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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补
再讲宝玉结亲后,自荣禧堂进园,直至蘅芜苑。一路满铺了红毡条,照样二十四名丫环提灯,清音细乐送入洞房。贾母与众人要看新人的模貌,等揭了盖头巾争先去看,宛然是一个宝钗。宝玉见了更乐得心花开放,竟忘了情,不顾众人在跟前,连声便叫“宝姊姊”,众人都笑起来。黛玉暗暗扯了他一把,宝玉回头见是黛玉,便笑着走开了。
再讲新人睁眼看时,满屋子都是熟人,想想我薛宝钗一个人与宝玉两番花烛,真是亘古奇闻,不禁悲喜交集,因不能不替张家小姐留些体统,勉强妆出一个新人的漠样,暂且缓待与众姊姊再诉死后衷肠。一时众人散去,莺儿与张家几个陪嫁丫头在屋里伴陪。见宝玉进来,莺儿想要数说他几句。一则因他姑娘已经还阳团聚,二来当着张家的丫头们在跟前,只得忍耐住了。宝玉等众人散去,便来亲近宝钗。??时宝钗亦将怨恨宝玉之意付之汪洋。宝玉还疑借尸之说事属模糊,将旧话几般探试,宝钗逐一对答,纤悉不忘。宝玉十分奇异,叙谈至四鼓后,宽衣同入销金帐,枕席欢娱,比从前合卺时似加几倍。惟是含葩初放,重点元红,不能不又试一番呻吟羞涩之态,话休絮表。
连日酬客演戏,忙乱过了几天,就是宝钗回九之期。同宝玉到了张家。张大老爷夫妇看见宝玉生得俊伟风流,而且侯门子弟,年少登科,真是乘龙佳婿。有女夭殇,幸得丝萝借附,居然坦腹承欢,比亲生更为难得。其款待殷勤之处,自不必说。
因按规矩不便留住,内外筵席散后,当日就回。
间了一天,便是中秋,凤姐向贾母处请示赏月酒席设于何处?贾母道:“上年为你宝兄弟不在家,林丫头又回南去了,冷冷落落这几个人,大家不高兴,就在我院子里坐了一会,也就算圆了月了。今年难得林丫头同宝丫头两个都是意想不到的与宝玉团聚了。我瞧这天气,明儿晚上的月一定好的。咱们兴兴头头做一个圆月‘团圆会’,别辜负了这一个中秋,还是园子里瞧月亮也宽阔些,你们商量去拣一个合式地方摆酒。”凤姐道:“前年八月十五,老太太在凸碧山庄平台上摆酒的,那个地方高敞,玩月最好。”
当下湘云、黛玉也来了,听凤姐说摆酒的话,黛玉便道:“近水楼台多得月,山上玩月还不如在有水的地方更妙呢。凸碧山庄底下就是凹晶馆,这个地方玩月又省得老祖宗走山坡子。”
凤姐道:“林妹妹说凹晶馆好,就摆在那里罢。”贾母点头道:“也使得。我记得那一年还有你大老爷、老爷都陪我喝酒,叫他们讲笑话我听的,姑娘们也有两桌,怎么不记得有你在里头呢?”鸳鸯在旁接口道:“那时候他正病着呢。”凤姐忙陪笑道:“不是躺着爬不起来,肯躲懒不跟老祖宗去吃好东西吗?”贾母道:“咱们先算算有多少人。”
凤姐便从大老爷那里算起,贾母道:“我说今年中秋喝的团圆酒,你老爷不在家,连你大老爷也不必过来,叫他自同大太太在家里圆月。珍哥儿也叫他爷儿们各自两口子团圆去。咱们去邀了姨妈来,娘儿们多乐一会。”鸳鸯指着凤姐笑道:“他呢?也该让他们团圆去。”贾母听了也笑道:“当真我倒忘了,他们两口子呢?”凤姐道:“老祖宗别听他的话,没有这个理。况且琏二爷也不在家,接环兄弟、兰哥儿的场去了。”贾母道:“环儿不肯念书,就去下场,不过应个名儿罢了。我倒望兰哥儿中一中,也叫他母亲喜欢喜欢,不枉他这几年的苦守。”
话未了,院子里老婆子们说:“姨太太来了。”凤姐忙起身相迎,薛姨妈早已进了堂屋,与贾母相见让坐。凤姐过去问了好,便道:“老祖宗才说要请姨妈过来,正要打发人过去,姨妈倒过来了。”薛姨妈道:“横竖后儿一早要过来与老太太拜节,今儿宝丫头回九到张家去来,不知怎样款待他们,我还要问问。今儿过来就在园子里歇了,后日起来近便些。”凤姐又问:“香菱呢?”薛姨妈道:“才从你太太那里出来,碰见紫鹃,拉他到园子里去了。”
当下薛姨妈在贾母处说了一会闲话,出来进园子里,先到蘅芜苑,见宝钗已经回来了。薛姨妈坐下正在说话,黛玉进来便叫“妈妈”道:“方才紫鹃说姨太太来了,我在屋子里等了好一会,知道妈妈在姊姊这里,我也赶来了。”薛姨妈笑道:“我也才来,正要问他张家的话呢。好笑这位张太太,今儿宝丫头回九,还当他亲生女儿看待,连女婿都成了他家的亲女婿了。”黛玉道:“这也难怪他们,姊姊不是他家亲骨血吗?总是姊姊命好,倒多了一个亲妈。”说着,由不得眼圈上一红,宝钗笑道:“你也不用伤心了,我有张家亲妈,也不认我的妈了,把妈给你做了亲妈,岂不是我和你两个人都有妈了。”说的连薛姨妈都笑起来。正在说笑,见一个小丫头子来请黛玉道:“不知那里来了一位奶奶,等姑娘回去。”黛玉问:“是谁?”
那小丫头道:“我来了几个月,没有见过这个人,认不得是谁。”
黛玉道:“雪雁这些人不知在那里干什么?讲不清的话,偏生叫这一点子小的来,估量是袭人进来了。”宝钗道:“他出去嫁了一家姓蒋的,又退了回来,这件事莺儿在张家早和我说过的了。如今为什么又进来呢?”黛玉道:“他停会儿总要到你这里来的,细细问他便知道了。”
说着,出了蘅芜苑,转弯走不多路,遇见香菱,黛玉问香菱那里来?香菱道:“我到紫菱洲去,邢大姑娘、史大姑娘叫我吃姑娘送去的百果桂花馅子的月饼,尝着味儿很好。”黛玉道:“你爱吃我那里还多着呢。”香菱又笑道:“宝二爷在那里商量明儿赏月的地方,邢大姑娘说不拘在那里总没有他的分,他要到栊翠庵同妙师父赏月去。”黛玉点头笑道:“你太太在你姑娘屋里,快去罢。”黛玉自回潇湘馆来,不知在屋里等的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庆团圆贾母赏中秋 博欢笑村妪陪戏宴
话说黛玉在蘅芜苑见小丫头来请,回到潇湘馆,走上台阶,听见雪雁屋里一片嘻笑之声,却不听得袭人说话。黛玉便问道:“小丫头说不明白,说来了一位奶奶,可是袭人姐姐吗?”袭人在里边听了“奶奶”两个字,脸先红了,赶忙迎了出来与黛玉磕头。黛玉把他拉住问道:“如今可大好了,我倒惦记你呢。”
说着,拉了袭人的手走进里间让坐。袭人不敢就坐,黛玉笑道:“这屋子里你头里常来惯的,咱们旧日在一堆儿犹如相好姊妹一样,别生分了我。”袭人只得在一张小杌子上就凳沿欠身坐了,低头无语。
黛玉看他一种拘谨羞愧之态,迥非旧时举动,便问:“见过老太太、太太没有?”袭人欠身答道:“刚才进来见过的了。”
又问:“晴雯、宝姑娘的事都知道了吗?”袭人道:“都知道的了。”黛玉道:“第一个先说晴雯,那时病着被太太撵出去,死了放在棺材里,抬到地头活了转来,悄悄的在他舅舅家里住了两三年,咱们都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个人。第二个宝姑娘,金玉姻缘不到头,灵柩现停在铁槛寺,有这位张小姐的遗体附魂还了阳,更是天下少有的事。说到我……”黛玉说出“我”字,瞅了袭人一眼,重又道:“我也是死去活来,上年回了家,都料定我再不能到这个屋子里来的了,那晓得后来的事竟是神仙也不能知道的。你和我们一个样儿,今儿进来也只当转世投胎,把头里的事再别挂在心上,大家过快活日子。晴雯不过嘴躁一点,其实心上也是坦白的。”
袭人听了黛玉的话,不能回答一句,惟有流涕,说道:“奶奶宽宏仁厚,我活一天戴奶奶一天的恩德。”说着又跪下去,黛玉忙拉住他道:“话都和你说明的了,还要这样算什么呢?”
又道:“宝姑娘仍旧住他的蘅芜苑做新房,晴雯、紫鹃叫他们住在怡红院了,你爱住那里凭你去拣罢。”晴雯听了忙过来叫道:“袭人姊姊照旧同咱们去住怡红院好。”袭人心思撩乱,话不留神说一句:“我不去住这屋子,也住腻的了。”晴雯听了心想,好意留他,他倒说出这句话来,由不得答他一句道:“你住腻了,再到蒋……”晴雯才吐出个“蒋”字,紫鹃正同晴雯站着,连忙在他衣巾上拉了一把。晴雯记起黛玉劝他的话,便缩住了口。袭人只做不理会,便接口道:“我到这里来伺候奶奶。”黛玉道:“你愿意在这里住也使得,快去看看宝姑娘再来。”袭人道:“我的铺盖还没拿进来呢。”紫鹃道:“雪雁就有几床被褥,怕短了你的铺盖吗!”
当下袭人出了潇湘馆,一路行走,细想林姑娘的话说得情理恳切,似没有恼我。他素日是有心眼的人,真假尚难揣度,只好留心再看底下。正走间,顶头来了彩屏,见面彼此问好。
彩屏便问:“姊姊那里去?”袭人道:“蘅芜苑去瞧宝姑娘。”
彩屏笑道:“姊姊怎么连园子里的路都认不得了?这是到栊翠庵去的路呢。”袭人因心里有事,不留意顺脚走去,被彩屏道破,抬头一看,自己醒道:“我当真发昏了。”便回身同了彩屏,一路叙话过了荇叶渚。彩屏自回蓼风轩去,袭人径往蘅芜苑。
他一进外间屋门,见了宝钗并不惊奇疑异,竟当了素常见惯的宝姑娘,把自己嫁到蒋家才回家时候要往铁槛寺哭诉的心肠就此发泄,满腔怨苦结为凄楚之声,抽抽噎噎的哭起来。宝钗一见袭人,也禁不住两行珠泪直滚下来。莺儿忙上前悄悄劝道:“今儿是姑娘回九的好日子,快别这样,你瞧引得姑娘也伤心起来了。”薛姨妈在里间屋子里听见,也出来把袭人劝说了几句,袭人才住了哭。
宝钗道:“刚才小丫头来请林姑娘,说来了一位不认识的奶奶,林姑娘就猜是你。我先要问你,是谁叫你进来的?”袭人答道:“是林姑娘呢。”宝钗道:“林姑娘叫你进来就很好,你见了林姑娘,他和你说些什么?”袭人就把黛玉说的话一一告诉了宝钗。宝钗道:“难得林姑娘同你讲这些话,你也不用伤心,就把林姑娘这番话细细领会去,我也再没别的话和你讲了。你在那里住呢?”袭人道:“我就住在潇湘馆里。”宝钗点点头。袭人又问了宝钗借体还阳的话。一时宝玉回来,见了袭人,因前日已与袭人见过面,知道他进来了,此时不过与他淡淡问答几句,等将来到无人处私与绸缪自不必说。是日,薛姨妈同袭人都在潇湘馆住下。
到了十五早上,贾赦率领子侄辈先在贾母处行礼已毕散出,邢、王二夫人及尤氏、李纨、凤姐、黛玉、宝钗众姊妹挨次与贾母叩节。然后李纨妯娌等又见过了邢、王二夫人,薛姨妈与贾母、邢、王二夫人互让一会坐定。宝玉先已随着贾赦一班行过礼了,只混在姊妹们里头,同那个扯扯,与这个讲讲。众人坐不多时,贾母便令邢夫人、尤氏婆媳各自回家去过团圆节,晚上不必过来。邢夫人先自走了,尤氏随后站定,回转头来笑道:“老祖宗赶我们,只好走了。”凤姐也笑道:“不知好歹的,老祖宗体谅你们,不磕个头谢谢,你们瞧他还要拿腔呢。别害躁,尽管走你的罢。”说着,把尤氏一推,蓉哥儿媳妇也带笑随着走了。
众人各自回去,凤姐到自己屋里脱了衣服,才吃完饭,平儿进来说道:“老婆子上来回,刘姥姥来了,在二门外站着呢。”
凤姐道:“为什么不叫他进来?老太太前几天还问起呢。”
平儿吩咐了老婆子,便站在月台基下等他。不多时,刘姥姥走进院子,赶着上前与平儿问好。见廊下放着一大堆西瓜,刘姥姥道:“我女婿家里种了十几亩瓜,地里头一箍脑儿起来还没这些呢。”平儿道:“这几个是挑出来赏丫头、婆子们晚上供月的,你去瞧咱们堆西瓜的屋子,比这里还多几十倍呢。”说着进了堂屋。
刘姥姥见了凤姐,彼此问好。凤姐道:“姥姥,算你有两三年没来,瞧你倒越发硬朗了。咱们都说姥姥为什么不来,连老太太也惦记你,别一会子得罪了你,恼了咱们了。”刘姥姥念了一声佛道:“我的好奶奶,说起这样话来。就为上会子,奶奶同老太太、太太、姑娘们都看顾我,拉了许多东西回去,我女婿家里添了好几亩地,屋子也盖了几间。一年四季,瞧他们闲的时候就少,看不过,帮他们动动手,那里走得开?所以没有来看奶奶。”凤姐笑道:“你又拿什么时新菜蔬来送咱们呢?”刘姥姥道:“今年雨水多,结的瓜果都不好。上会子来孝敬了这点点,硬的软的骗了一大车子东西回去。今番进城来,我女儿、女婿原叫我地头上搜寻搜寻,多少带一点子,再不然蝈蝈也捉两笼子来,送给哥儿们玩玩。我想哥儿们年纪也大了,不爱这些。说到别的,还有什么希罕东西?知道的呢,说我尽一点穷心;那一等刻簿嘴,一定说那讨人厌的刘姥姥,又拿了两篮子虫蛙扁豆、退倭瓜来打抽丰了,不如塌拉了两条胳膊进来看看奶奶倒干净。”凤姐道:“那是姥姥你多心,咱们倒想你们田里一点野味儿换换口,底下来再给我们罢。”刘姥姥又回过脸来向平儿道:“姑娘给我要的葫芦、茄子条儿,有了心也没孝敬,果然奶奶、姑娘不嫌弃那些东西,值什么钱呢。”
凤姐道:“你外孙、外孙女儿为什么不同你进来?”刘姥姥道:“他们如今也都大了,不许他们出来玩耍,在家里轻便活计也好替替力。我一个人搭了一辆屯车,赶天明就进了城。到门上不叫进来,盘诘个难,耽搁了有时候呢。”凤姐听他的口气,知还没有吃饭,便命平儿:“叫他们与姥姥端饭,他屯里上来走了十多里路了,先拿两个月饼来给姥姥先点点饥。老太太那里传过饭了,姥姥你吃了饭同他过去,太太也在老太太屋里呢。我到园子里去走走,看他们收拾圆月的地常当下便带了小丫头子进园来,先到凹晶馆前看了看,见已撑起五色彩帐,老婆子们搬抬桌椅,小丫头支架风炉,洗涤茶酒器具,正在忙乱。凤姐吩咐了几句话下来,要到潇湘馆去,见五儿正走来道:“姨太太同奶奶都到蘅芜苑奶奶那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