?二位请想,今我要宴请贵客,我们是一样官职,一般大小,像勾统制哪有不列座之理?皆因胆小,不敢见官,就见了兵丁们才有话哩!”朱武笑了道:“这样容易,俺今有一样礼物,奉赠足下。请邀着勾统制一同观看。”遂唤着焦大道:“你回店去。”又附耳嘱告道:“如此如此。”焦大领命去了,有一顿饭时,带了军卒并雪英、爱奴等抬来一物,尽用是被褥包裹,绳索捆着。老福亦邀了老勾,同至厅上。先拜朱武,脸上亦红赧赧的,一语皆无。朱武说道:“若就是这么看,毫无意味。”遂吩咐雪英等厅前舞剑,众人一看,雪英又生得美貌,裙飘带舞,执一口青虹剑,立在阶下。又命军卒于大营五里外,放一只羊,二里以外,放一条狗。叫各派军将们严为看守,倘遇有杀羊狗的,尽力捉捕,若放了凶犯时,依法论斩。众人也不知何意,聚在厅前,看着舞剑。只见那雪英挽袖,剑光起处,如几道白银圈环绕上下,至疾时节,满身都恍如白练遮住身体,慢言枪扎,或用箭射,就使是斜风疾雨,恐怕也不能透入。众人正看,只见那剑光照耀,如一裹白雪团腾地而起,霎时东去。忽又西来,左右四方,随上随下,众人都惊得吐舌。

眼光益乱,爱奴亦执了铁剑,立在阶前,先与诸人道声:“献丑。”随着亦飞舞起来,两人轮换,一个是白光白练,绕满全身。一个是黑气黑团,飞旋左右。大众喝彩,只见一个牌军飞马来报,说营里那条狗被人杀了。众人一惊,又一个骑马将军进来跪下,老福欲问,只见那爱奴手里提个狗头,雪英手里提着羊头,还附带四个腿儿,淋淋鲜血,笑着往地上一掷,还有一个紫盔缨亦一同抛下,笑了笑道:“我们献丑,不想把两个性命倒都害了。”众人都惊异不止,那跪的将军道:“小人该死,因奉着将军令看守那羊,并无有一时候敢自偷懒,不争俺正自看守,有这个美女子,嗖的一剑,遂又砍腿。俺伸手欲捉时,那人已将俺盔缨一手摘去。将军作主,现今这凶犯在此,俺拼了这条命与他比赛,若输了时,愿当军法。”老福喝骂道:“混沌东西,你还不自量呢。”亦满面羞惭,遂喝着左右等推去监下,俱着与看狗那人一同问斩。朱武拦着道:“这个何苦?我们为作个戏法,大家取笑,没得把两个勇将倒送了的。”老勾已惊得发呆,与老福道:“这可是大本领人,我们要交上手时,直是送命。那人比赛,岂不妄想。”老福亦但笑不语,朱武唤道:“俺们要去了耳目,再看包裹。”遂叱着军卒等暂为退下,引着老福解了包皮,朱武笑着道:“你但放心,俺将你最可怕的,都按着羊和狗杀了在此。”老福一怔,觉满身各毛孔都是发冷,展了一看,吓得又倒吸凉气,不由得跪下道:“头领饶命,若叫俺怎的时,没不依的。”朱武挽起,叫先把认降事说与起瑞,依了便好,不依也按着羊狗一样废命。老福应允,与起瑞两个人同来叩见。

当时朱武就分派两个人,各引所部为临清大军里左右兵马使,若取得一州时管一军州,夺一县时参为知县。那二人领命,已知那女将厉害,哪敢多言,将所有军粮及所积银钱等全行献出。朱武点毕,又分付老福等即日起兵,即十日内,将所有柳少权、刘克用所部的败残军马一律收服。一面修书,禀报大寨。林冲得信,不禁与金兰夸道:“端的锦娘有这见识,若不是这样时,哪有钱粮。”遂派着江天彪先往收粮。一面与合营将士操练人马,又吊祭梁大猛,鼓励军心。金兰说道:“俺们有一个机会不宜错过,如今宋江还想着往南去,我们要趁那时侯,一鼓作气。”林冲亦不胜喜悦,遂密派心腹人回归大寨,遇着有事急来报知。一面与朱雷两个演练人马,大营亦屡向北进,将扼要处全行驻兵。一面遣人往迎居正,问到底甚时侯可以功成。金兰问道:“我们又不想招安,问这怎的?”林冲笑着道:“夫人不知,我们也应用计策,缓那官军,若没有后顾时有什么不容易。”金兰亦笑着点头,忽有锦娘自外进来,立叫着金兰道:“姐姐快来。”金兰亦不知何事,走至厅外,只见是刘仁、刘智两人回话,问说何事,二人回答道:“张秋镇的军报,据说邹将军昨日身故,又有军报说这次邹将军又死的不瞑目,没灾没病,就忽然断了气。最奇怪者,继任是营中参谋叫伍元的,这人是什么出身,多不省得。有说伍元胞姊妹是某人妾,为因胡乱,与已故邹将军有甚牵扯。又有人说这个是朱武收服伍兴的族兄弟,究竟是否,外间都因此谈论。”金兰亦寻思一会道:“你等进来。”遂立派精细干练的出马再探,林冲叹道:“你看这梁山泊怎么不完?若这样时,有哪个兄弟们肯能服气。”于是,又写了密札,报与朱仝。那外间谈论的姑且不提。

且说梁山,那二王卢俊义纳着闷道:“这也奇怪?怎么会好端端的便断了气。”燕青笑了道:“员外也不用说了,这里事情员外不知,若依我看,林大虎那厮儿必定知情。”卢俊义道:“俺亦是这么想,只是又没个机会脱离此地。”说着念一声佛,又合掌向天道:“阿弥陀佛,俺卢俊义已知道罪过了,菩萨见宥,弟子已情愿皈依作个和尚。”说着,有蔡福兄弟都来问安,各人憋了肚气,欲来声述。燕青摇手,叫蔡福、蔡庆等且不要说,又目注房里道:“员外无能,若到了气愤时,就能念经,自己也不知打算。像林冲等费多少心,要保着员外称王,员外若依已早则坐定。受人闲气,有多么不值得。”蔡福也不禁笑了,只见案上放一本金刚经,卢俊义已自内走来,与蔡福等点一点头,焚一炉香,一手把念佛珠放下,合掌向天,先念了净口咒,遂拿念佛珠端正坐好,手翻贝叶,竟阿弥陀佛三藐三菩提的念起来。三人但笑,只见有中军孔亮寻来闲坐,至燕青房里头,蔡福问道:“你们忙不?”孔亮笑着道:“有什么正经事?除了朱贵是我们的麻烦事,一日三请,到大王寨里去议论甚事。大王也怪,若该着有罪时,早应正法。没有罪时,早该释放。作什么这么办?”燕青笑道:“不是有人命案吗?那两个邹真不瞑目。”孔亮笑着道:“你怎也胡说起来,外人要这么猜疑,尚有可原,像朱将军没那么冤屈的,他与二邹本无仇恨,害了又有何益处?”蔡福笑了道:“你哪知道,这是有旁人主使,教他下手,内中底蕴,你哪知道?”蔡庆也笑了一回,拍着孔亮肩背与燕青道:“这端的直性人,不懂弯曲。这宗暗昧,谁肯留神。”又问着孔亮道:“你知道林冲和关胜、朱仝吗?他们几人都遇过刺,刺客是何人使的,你细心访一访。”孔亮急着道:“那是瞎说,小弟也不是糊涂,全是他们有意造反,就着要毁辱大王不顾义气。大王仁义,于这些兄弟们不肯失和,不然时节,已早则内乱了。可叹大王这一片心,他们为自私自利,不顾义气,若按公时,都当正法。平心而论,有谁不顶着大王这一点福,有好处的更不必说。人不知恩,反来负义,不是我恨,在我也没有亲疏,不分贵贱,本来是上应天星,一般兄弟,若这样时,只怕天也不容。”蔡福等道:“你倒是好心地,只恐那别的兄弟不能像你。”孔亮亦气的骂道:“谁说不是,就俺们中军营里,就分几党。前边是我们两个不肖说的,后帐卫士是吕郭二将军,分任两班,他们两人又分两党,以外有王英一党,朱贵一党,戴宗、时迁又是一党,若有公事,你看那争执议论罢,不怎么说没义气哩!”燕青又就着问道:“大王南巡,到底是几日起身?先说十六日一定下山,如今二十六了,怎么也不见动静。”孔亮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我们营里也不断的常议论,因二王爷是佛心人,大王一走,有些个被屈的想着声述。就这几天,那巴结我的人就有不少,有想要派到头关的,有想派到二关的,有想要我等来说,将某司处都改并的,有想要派在粮谷司或留在军器作的,我的耳朵都要破了。他们也不是怎的,这么胡闹。”燕青笑着道:“全是如此,曩日我恨恶官军有这恶习,不想梁山也变了这个样儿。这二王爷气得要死,就大王走了时,二王也不肯多事。”蔡福等道:“俺就是这样苦,跟着二王爷终年吃苦。人家都好吃好穿,快活一世,像我们这样人,哪有出头日子?”燕青笑道:“你不要妄想了,幸亏这样,你没见林冲吗?俗语说的出檐椽子必是先朽,似这么老实些,还可望久。若不然时,”说到这里,以手就比作短刀,自往那项上一砍,笑了笑道:“你看这个要一下儿断了,命往哪儿诉冤去。”孔亮笑了笑,听这话里仍是有话,按他意思,似疑着行刺的仍是宋江,不由得心里怀疑,坐了一会,回营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