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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影
“你叫他去罢。”去了一会,就把媳妇带来。见他身上紫茧绸棉袄套着青绉绸长背心,露着两只月白绉绸小袖子,细细儿的身子,鼓鼓儿的脸,高高儿鼻子,弯弯儿的眉毛,长长儿的眼睛,黑黑儿的头发,白白儿的皮肤,淡淡儿的擦着点脂粉。进来都请了安,王夫人问:“你今年多大了?”媳妇回道:“奴才二十三了。”又问:“你们贵儿呢?”媳妇笑着说:“三十一了。”王夫人点了点头,便道:“你给他吃吃罢。”媳妇答应着就解开怀。薛姨妈说:“挤挤再吃。”
只听人说:“三姑奶奶来了。”就有许多仆妇、丫头簇拥着探春进来。见他穿着石青刻丝八团夹花皮褂,露着大红刻丝立水袍,围着镂金嵌宝双龙项圈,戴着珠钗翠钿,越显得霞脸云环,真是光照四堵。大家见过礼,王夫人说:“没见老爷呢?”探春道:“才进来的时候在厅上见了,还没见二哥哥呢。”
便叫人请了宝玉进来,兄妹说笑了一回。只见史湘云嬷嬷进来,宝玉就出去了。
王夫人就问:“姑奶奶好哇!”这婆子请了安,说道:“姑奶奶打发奴才来,又是道喜,又是报喜。”王夫人问:“添了吗?是男是女?”婆子说:“昨日晚上三下钟,添了个妞儿。
”王夫人叹道:“史大姑娘的命真苦,自幼儿没了父母;出了嫁,姑爷倒好呢,偏又没了;墓生儿是个哥儿也好,偏又是个妞儿!”说着伤起心来。薛姨妈道:“那姑爷是什么病没的?”婆子说:“姑娘过门的时候原没病,后来因努着了,就吐血。已经治好了,谁想五月节不知怎么又吐起来了,总没治好,这也是姑娘的命。太太却很疼姑娘,昨日怕他伤心,倒说什么小厮、女孩儿只要结实就好。”薛姨妈说:“养不着好儿子还不及女儿呢!像我那儿子,十个也跟不上这一个女孩儿。”说着眼圈儿也红了。
李纨忙拿话岔开,就问探春:“你住几天?”探春说:“我们太太说,教瞧着侄儿上摇车儿再回去。还听见说,满月的时候还要送戏呢。”王夫人说:“满月正是灯节儿,大家都忙忙的,何苦又费心,你就该拦。”平儿说:“不知那个班子?”探春道:“不是京班,是我们姑太太家打外头带来的。有一出极好的灯戏,是《蟠桃会》。”“有什么好看?”探春说:“不是常唱的那个《蟠桃会》。听见说制这一出戏的切末子,就是五千块洋钱呢!”宝钗说:“你看过么?”探春说:“这出灯戏没看过,你瞧有一个唱《寻梦》的,倒像个熟人。”宝钗问:“像谁?”探春说:“就像那年唱《蕊珠记》的,比他还要像呢。”袭人说:“还说呢,为史大姑娘说了那么一句话,惹的那位闹了个够!”李纨说:“算了,以后这些话少提罢。”袭人自知失言,幸而宝玉没在这里。于是大家都过王夫人那边吃饭去了。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洗三,就有邢夫人、尤氏、贾蓉妻胡氏,亲戚里是李婶娘、邢岫烟、宝琴、李绮,还有探春的婆婆周太太,宝琴的婆婆梅太太,李绮的婆婆甄太太都来看洗儿添盆,未免大家又推让一回。今日贾政命取名叫作贾芝,芝兰双秀的意思。这里众人坐着闲谈,王夫人问:“梅公子得几时到京?”梅夫人说:“至迟二月到,好赶会试。”正说着,回进来:“珍大爷、小蓉大爷都到京了。”皆因女客在座,所以先通报一声。众人听了,都往李纨那边去了。这日贾珍进来见了邢、王二位夫人,未免悲喜交加。略说了几句话,王夫人就叫:“歇着去罢,闲了咱们再谈。”贾珍答应着退出去了。这里王夫人又向尤氏道:“你也去张罗去罢!”于是尤氏婆媳过宁府去了。这里众客也有住下的,也有回去了,不知不觉的到了十二天。这日薛家送来一只肥羊、一个摇车儿,自然应用的东西一件不少。
此时已到年底,这荣国府里外张罗,换对子,挂门神,擦供器,挂灯笼,送年礼,免不了又有穷本家来告帮,上上下下忙个不了。不知荣国府如何过年,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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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祭宗祠贾氏重兴 宴廷臣皇恩宠渥
话说荣国府自从查抄之后,接连着史太君仙逝,鸳鸯姑娘殉主,又失了盗,把个冰清玉洁的妙师傅也白日飞升了。可怜那当家理计的琏二奶奶生生急死。好容易中了两个举人,偏把一位宝二爷丢了。家运一败,百病来侵。又遇见那几个不肖的子弟,趁势偷典偷卖,把个轰轰烈烈的荣国府闹的瓦解冰消。
满园中不过些狐嚎鬼叫,各房里无非是怨语啼声。所以那些赵文华似的朋友,也都躺了;汤裱褙似的奴仆,也都跑了。真是古人那两句说的,正是:
昨日屋头堪炙手,今朝门外好张罗
那一种凄凉败落的光景,令人不堪回首。皆因素日仗着祖上的功业、家里的银钱,骄奢淫佚,毫无忌惮,才闹的一败涂地。
诚然是臣罪当诛,却遇着天子圣明,念他家汗马功劳,赏还了世职家产,政老爷袭了荣国公,渐渐的升腾起来,真是否极泰来,百福骈臻。恰巧在毗陵驿就遇着宝玉,又在旅店里见着贾赦,兄弟、父子团圆,到了家又是宝玉生子,贾珍复职,这宁荣两府又兴旺起来。所有那些抹粉脸的亲友,仍旧趋炎附势;丧良心的奴仆,又来摇尾乞怜。这政老爷原是个最能容人容物的忠厚长者,也就不念旧恶了。所有外头一切的应酬,仍交贾琏掌管。
这日正是除夕,荣宁两府从大门直到内宅门,皆是洞开,都挂了大明角灯,两边尽是朱红架子明角矗灯,各檐下挂着五彩玻璃流苏宫灯。众人都到祠堂那边伺候,此时贾敬已死,便是贾赦主祭,贾政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蓉、贾兰展拜垫,贾菖、贾菱守焚池,阶下青衣奏乐。
将磕下头去,忽听一声响,只见神案上那二尺多高的大画灯吐出两股青烟,直冲中梁,结在一处,冉冉地垂了下来,篆成“吉祥”二字。贾赦对贾政低声说:“祖宗显灵,我们更须报效朝廷,方不负君恩祖德。”说罢,又磕了三个头。此时焚帛奠酒已毕,退出,又到正堂影前。女眷们也从祠堂行礼过来,男女各按昭穆站定,传菜供饭,捧酒上汤,自有贾府一定的规矩。
供献罢,都行过礼,尤氏便请邢、王二位夫人到上房献茶。
略说了几句话,王夫人就要过去,尤氏说:“二位婶娘轻易不过来,我已经预备下晚饭了。”邢夫人道:“大年下的,都忙过了年,慢慢的吃罢。”尤氏道:“过了年,二位太太赏个日子,咱们娘儿们热闹热闹,还要接三姑奶奶呢。”王夫人问:“你们几儿接呀?我是初六接他。”尤氏道:“太太初六接,我们只好改日子了。”王夫人说:“索性初八一同过来罢。又热闹,又省的尽着累你。”尤氏说:“有什么累的,倒是人多的热闹。就请二位太太同姑奶奶、四姑娘还有珠大妹妹,早些过来。”李纨道:“你请我,还是吃呀,还是替你当差呢?要是吃,我就来;要是当差呢,我没工夫。我还看家呢。”尤氏笑道:“好妹妹,你千万来帮帮我,二位太太倒好伺候,三姑奶奶也好说话。”说着伸了四个指头说:“我就惹不起他。”李纨说:“他和我就好,倒是你爱招他。”王夫人站起身来说:“那边还有好些事呢。”尤氏笑道:“老太太又是想芝哥儿了。”说的众人都笑了。于是出来上车,回到荣府。尤氏婆媳也跟了过来。贾母上房供着那年省亲时贵妃赐的沉香拐杖、伽南念珠作为遗念。大家都行了礼,又到贾赦那边辞了岁,都到王夫人上房。当地接着三张八仙桌,供着神纸,前面便是干鲜果品、素菜、粉汤、三牲。供桌前挂着大红云缎二色金富贵长春的桌围,地下铺着大红洋毡。众人又给贾政、王夫人都磕了头。各房互相辞岁,满院里灯烛辉煌,真是花团锦簇,上下人等欢天喜地。已到了爆竹声中一岁除的时候,贾政接了神,朝贺元旦去了。
荣宁两府拜过祖先,各人又都受礼毕。又有亲友们来贺节,天天络绎不绝。早到了初六,接了探春回来,又请了薛姨妈、李婶娘、宝琴、李绮,邢岫烟因家里有事没来。这日,邢夫人打发人来辞说,凉着了。惜春因众姊妹都来,也就出来了,还有尤氏婆媳、平儿、巧姐儿都进来,大家贺节、道新喜。巧姐儿穿一件杏黄缎绣三蓝百花间着孔雀金线的蝴蝶周身是青倭缎挖玲珑卍字边的皮氅衣,相映着金碧辉煌,走到王夫人跟前说:
“这是蓉大哥哥从苏州带来送我的,忙着作上,为芝兄弟满月穿。我父亲教我穿过来给太太瞧,说是宫内的花样。”王夫人说:“提起宫内,我还有件藕色地穿珠子绣球梅的,也是宫中的花样。明日作上,也送你罢。可就是沉些儿。”只见女人们带进常走动的两个瞎姑儿来,叩了节,拿起乐器合唱了一个吉祥曲儿。站起身来说:“劳那位姑娘的驾,替我们给二奶奶请安,叩新喜。”又说:“哥儿满月快了,太太才是造化人呢。再娶了三奶奶,更热闹了。”王夫人说:“还没说着呢。你们有知道的姑娘吗?”李先儿说:“倒有一家,怕太太不愿意。”王夫人说:“什么人家?”李先儿说:“有位蔡老爷,作过一任昆山县,如今退归林下。夫人亡故,也没有公子,就是一位小姐,芳名叫作如玉,才貌双全,琴棋书画,描鸾刺凤,连诸般音律都懂得。多少人家求亲,蔡老爷都不愿意,总要和公侯府里作亲。”王夫人问:“十几了?”李先儿说:“十七岁了,咱们三爷的贵庚呢?”王夫人说:“十八了,过了节你去说说。”张先儿站起身来请示:“亲家太太、姨太太听那回书?”薛、李二位说:“不拘什么都好。”这女先儿定了弦,说了一回《春香闹学》。
此时探春等都到宝钗这边来,大家相贺已毕,探春向宝钗道:“李瞎子给三爷提亲呢。”宝钗问:“谁家的姑娘?”探春道:“是个做过知县的,膝下只有一位小姐,赞的就和鼓儿词一样。我实在不爱听,找你来了。叫人快请二爷去。”不一时,宝玉进来,向众人问了好。见他穿着一套火狐肷的袍褂,李纨道:“你不热吗?”宝玉说:“正是有点热,才陪客来着。”李纨问:“谁来了?”宝玉说:“三姑爷没走,甄世兄来了,他们一同找薛大哥去了。如今咱们找个解闷的玩意儿,作什么呢?”宝钗说:“掷状元筹。”宝琴说:“不及六逸览胜图好。”宝玉听了,乐的手舞足蹈说:“到底是琴妹妹想的有趣。”
催着袭人拿览胜图。李纨说:“都有了儿子了,还是这么小孩子气。”宝玉说:“请众位到我方丈里坐坐!”大家就过西耳房来。早有人打起大红洒花软帘,进钻山门是套着的小小三间,两明一暗。东间通院子的门上放着大红洋呢板帘。门西是排插,临窗一个窄榻,铺着绣花炕垫。中间放一张文竹小炕桌,两边是大红绣花盘金坐褥。当地一个珐琅短腿小火盆,墙上挂着文衡山小楷写的《洛神赋》。北窗下,楠木架上一溜儿四盆牡丹。迎门是个洋玻璃穿衣镜。里间门上钩着个桃红洒花帘子,地下铺着栽绒毡子。北边暖阁上挂着月白湖绉绣满了折枝梅花的帐子,里边锦衾、绣被、鸳枕,流苏帐钩上挂着两个极精工的络子,络着两个蝈蝈葫芦。床前摆着三尺来高,累累然一盆佛手。西墙上挂着仇十洲画的“汉宫春晓”
,两边对联是:
花影不离身左右,莺声只在院西东。
探春看了这对子笑了笑,走近又看看图书已是模糊了。这花梨小条案上,中间紫檀架上,一座千岩万壑白玉山,戈窑盆里种着两盆水仙,堆着些文石。窗前花梨小方桌上摆着文具,两张花梨椅上铺着宝蓝刻金椅垫。李纨说:“好华丽屋子!”探春说:“就是没坐处。”宝玉说:“这不是椅子,再拿几张进来。”李纨隔着玻璃一看,院子里堆着几块假山,种着几竿凤尾竹。
回头问宝玉:“这山子是新堆的吗?”宝玉说:“还是那年我搬过的时候堆的。”
只见袭人进来说:“摆好了,请上场儿罢。”大家笑着过来,前炕上铺着红毡,设着览胜图骰盆。宝钗说:“谁占那个?”惜春先说:“羽士是我的。”宝琴说:“敛侠是我的。”探春说:“剑侠是我的,你正对词客,还有绮妹妹呢!”李绮说:“我不会这个。”李纨说:“我是渔父。”宝钗笑道:“你本是老农,如今又要作渔父了!”宝玉说:“横竖缁衣没人敢占,那是我定了。”大家都笑起来。宝玉说:“还短个美人。”探春指宝钗,宝钗说:“你看我怎么像个美人?”探春说:“看你挽着纂儿,披着抖篷,很好的幅海棠春睡。”宝玉听见海棠春睡四个字,忽然想起那年秦氏房中挂的正是“海棠春睡图”,不觉把脸一红。众人不知其故,都说:“美人还不理会呢,缁衣的脸倒红了。”惜春说:“好二嫂子,屈尊你配个角儿罢。”于是大家掷起览胜图来。
只听东套间一片笑声,李纨说:“也不怕吓着孩子。”走过去掀起帘子一看,原来是巧姐、平儿、袭人、麝月、莺儿、素云六个人赶老羊。李绮旁边瞧热闹,只见巧姐出来。宝钗说:
“你怎么不玩了?”巧姐说:“怪热的,下来走走,三姨儿替我呢。二叔叔输了吗?成了我父亲了,一耍钱就输。”探春说:“他许下我的灯,不知怎么样?”巧姐说:“听见说买的不好,叫他们糊得了,要求四姑娘画呢。”惜春说:“怎么找寻起我来了?”探春说:“告诉你父亲,我不要家里画的,要买的。”
正说着,王夫人那边请吃点心。大家一同过来,吃完点心又闲谈一回。晚饭后,薛、李二位、宝琴、李绮各自回家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