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集藏
- 小说
- 红楼春梦
红楼春梦
正说着,贾琏拿了红贴进来,他和宝钗是自小见面的,无须回避。见了薛姨妈,便说道:“姨太太大喜,那边伙计们撺掇着要送戏呢。我刚才还和他们惦对了戏码,姨太太不要客气,让我们乐一天吧。”薛姨妈道:“往常有什么事多叫这边爷们受累,好容易有这么一天,正该谢谢诸位,我可不过意叫他们伙计们花钱。回去和蝌儿再斟酌吧。”
贾琏又向王夫人道:“太太,巧姐儿的姑爷,和咱们家的蓝小子都中了副榜,这都是太太成全他们的。”王夫人道:“那财主周家没发过科名,这一来巧姐儿可该乐了。蓝儿也算是有出息的,只可惜既中了,为什么不中个正榜呢?”探春、宝钗等听了,又都向贾琏道喜。薛姨妈诧异道:“兰哥儿早就中了,怎么又中了副榜。”王夫人笑道:“不是那个兰字,是我们远房的孙子。这回老爷给他捐监的,提起来还有一段故事呢。兰儿生的时候老爷梦见一盆兰花,才起的这个名字,偏偏这个远房孙子也取名贾兰。老爷和他父亲说,叫他改了的。”
大家又把红贴看了,第三十六名是梅承翰,第一百四十二名是薛蝌,籍贯都不错。贾蓝是副榜第二,那副榜末名周文秀,便是巧姐的姑爷。湘云笑道:“小周姑爷怎么中得这么巧,刚刚好扛榜。那蓝哥儿真可惜,再挤上两名,可不就是正榜儿。”王夫人道:“咱们家世代做官,科名可很少,这也就难为他了。”贾琏又回道:“老爷从海甸打发人回来,说今天有旨意,派了验收陵工大臣,由海淀上东陵去了,大概四五天才能回来,叫回明太太。”王夫人点点头,贾琏便出去了。薛姨妈又坐了一会儿,方同邢岫烟回去。
果然隔了两天,传了一班小戏,请大家都去听戏。那天王夫人和宝钗、探春、湘云都从梨香院便门过去。只惜春向来不喜热闹,平儿尚未大愈,又赶上哥儿换奶子,他二人辞了。薛姨妈非常高兴,将住房重新布置一番。传的是新到的联锦班,脚色行头都好,有一个唱小旦的,名叫畹儿,面貌颇似龄官,还有个外串,便是锦香院的云儿。那云儿本是薛蟠最赏识的,和贾琏、宝玉也都认识。近来贾琏虽然学好,不干那偷偷摸摸的事,却还不免到花街柳巷走走。云儿年事已长,只做掌班。那天贾琏和薛家伙友在锦香院中商定戏码,有人起哄,撺掇着羞云儿,要她消遣一两出。
云儿本来会唱,一则却不过众人的情面,二则听说贾府内眷都在那里,也想借此见见,便欣然应允。当天老早来了,先在台下和贾琏在一处。哪位是宝钗,那位是探春,悄悄地都问过贾琏。一时她的戏码到了,忙至后台装扮。云锣响处,婷婷袅袅地出来,原来演的是絮阁。大家瞧那杨妃果然如花似玉,只台步稍生。
那杨妃也时常把眼睛膘着台下,心想:“那宝二奶奶和三姑奶奶、史姑奶果然都是第一等人物。”又想起宝二爷来:“他对我们都那么温存体贴,怎么撂下家里一个人出家去了?有人说宝二奶奶没过门的时候,就和宝二爷好过,我们外人也不知底细,只看那端庄的样儿,哪里像呢?”又想到:“那回和宝二爷同席,蒋琪官说的诗句,刚好有袭人二字,还是我提醒他的。如今那袭人果然嫁了蒋琪官,真是无巧不成书了。还有人说袭人像奶奶,我看十成里也比不上一成。”
不言云儿胡想,且说探春、宝钗、湘云诸人听说云儿是锦香院来的,都在那里留神看她。宝钗笑道:“这里台上有一个云儿,台下也有一个云儿,你们瞧哪一个好?”宝琴道:“这云儿也二十好几了,打扮起来真看不出,还像个十六七岁的。”探春道:“你听她唱的,到底不很熟。也许唱起小调来,倒比这个强呢。”湘云道:“你听过她的小调么?”探春道:“从前二哥哥说过,她会的小调不少。二哥哥会弹琵琶,还会唱两句,就是跟她学的。”
湘云看着戏笑道:“你看那唐明皇怕得那么样,有了梅妃又要杨妃,既怕杨妃又舍不得梅妃,这样没主意的怎么做皇帝呢?”宝钗笑道:“古来尹邢并宠的也多得很。单他被杨妃一个人管得伏伏贴贴的,那杨妃必定有些手段。”探春道:“不是有人说二嫂子像杨妃么!”
湘云连忙用眼色拦她,探春自悔失言,刚巧宝琴说道:“你们说什么太虚幻境,不知那鸿都道士到的是不是那个地方?”湘云笑道:“那得问宝姐姐,她是去过的,到底见过杨玉环没有?”众人跟着一阵说笑,才把那句话岔过来了。
紧跟着台上换了畹儿的游园惊梦。湘云说她像一个人,大家暗猜了一会儿,方想出是像龄官,宝钗笑道:“要龄官还肯唱这出戏么?那回娘娘归省,蔷哥儿要她唱惊梦,她始终没唱,说不是她本角的戏。那脾气也够拧的了。”探春说起那龄官如何到南边唱戏,如何哭吵着要嫁给蔷儿,如今珍大爷答应替她赎身,给蔷儿做媳妇,原来都是听平儿说的。湘云道:“这也是一桩好事。若遇着老爷,只怕还要挨一顿好打呢。”那天大家听戏,坐了晚席方回。
薛姨妈和邢岫烟等整整忙了一天,次日便都乏了。不料薛蟠却从近畿易州回来,他随同柳芳带队出去,那边草寇知道大军到,都潜伏不敢轻动,渐渐有散走的。柳芳查出官军里有两个偏佐,一个是李承宗,一个是白增蔚,都有通匪确据,当时拿住,讯问明白,一起就地办了。柳芳因办善后,仍在那里暂驻。薛蟠闻知兄弟中了,先请假回京,偏偏迟到一日,那般热闹戏局没得赶上。
薛姨妈见他儿子平安回来,非常欢喜。薛蟠只是憨笑,说道:“妈妈愁这样,怕那样的,我不是好好的家来了么?也没见过一回仗,就把事都办完了。”宝蟾道:“这是检得来的便宜,若真是打起仗来,那刀枪可没有眼的。”薛姨妈听得倒笑了。此时薛家各处店铺陆续重开,又是一番气象。张德辉听说薛蟠回来,便自己领头,纠合一般伙友,替他摆酒接风。约了贾琏、贾蔷、邢大舅、冯紫英几个至亲好友,也叫了云儿和锦香院两个会唱的,大家听歌畅饮,热闹了一日。宝钗家事虽忙,也抽空回来看过薛蟠,却因蕙哥儿断奶,忙着回去,未能久坐。
残秋易过,天气渐寒。一日,宝钗正在屋里哄蕙哥儿说笑,听得窗外北风吹得唿唿地响,身上颇有寒意,忙叫秋纹、碧痕将薰茏煨上炭,挪到暖阁前头。自己也加上一件小毛衣服。只见莺儿走来道:“姑娘,袭人来了,要上来见见,在我们那屋候着呢。”宝钗道:“叫她进来吧。”
一时袭人进去,见宝钗正拿着铜火筷子拨薰笼里的炭,忙即上前磕头。宝钗一把拉住,留神瞧她,只穿着月白绸子半旧的棉袄,系着一条青绢裙子,虽是头光面净,却比先前瘦了好些。便说道:“袭姑娘,一向总没得见你,今儿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袭人要说话没说出,眼泪先滚下来了,勉强说道:“二奶奶一向可好?我自从出去,哪一天不惦记着奶奶。可是出这个门容易,叫我有什么脸再走进来。起先也想我这苦命,不如死了倒干净,又怕坑了人家,也是造孽。一天一天地挨下去,那晓得苦命的人到哪里也好不了,忠顺府里老王爷不知听了谁的闲话,说他在外头私置田产,藉势招摇,传进府去了,打了一顿,房子也封了,铺子立迫着也关了,还不许在京城里唱戏。奶奶您想,我们这种人除掉唱戏,可有什么找钱的活路哪?”宝钗道:“这真是意外的事。你在这儿谁也没把你当丫头看待,差不多人家的小姐还赶不上,如何能过这苦日子?”
袭人又道:“这还不算苦呢,好容易求了许多情,老王爷格外恩典,把那所住房赏还了。空着手怎么住呢,只可把他变了几个钱,赁几间小房住着。千不该,万不该又开了一个小酒铺。那天一个学徒的不听说,捶了他几下子,他一回去就呜呼了,这又被他讹上,告到巡城都老爷那里一定要问成抵命。把我可吓坏了,求爷爷告奶奶地总寻不着一条门路。”说着不觉痛哭。
宝钗也为恻然,说道:“当时大家劝你走一步,也是为你好,这倒坑了你了。可怎么好呢?那都老爷可不是好惹的,上回这里抄了家,问了罪,都是他们哄出来的,谁敢往老虎洞里探头去呢?”袭人哭着道:“奶奶只当行好吧,我好容易才打听出来,这位张都老爷是这里小兰大爷的同年,又是老爷的门生,人家都说你是贾府出来的,求一求府里,什么事不完了。只我自己惭愧,几次要来都没敢来,万分无奈,这才来求奶奶的。”
宝钗又拉她起来道:“太太一向看你很好的,我替你求求太太吧。”又叫莺儿称出二十两银子给袭人道:“这点银子你先带回去零花吧。太太若答应了,有什么消急,我打发人送信给你。”袭人道:“奶奶给求求爷爷、太太,救他一条性命,就是天大的恩典了。这银子可不敢领,我还可以穷对付呢。”又磕了一个头,千恩万谢地去了。
秋纹送了袭人回来,对碧痕道:“这花哈巴也怪可怜的,她多咱这么哀求过,从先只有人求她的。”碧痕道:“谁叫她多溜达了一步,受点苦也是自找的。到底也当了奶奶啦。”秋纹道:“算了吧!人家到这种地步,还说她干什么!留点忠厚吧。”
次日,宝钗去王夫人处请安,便把袭人的话回了。又道:“她本要亲自上来求太太,只是脸上磨不开,也很可怜的。”王夫人道:“这一来我又害了她,谁想到呢?那姓蒋的又犯的是命案,老爷那脾气你是知道的,只可说着瞧罢了。”宝钗道:“老爷若不答应,或是请琏二哥托托人,想个法子也许成了。”王夫人道:“那再说吧。”
那晚上王夫人向贾政说了,贾政也知道袭人是宝玉屋里的。上回宝玉因为起这个名字,还受过贾政训斥,当然记得。却因素来怕事,见事关人命,始终不允说情。后来还是王夫人嘱咐贾琏,托了贾兰一个同年,辗转去说。宝钗知道了,即打发焙茗蒋玉函家中,告知袭人。袭人万分感谢。焙茗留神看她的住处,只赁了上房五间,厢房便是别人住的。上房旁边一间灰棚子,便是厨房。院子里放着泔水桶,还养着一群鸡,遍处都是鸡屎。只房内收拾的尚为整齐。
焙茗看了,很替袭人难受,如何坐得住。袭人强留他坐坐,说道:“难得来的,茶也没有喝。”一时端出茶来,又红又黑,焙茗勉强喝了一口,也不知是什么味儿。这才辞了袭人回来,见宝钗替她道谢。
过了几天,中城衙门提讯蒋琪官一案。告主一口咬定是蒋琪官殴伤致命,蒋琪官只说训责学徒,学徒不听说,用手打了几下。又传了左右邻铺户,问起蒋琪官平日有无凌虐学徒,都说他管得甚严,凌虐是没有的。随后中城兵马司吏目带同仵作,将尸身验过,有棍伤青紫数处,尚非致命。
此时张御使已受了情托,却又提讯一堂,当堂问过两遍,即将惊堂木一打,道:“蒋琪官,据你供手打几下,何以验出有好几处棍伤?分明是你刁赖!”喝令重打四十。那将琪官的屁股向来骄嫩,如何禁得起,只打了一半便呻吟不绝。张御使仍喝令重打,打完了,原告主气愤稍平,只含糊断个徒刑了事。袭人又到处求人,打点赎罪,一时不得门路。
那日,贾琏听说蒋玉函的案子结了,寻找这几天京报,要城衙门的奏本。翻了几本,没有见着,好容易瞧见中城一本,却是奏明冬季开办粥厂发银两的。又翻了几篇,可巧看见钦差督理剿匪大臣统制忠勇军周琼,奏报追剿邪匪迭次获胜情形一本,贾琏留心从头看去,原来周统制自南阳奉命追剿,一路昼夜赶行直至赣南。先分兵肃清吉广处散匪,一面亲率劲旅,直追至在庚岭山南梅坪镇地方,才遇着大股邪匪。当时即将军队分布兜围,那群匪也知众寡不敌,拼命想突围冲出。被官军截住,血战了一昼夜,斩获大小匪目无数。著名的卢学义、江魁也都在格毙之内,只武大松、白胜二犯,因要获活口,逃入山内,现在入山搜捕。务期首要悉获,地方水靖。再看朱批是:
该统制奋勇剿匪,克奏大捷,深堪嘉尚。先赏给太子少保衔,并颁给白玉班指、貂皮蟒服。仍着追捕余匪,迅殄元凶,以膺懋赏。出力将弁,准其择尤保奖。
贾琏心想:那土匪可快要办完了,蓉儿现在那里办粮台,这回必可得个异常劳绩,心里也着实欢喜。接着,便是两越节度使请起用废员一本,御批是“贾化着送部引见”。心想这不是雨村么,眼看又要起用了。再翻下去,总不见中城奏本,只可搁下。忽听小厮们回道:“包勇来见二爷。”贾琏即命唤他听。
只见包勇头戴着身穿紫貉绒不持面子的袍子,脸上晒成黑紫似的。见了贾琏,忙打个大声道:“包勇请二爷道:“那些刻荒地你办得怎么样了?”包勇道:“回二爷,那边荒地从前只开垦了几段,有的开到二、三成,至多的只开到五成。包勇督着他们都开齐了。还有没开过的一万多响,目下也开熟了三成。今年收下来的粮食,和卖去牲畜各项也尽够一底一面的了。包勇因为续开各地,接着还要下本。赶年前先解来六千银子,还有些大鹿、獐子、狍子、野猪、汤羊各色皮张、粮米都在后头大车上,再过三天可以赶到了。”
贾琏道:“这真亏你,我算计你早该到了。”包勇道:“包勇也是怕爷和奶奶们心焦,一路上都是破站走的,还走了五十来天。偏又赶上两场大雪,大车走不了,在路上耽搁几天,若不然可不早到了。”贾琏又着实奖励一番,说道:“你还是外荐来的,这么尽见出力。那些根生土长的小子们只知道赚钱,还要欺骗主子,要叫他们跟你学学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