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补

  且说花自芳的女人,那一日见袭人话不投机,一场没趣。
  回到家里,把袭人的话都告诉了他男人。花自芳道:“我确确实实打听的宝二爷是不回家定的了。他死守在里头算什么呢?既是叫你去回太太,或因他自己开不出口来,你过几天去找太太的陪房周奶奶,烦他在太太跟前方便一声儿,候太太怎么样示下。”当下正接着宝钗的丧事,里头忙乱,把这件事搁起。
  那边媒人连次到花自芳家方信,没奈何催他女人去走一趟。
  花家的赶着吃了饭出门,径往荣府后街门,一直进院来到周瑞家里,告诉这话。周瑞家的满口担承,道:“婶子你坐在我家里老等,太太允不允我总出来回你个准信。”一时周瑞家的进去,回了花家的话。王夫人想起宝钗在病中也曾提过这件事,便道:“袭人这个人我早瞧起他的。如今宝玉这下流东西自己没造化,颠颠倒倒干出这样事来,已经坑死了一个宝丫头,何苦再把人家女孩儿委屈他一辈子?既然他哥子有这句话很好,明儿就叫他家去。”当下吩咐玉钏:“去和琏二奶奶说,宝姑娘屋里的东西,前儿二奶奶已经手封锁了,钥匙在他那里,叫他自己过去,或是打发平儿去,把宝姑娘的衣服首饰多拿几件赏给袭人。外头的例赏也就给了他,替我另再给他几两银子。”
  一面又叫周瑞家的去告诉袭人一声。那周瑞家的自去和袭人说明了王夫人的话,就出来覆了花自芳的女人。
  且讲玉钏听了王夫人吩咐来和凤姐说了,凤姐叹口气道:“死的死,嫁的嫁,都是宝玉自己闹出来的事。井坍连屋倒,怎么这两三个月里,咱们家里的运气就败坏到这个地步?”又问玉钏道:“这件事,到底是袭人自己要出去呢,怎么样?”
  平儿在旁接口道:“奶奶倒说的发笑,怎么他自己要出去呢?头里宝姑娘病的时候,就恍惚听见花自芳的女人进来过一趟,在袭人屋里咕唧了半天,碰了钉子出去的。如今不知太太怎么又知道了。”一面笑问玉钏道:“太太这会儿怎么忽然要打发他出去?”玉钏道:“刚才周大娘来回太太,说花自芳的女人央他来求太太的恩典,太太一口应许,道:‘已经坑死了一个,再别委曲人家女孩儿。’就叫我来告诉奶奶呢。”凤姐听到“坑死一个”的话,一阵心酸,顿时两眼发眩,便叫平儿:“你带了钥匙,和玉钏同去,依着太太的吩咐,把东西拾掇出来,拿去请太太过一过目,再给他。”说毕,就躺在炕上,叫一个小丫头跪到炕沿边和他揉胸口。平儿和玉钏自去拿了东西,送与王夫人看了。
  平儿和袭人素来本好,今日假公济私,自然只拣好的拿出。
  王夫人还说:“这些东西留着看了酸,不如再多给几件子,如今就是那么着罢。”又叫玉钏兑了四十两银子,同衣包首饰叫一个老婆子拿了。
  平儿仍拉着玉钏厮跟到袭人屋里,见他一个人呆呆的坐在炕沿上,眼圈儿已哭得通红。袭人见他们进去,忙起身让坐。
  三个人本是平日最投脾气,无话不说的。及至此时,明知袭人勉强走了这条路,恭喜他又不是,劝慰他又不是,开口一着形迹,反像讥诮他似的。袭人一见他们,亦觉腼腆局促,彼此无话。平儿只得叫老婆子打开包袱匣子,逐一检点交代清楚,各自推故走了。
  袭人想太太赏给这些东西,主子的恩典益重,未免悲苦益深。一件件知是宝钗遗物,触目伤心。宝钗何在?宝玉何方?我这一个人从此出了荣府,也似有若无的了。袭人想到伤心之处,万缕愁思,回肠百折,连身子都晃晃荡荡,如做梦一般。
  这一夜整整的哭到天明,没奈何挣扎起来,凤姐那边正打发小红过来。未知小红何事,再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花袭人出府丧节守 蒋玉函感旧退婚姻
  话说小红来到袭人屋里,拿了几件首饰,又提着一包衣服递给袭人道:“这里头一件天马皮大毛褂子,奶奶说先前给过姊姊的,后来要去配丰毛,就搁着没有拿来。今儿平姑娘叠衣服才记起,叫拿来给了姊姊。还有二十两银,也是奶奶给你的。
  外头的例赏,你哥子领去的了。”袭人打开包袱,一看见是头里回家时候,二奶奶因天冷给他穿的这一件,物则犹是,而人已今昔不同,禁不住泪珠直滚,只得说道:“劳动妹妹,奶奶那里我过去磕头。”小红略坐一坐,也就走了。停了一会,又见凤姐处打发一个老婆子来道:“花自芳自己坐了车子来接,在大门外等着呢。”袭人这里,早有秋纹、碧痕这一班人替他装箱锁笼,收拾停妥。
  袭人一面拭干了眼泪,先到王夫人处。玉钏一见袭人,便迎出院来,悄悄的道:“太太心里疼,还睡着呢,叫你不必去见老太太,怕老太太见了伤心。别的所在也不用去走,只去见了鸳鸯、琥珀等。”一面说明王夫人叫不见老太太的话,便回身出院,转过穿堂径至凤姐屋里。凤姐见了袭人道:“这几时闹得我来支持不住,百样事都懒怠开口。你这件事,我竟摸不着头绪。昨儿听见说起是太太作主,也怕你受委曲,疼顾你的意思。我想起来也没有什么使不得,才叫小红送去的东西都收到了吗?”
  袭人道谢。想到此刻自己身分非比从前,只得下了一个全礼。
  凤姐连忙拉住,瞧他脸上脂粉不涂,泪痕满眼,委实可怜,便道:“你将来不拘到那里,依旧里头来走动。就是太太,也不肯把你当一个打发出去的人看待。停几天我就叫人出去瞧你。”
  正说着,只见老婆子来回:“花姑娘的哥子又进来催过呢。”
  袭人噙着泪,还要进平儿屋里。平儿便拉了他一同出来,早有鸳鸯、琥珀、玉钏、麝月等一班姊妹在过厅里等着送袭人,一齐来到二门口。平儿便问:“车了呢?”见有一个小子回道:“车子是花家雇来的,里头没吩咐出来,没有套车。”袭人只得同了一个老婆子走到大门外来上车。平儿等在二门口站了一回,看袭人走远了,各自进去。
  且说袭人所有的箱笼等物,自有麝月、秋纹给他逐一捡齐,叫老婆子搬运出来。花自芳瞧着轿车里面装不下,又雇了一辆敞车。袭人同老婆子坐了轿车,花自芳在后面押了敞车,不多一会到了家里。花自芳的女人早预备袭人住的屋子,烧暖了炕,把东西都收拾进去。这晚花自芳又把姻事称心,并现在赶办嫁妆的话告诉了袭人。
  不多几日,吉期已到,一切礼仪倒也丰盛,亲朋贺喜,鼓乐齐喧,甚是热闹。一面与袭人妆新,催妆上轿。袭人此刻想到宝玉相待情分,未免恋恋旧巢。然事已至此,亦无可奈何,只得随波逐浪,另抱琵琶。
  不说袭人心头思想,再进花轿过门,参天拜地已毕,甫入洞房,忽听新郎匆促出门,不知因何紧要事务。花烛良辰,孤帏独守一夜。待至天明起身梳洗,仍未见新郎回家。留心听得房中伺候的老婆子说起,静王府里有事传去,一时未能脱身。
  接连三日,那一天袭人离了卧房,向前后内外细细瞧了一遍,见屋宇虽不轩昂,而结构新妍,陈设体面,似非庄农贸易人家。客屋东首有一套间,极其精雅,乃是新郎平日坐卧之所。
  壁上单条画幅,虽不识是否名人笔墨,但觉装潢华丽。摆的一色红木桌椅,大红哆罗呢椅垫,颜色鲜明。酒樽、茗碗,无不精洁。靠壁一架梨木书橱,无多书籍,只有大红书面贴黄签的一套。槅子上也摆着溜金香炉、碧玉花瓶、嵌镶如意等物,还有笙笛鼓板这些杂器。桌上多盛盘内罗列着几件汉玉古玩,内有玉扇坠一个,倒像看见过的。炕上月蓝洋绉炕幔上面,大红顾绣走水,两旁镀金幔钩,一叠五六床被子,配搭颜色相宜。
  炕边紫檀衣架上搭着几件随常替换衣服,里边露出半条松花色湖绉汗巾。袭人顺手抽出一看,怔怔的呆了半晌,又翻覆细认一遍,确就是那一日替宝玉系在裤上,换给戏班里人的。那时还嗔他不该把我的东西给人,谁料数由前定,连身子都归结在此。
  既然他家姓蒋,此人无疑是蒋琪官了。虽未免伤心往事,然已知数定胜人,万难勉强,倒把鹘突的心肠安定了几分。
  于是想起换来的那一条汗巾子,记得撩在箱里从没系过,就带了这条松花绿汗巾回至房内,打开箱子找出那条大红的来一对,两边颜色一衬,分外鲜妍。袭人又呆呆的看了一会,把那松花绿的反收藏起来,留这条红的在外,欲待本人回来瞧见了看怎么样。
  原来娶袭人的,果然就是蒋玉函。只因成亲那一夜适值北静王府里宴客唱戏,传了蒋琪官去伺候。接连闹了几日,直到第四天才得回家,赶忙来到新人屋里,欲与温存一番,一眼瞧见衣架上的茜香罗汗巾。因这件东西本是外国进贡的罕物,又切记那一年赠与宝玉的,如何忘记了?定睛细认,大吃一惊。
  又将新妇端详了一回,便问:“你莫非是宝二爷屋里的袭人姊姊吗?”袭人粉脸泛红,低头无语。蒋玉函道:“记得那年和二爷在酒席上行令,犯了姊姊的芳名,旁人还罚了我的酒,说宝二爷屋里有一位袭人姊姊,不该道出这两个字来。才见了这条茜香罗汗巾,就是我孝敬二爷的,想起姊姊姓花,定然就是袭人姊姊了。如今千亏万亏,是北静王府里传我去唱戏耽搁了三天,虽与姊姊洞房花烛,尚未共枕同衾。前儿在王府里听说王爷为二爷的事很惦记,传一个起课先生叫张铁嘴起了一课,说二爷这个人本有夙根,但此时还不能抛撇红尘,不久就有回家的消息。我今误取了姊姊,日后二爷回来,纵然宽恕,我如何对得住二爷呢?便是二爷当真出了家,一辈子不回来,我也不肯唐突姊姊。这件事便怎么样好呢?”当下蒋琪官心上盘算一番,便向袭人作了四个揖,赶忙出去了。
  这里袭人听了蒋琪官的话,竟置身无地。想宝玉果真回来,自然好,也叫老太太、太太放一条心。但就我这个人看起来,俗语说的“嫁出去的女儿,如同泼出去的水”,我已经到了这里,还有脸儿再进府去不成?倒不如宝玉不回来的干净。
  不说袭人胡思乱想,提过这条大红汗巾呆呆的拿在手里,呜呜咽咽哭个不了。再讲平儿、鸳鸯、麝月、秋纹这几个人,知道袭人回家去不多几日就出了嫁,夫家离城不远。这一天讲起,因念素日姊妹情分,攒凑几两银子,备了四个盒子。平儿回明凤姐,叫周瑞家的出去瞧他一瞧。
  周家的便坐了车,带了自己家里一个小丫头,叫赶车的先到花自芳家里,问明他妹子嫁的人家住在那里。那赶车的早已知道,说:“不消问得,就是紫檀堡蒋家,离城不过十几里路。”
  说着,一扬鞭赶出了城,径望蒋玉函家来。到门前住了车,先叫赶车的端了盒子进去,随后周瑞家的下了车,带了小丫头一径走进里边。早有蒋家一个使唤的老婆子听说是荣府来的人,赶忙迎了出来。一见周瑞家的穿戴体面,不敢怠慢,便陪笑迎进堂屋,一面让坐。
  周瑞家的问:“新娘屋子在那里?”那老婆子问明了姓,便道:“周奶奶,你不知道,新娘已经不在了。”周瑞家的倒吃了一惊,忙问道:“怎么说不在了?”那婆子道:“周奶奶请这里坐下,慢慢讲给你听,笑话多着呢。想是我们这位相公今年天喜星没照命,头里聘过一家姓吴,也是荣府里出来的姑娘。媒人已讲得停停妥妥,到了过礼这一天,媒人还不出他家的屋门,不知为什么,那一个姑娘就上了吊了。幸亏解救得快没有死,女家顿时把亲事退了。如今娶了这位新娘来,人材也出众,性格也温存,才三四天,还没同房,就把他退还了娘家。瞧着我们这位相公,只好一辈子在场面上给人家做老婆,自己竟没有娶老婆的福分呢。”
  那婆子话未完,周瑞家的已听得满肚子疑惑,又想近来不听见里头打发丫头出去,或者是东府里的也未可知,为什么又上起吊来?此时反将袭人之事搁过一旁,尽着盘算那一个是谁,便根问头里聘的新娘家住在那里。那婆子道:“就是同堡相离不远。这里东去,过了林子,门前一个大场院,一溜种着十多株大柳树,从这里出去,转过那黑丛丛的林子,便是他家。”
  周瑞家的一面起身,那婆子陪笑道:“周奶奶倒白走了一趟。”
  便叫一个小厮把几个食盒捧了出去,道:“周奶奶顺路到花姑娘家里瞧瞧去,自然里头还有些钩儿麻藤的事,他细细的告诉你老人家呢。”说着,送周瑞家的出来上了车。周瑞家的细想这两件事,心上不得明白。先要到那一家去问问,又恐这老婆子说话传借,正在拿不定主意,书且按下。
  讲到吴贵家里,因先前把晴雯的棺柩抬到化人厂去,送了回来,已算把这件事归结,所有遗下的东西都是他媳妇收了起来。还有几吊钱,吴贵拿去花用了,心中安然无事。到了一年后,听得风言风语,传他表妹子又活了转来,现在他叔子家里住着,心上惊疑不定,怕瞒昧他的东西终有要发觉。两口子疑心生暗鬼。一日吴贵的女人忽然害起病来,昏迷不醒,胡言乱语的嚷说:“我是当方土地,查察你们瞒心昧了荣府许多财物,不快快拿去送还,便不饶你们性命。”说着站起身来找了一根木棍,向吴贵劈头打来。吴贵身心战栗,一手接着棍子,双膝跪倒哀求土地尊神道:“瞒昧的东西,明儿就去送还。”因不便送进荣府,等他女人苏醒说明此事,吴贵的女人也是害怕,情愿送还了他。
  待至次日,吴贵将首饰衣服连花去几吊钱也拼凑齐了,包了一包袱送到他叔子家里。看见晴雯果然活着,面庞比旧时肥胖了许多。一面认了好些不是,然后把东西逐一交代清楚。晴雯因那时宋妈送出来的包袱,自己在病危之际不能检点。今儿吴贵一总送还了他,也是意想不到的事,因此把从前待他这些不好之处都撩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