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补

  宝玉听了,便起身道:“我瞧瞧去。”当下离了潇湘馆,一路由树阴遮处望栊翠庵来,只听蝉噪夕阳与溪涧中涓涓流水之声,不觉心神怡旷,暑溽顿消。手拿芭蕉扇,单穿了一件熟罗长衫,撒了裤脚管,穿着网线凉鞋,慢慢的一步一步到了做工的地方。见四面都围着蓝布帽子,但闻登登削凿之声,但不见一个人影儿。宝玉挨入帐慢,见焙茗在一块青石子上铺了马褥子坐着,看那些匠人手忙脚乱的做工,见宝玉进去,忙站起来先回了工程上几句话,一手在靴统里拿出一封书子递与宝玉道:“候了二爷好几天,再没见面。我妈倒天天摆弄花儿草儿,他老人家胆子小,守着规矩不敢乱递东西。今儿难得爷到这里来,当面交明了更好。这是花自芳给我送二爷的。”宝玉接过,想书子上总有提起袭人的话,拆开看道:沐恩贱妾花袭人叩请二爷恩主万福金安。妾蒙豢养多年,恩深如海,上年恩主看破红尘忽然走失,寄回发衣作证,并无还乡之意。妾遵太太、奶奶之命,出府改嫁蒋门,拜完花烛尚未同房,将妾送回。今闻荣归,自恨琵琶再抱,泼水难收,气苦成疾,一命恹恹。今生料无见面之日,来世投生犬马再图报效。呈禀不胜依恋惶愧之至。
  宝玉看罢,皱眉道:“好不通的书子,不知叫谁写的?”
  焙茗道:“听见说花自芳倒能写写,怕就是他自己写的罢。”
  宝玉道:“果然花自芳写的,倒很亏他。”说着,把书子撕碎,叫焙茗取火来烧了。无心观看工作,也不嘱咐焙茗一句话,转身就走,心想这件事林妹妹如今倒不计论,这些先前的事都撩开的了,没有什么作难,就是晴雯难说话,也怨不得他,头里实在受了委曲,如今要叫袭人进来,搁不住这一个冷一句热一句的,把他排楦个难受,不是拉他到活路上来,竟叫他进来送死了。一路思想,回到怡红院,心里发了躁,满头是汗珠子,连罗衫罗裤汗透的如雨淋一般。紫鹃连忙叫小丫头子提了水来,服侍宝玉洗了澡,换下衫裤。因刚才在潇湘馆欢欢喜喜出去的,忽然这个样儿回来,不知是什么缘故。当下黛玉处打发小丫头来请吃饭,宝玉便问紫鹃:“你们吃了没有?”紫鹃道:“晴雯是在老太太屋里看抹牌,牌局散了琏二奶奶因琏二爷不在家,拉了他去不回来吃饭的了,就是我一个人还没叫他们摆饭呢。”
  宝玉便叫小丫头子回去说:“请奶奶自己用饭,我就在这里吃了。”
  一时便传摆饭,宝玉点景儿吃了些,问紫鹃道:“平姑娘送了五儿、小红过来,那五儿是我指名要的,琏二奶奶把小红也送了来,他和你说什么没有?”紫鹃笑道:“讲起小红这一件事,就有两三件事牵扯在里头呢。”宝玉问:“有些什么事牵扯?”紫鹃把宝玉拉到自己屋里坐下,悄悄说道:“你前儿叫林大娘留心,有大丫头打发出去要赏给蒋琪官,琏二奶奶正想打发小红出去,一听了咱们这里的话,琏二奶奶道:‘小红本和二爷要去的,如今送到这里来,凭二爷作主去赏人。’”宝玉道:“既然是这个缘故,咱们就把小红赏了蒋琪官,他们两口子很配得上呢。”紫鹃摇手道:“你听下去还有缘故,不是刚才你见咱们同在雪雁屋里说话吗?小红等平儿走了,他再三央我求你不要把他赏别人,他是死活要去跟西廊下五奶奶家芸哥儿的。”宝玉笑道:“他多早晚与芸儿有这些钩儿麻藤的事?”紫鹃道:“他也不瞒我说,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他在园子里掉了一块手帕子,被芸哥儿拾去,因此两个人就有了心。小红说在琏二奶奶那里从没敢告诉过一个人,守到如今,好容易把他送了回来,要求你开恩,遂了他的心愿。”宝玉听了紫鹃的话,不但不肯跟究私情密约,而且欢喜成就了他们各人愿意的姻缘,便满口应许。
  紫鹃忙去覆了小红,又把细情回明黛玉,小红十分感激。
  他本是林之孝的女儿,听说凤姐忽然退还小红,叫赏给蒋琪官,林之孝家的心里很有些不愿,后来知道要给贾芸,喜出望外,也来谢了宝玉。宝玉叫小红不必回家,一面打发人去对五奶奶说了,择定吉日就坐了里头的轿车送到西廊下五房里。这里贾芸正领了二十万银子开张当铺,手头宽裕,房屋器具早已置备一新。小红过去甚得其所,而且名为侧室,芸哥并不再娶,与正配无异,完结了一段手帕姻缘。宝玉另与蒋琪官留心,仍是荣府里的丫头,赏了他一个,又赏了一千两银子,此是后话,表过不提。
  讲到宝玉为了花袭人闷闷不乐,黛玉与紫鹃都猜不透他的心事,盘问晴雯,亦无头绪。适值这一天有一个管园门的老婆子,拿了一个衣包送在雪雁手里,说:“二爷叫他送来的。”
  雪雁不知来由,拿进黛玉屋里,偶被紫鹃看见,问是什么东西,雪雁告诉了管园门老婆子的话,紫鹃打开包袱,见是一件半旧的女袄子,便送与黛玉看道:“二爷的心事有些踪影了。”一面把老婆子送来的缘由回明黛玉。黛玉沉思半晌道:“这件袄子别无来路,也不犯着为他发心事,除非是袭人的衣服。”紫鹃道:“叫那送衣服的老婆子来,问他就明白了。”黛玉道:“且不用去叫老婆子,先叫晴雯来给他看看。果然是袭人的东西,晴雯或者认识也不定。”说着,即叫小丫头子去找晴姑娘,来瞧一件好东西。不知这件衣服究系何人之物,老婆子在何处拿来,晴雯看了是否认识,下回自有分解。
  第三十七回 送旧衣嗔查红绫袄 证回生录寄柳絮词
  话说黛玉叫小丫头去找晴雯,来认老婆子送来的衣服。不多时晴雯到来,掀帘走进,笑道:“姑娘得了什么好东西,叫我来瞧?”黛玉道:“二爷的心事怪道咱们大家猜不透,如今倒寻出些踪影来了,你瞧这件衣服可认得是谁的?”晴雯接过一看,脱口嚷出来道:“这是我的袄子,那里来的?”黛玉听说是晴雯的衣服,一时倒弄得糊涂了,便问道:“既是你的衣服,老婆子在那里拿来的呢?这里头的缘故又奇了。”那晴雯一时嘴快说破了,及被黛玉问住,回想从前私情,不觉脸上一红,露出羞涩的光景。
  黛玉察言观色,知其中又有别情,便逼住了晴雯,问他道:“这又有什么说不得的事?”晴雯暗想,这件事亦不必在黛玉跟前隐瞒,便讲明宝玉出去看他的病,穿了衣服回来,留作死生永诀的情由,如今问起,这件衣服总无下落,忽然送到这里,来自何处?反寻根到底的追问起来。紫鹃说明缘故,晴雯立刻打发人去叫了送衣服的老婆子来查问,说是二爷叫他到袭人处,家里去拿来的。晴雯火冒冲烟,不顾黛玉在跟前,便骂道:“这不要脸的东西,把我的衣服藏在他家里算什么?”赌气要撕那件衣服,紫鹃连忙赶过夺祝晴雯没处出气,便移怒在老婆子身上道:“头里就为你们递东递西,闹到姑娘们房里也抄检了,把我们都撵出去,如今还不守规矩。这样混闹起来还了得!奶奶发他外边去打了四十再讲。”那老婆子只管磕头求饶,说:“是二爷叫去拿进来,饶过这一次,以后再不敢了。”黛玉便叫老婆子起来,吩咐道:“若讲二爷的差使,自有二门外小厮承办,或者二爷要送二姑娘、史大姑娘的东西,打发小子去不便,就近叫你们走园子后门出去也是正经。再要到别处地方去走动,就是二爷吩咐也得进来回一声,叫咱们知道。”老婆子听一句,应一声“是”。
  黛玉又道:“还要问你,袭人家去是二爷同去的,还是你一个人去的?”老婆子道:“二爷没有同去,叫我去见了花大姑娘,他把衣服给我,说是二爷叫拿回去交给雪雁姑娘的。花大姑娘还病着躺在炕上呢。”晴雯道:“竟叫他一声蒋奶奶就是了,什么花大姑娘,叶大姑娘!”黛玉道:“明白了,想是二爷到那里走了一趟来的。”
  那老婆子还站在门外发战。紫鹃道:“还不谢了奶奶等什么?”老婆子听了,忙向黛玉并紫鹃、晴雯都磕了头,然后退了几步,转身走了。紫鹃笑向晴雯道:“你这个人也太不公道,好意把袄子送还了你,不谢谢人家,倒要把送衣服的人出气,这算什么!”晴雯道:“我的衣服为什么要他拿去做陪嫁呢?”
  说着,叫自己的小丫头拿了衣包,自要收拾他的衣服去了。
  原来那一天宝玉瞒了众人,趁着早凉出了怡红院,走园子后门,想去看着袭人。宝玉是到过花自芳家的,依稀认得路径,一个人找到他家门首,四下寂静无人,便溜了进去。花自芳并不在家,宝玉站定嗽了一声,不见有人出来,一径走进里边,正到了袭人的卧室。见炕上一人面向里睡,头上挽的慵梳髻,枕的半新不旧大红顶绣花枕,盖着一条豆绿西纱夹被,像是袭人的旧物。炕边桌上灯台茗具俱全,比从前去见晴雯睡在芦席上的光景虽大不相同,而心中已如沁梅泼醋一般,又恐不是袭人,不便造次,只得轻轻唤了一声。
  那人在睡梦里直声叫了两声“宝玉”,宝玉知是袭人尚在梦中,便连推他两推。袭人惊醒,回过脸来见了宝玉,把两眼乱揉,坐起身来。宝玉就炕沿坐下,拉了他的手,可怜花枝瘦损,非比旧日丰姿。袭人瞪着眼,怔怔的看了宝玉半晌,哽噎不出半句话来。宝玉忙把袭人抚慰一番,道:“等你病好了,总要叫你进去的。”袭人听见要叫他进去这句话,又感激又惭愧,越发泪如泉涌,放声大哭起来。宝玉道:“你的事我都已明白,不用提他。你只把咱们头里的话想去就是了,调养你的病要紧。”袭人叹口气道:“你的话我也记得,你的心我也知道,只恨我自己发昏,一时错了主意,抱怨得谁呢?偏又死不了活在世上,现人家的眼。”宝玉道:“过去的事都撩开,再别放在心上。”
  袭人道:“你今儿来瞧我,我又想起一件事来了。不是那一年晴雯出去了,你去瞧他,换了一件袄子穿了回来,还撩在我箱子里。这是你们两个人的恩情在上头,比别的衣服不同,别说我有心掯他的。”宝玉道:“正是,晴雯要过几次,我问麝月,说你收着,如今还了他很好。”袭人便叫一声“嫂子”,那花自芳家的听见袭人和人说话,过来看是宝玉,便站在门外窃听。袭人叫他,连忙进去与宝玉请安。袭人叫他在一只箱子里取了一件旧银红袄子出来,花自芳家的便去开箱寻取,交给袭人,自出去了。袭人抖开衣服,掉下一个纸包,宝玉拾起开看,就是晴雯的指甲,重又包好藏在身边。袭人把那件袄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一会,追想晴雯当年,又想自己今日,比晴雯与宝玉换穿衣服的时候一样伤心,禁不住扑簌簌泪珠滚下,倒将晴雯的袄子溅湿了一大片衣襟。袭人落了一回泪,见宝玉还呆呆的站着,便向宝玉道:“你出来有时候了,快回去罢。有谁同你来没有?”宝玉竟似没有听见,一手接过袄子,便要穿在身上。袭人道:“这样热天还穿得上棉袄子吗?你回去悄悄打发一个老婆子来拿罢。”
  宝玉只得把袄子撩在炕上,又安慰了袭人几句话,出了花自芳家,仍来园子后门回来,并无人知道。叫管园门的老婆子到袭人家去拿了一件衣服回来,交给麝月。那园子里自从傻大姐拾了香囊,闹事以后,严禁私自传递物件,因宝玉吩咐,不敢不听,那老婆子偷空儿到袭人家去取了袄子回来,又错记了宝玉的话,把袄子递在雪雁手里,被紫鹃瞧见,回了黛玉,闹起这件事来。
  那时晴雯说的拿去做陪嫁的话,正值平儿拿了支销总簿送与黛玉过目,进来听见,便笑问道:“又是那一位姑娘要办嫁妆,我们好端整送添箱。”紫鹃把话岔开道:“小红去做芸二奶奶,又是好几天了。”黛玉道:“前儿你送他过来,早知道要配芸哥儿的,不该受他这个头。”平儿道:“芸哥儿也是下一辈子,听说宝二爷认过他做儿子,奶奶还是他婆婆呢。”说着,都笑起来。平儿又道:“我送他来,为是我们奶奶送还二爷赏蒋琪官的,谁料到后来这节事,真是姻缘前定。”黛玉道:“小红正是你一个帮手,得用的时候,你奶奶为什么急巴巴打发他出去?”平儿笑道:“恁也不妨,就为二爷多看了他两眼。”
  黛玉道:“你们奶奶这个醋罐子总丢不了。”
  一语未了,凤姐处又打发小丫头来找平儿问:“莺儿姐姐为什么不过去?姨太??那里又打发人来催,说等着他去瞧宝姑娘呢。”黛玉惊问:“那一个宝姑娘?”平儿也瞪了眼,说:“刚才姨太太那里打发人来叫莺儿过去,我也只道是没要紧的事,这里拉着说话兜搭住了,我还不知道是那一个宝姑娘,打量就是宝琴姑娘也不定。”黛玉摇头道:“向来人家都叫惯琴姑娘的,况且琴姑娘好好在太太那里,姨太太叫莺儿去看他什么呢?莫非铁槛寺有了些消息?但这里并没知道,断没有姨太太那边先得信的。这句话倒把人糊涂住了。”平儿笑道:“那有这件事,想是他们错听了话。这簿子留着,奶奶看过了,我再来取。”说着连忙走了。
  黛玉便叫雪雁过去打听,一时宝玉进来问:“平姑娘来说什么?”黛玉道:“他有什么说?就送支销簿子来。我问起小红的事,好笑凤姊姊还是那么爱吃醋,他把这条子也改了过来,岂不变了一个好人了。”宝玉道:“我如今想起来,妒也是女子的好处,不是女子的坏处。”黛玉怔了一怔道:“这话又是那里来的?《周南》咏‘后妃之德’多半在不妒处称其贤,你反说妒是女人的好处,后妃不妒倒是不贤的了。”宝玉笑道:“妒有两种,有悍妒,有情妒。女子貌劣才庸,惟恐宠移爱夺,比如庸臣窃位,不得不忌贤嫉能以自保其爵禄,甚至诡谲凶残,正人罹害。此与妇人悍妒无异。若情妒则不然,即如妹妹所言后妃风诗,咏‘君子好□,求之不得’,至于‘寤寐反侧’。君子用情既如此,以情感情,淑女人非木石,其间时势常变不同,人事遭逢不一,忧愁思虑悲恐惊忧无所不至,不免酿出一个‘妒’字来了。妒由情生,情到十二分,便妒到十二分,此与勃谿悍厉之妒大相径庭。”黛玉听到这里,竟如把他自己从前的光景道破,体贴入微,无可辩驳,不觉脸上一红,微笑道:“谁来听你这些胡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