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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春梦
贾母叹道:“咳!自从你走了,家里出了不少的事。那回动了产,连祖宗的官也丢了。这几年刚转过运来,你老爷是不会做事的。宝玉又出来了,如今全靠着兰儿。听说他也做了官,放了外任了。你那媳妇苦守了多少年,也应该有这么一天。”
贾珠听到此,也觉伤感,连忙用道心制住,说道:“这是老太太的庇荫。那外官岂是容易做的,并且容易造孽。兰儿年纪太轻,未必做得好吧。”贾母又瞧着宝玉道:“你们这回可开眼了,有什么新鲜的没有?”宝玉便将兜率宫大会,众仙如何变戏法,并如何见着秦氏,以及谒见玉帝,遍游了天苑、天池各处,都说给贾母听。贾母道:“我正疑惑,你们都到了这里,怎么单没见蓉哥儿媳妇,原来她到天上去了。她那个人原像个天上仙女。”宝玉又道:“我们给蕙哥儿定下个仙女做媳妇呢。”
贾母笑道:“天上定的,可怎么到人世上去。”贾珠道:“人间一念,便可升天,天上一念之差,便可坠地。可有什么准呢?”贾母又吩咐鸳鸯,给贾珠安排住处。宝玉道:“我和珠大哥亲自看去,老太太别操心了。”便引贾珠至前院东耳房。那里也是明窗净几,布置周备。贾珠甚为合意,即就此暂住。宝玉又和他去见元妃,元妃见他弟兄同列清班,自甚欢喜,却因贾珠是长兄,不似对宝玉那样亲切。
这里贾珠来到太虚幻境之日,便是李纨母子移居南昌学署之时。原来贾兰自从新任九江道后,赶即起程赴省。那天同梅氏从道署坐绿呢大轿出来,用的全份执事衔牌,一切鸣锣执扇,令箭提炉,红黑帽的喝道,红衣服的刽子手,还有武巡捕和道辕亲兵,直摆了半里多长。那些农学书院、敷政书院、工艺局、济贫院俱是贾兰捐廉办的,一般诸生艺徒都步行恭送。又有绅衿民庶,感激贾兰德政,送了许多万民感德政牌。每人都手执高香,一路送至城外,共有两千人之多。江右文风本盛,许多举贡生临,又都做诗文送别,亲自携来面呈。累得贾兰步步停留,人人慰劳,直到了官船上,那送诗的尚络绎不绝。后来妙成一大厚册。这也算空前绝后的盛举了。
到了省城,贾兰即至节度衙门禀见,节度使当面着实奖励一番。说起省城也几乎肇乱,就是寇新一军起事,要烧节度衙门,亏得巡防营给剿散了,更佩服贾兰先见。贾兰下来便至臬署接印。那些皂役排衙,属员堂参,也忙了好一会儿。梅氏已绕道至公馆,接了李纨,同到衙门。母子相见,不免悲喜交集。李纨对贾兰道:“你这番徼天之幸,转祸为福,并不是你的才力办得到的,此后更要时儆畏,不可自满。”贾兰领命。此番从九江上路,梅氏身怀六甲,已到足月,生怕在船上添养,幸亏江程平稳,直到搬进衙门第三天,方才分娩,生下一个哥儿。落草的时候,刚好南昌郡守吴权上来回事,因此便命名贾权。
正在贾兰接任之初,忙着督饬府县及发文局,清结省控案件。一月之内,结了二百余起。每天判阅公事,必至三四更方罢。又因桌司专管刑狱,就各监牢都设了工艺所,教临犯学习手艺。那时新建县唐镛,是个巧宦,贾兰命他分担些工艺所的费用,唐镛总推缺分瘠苦,丝毫都不肯出。及至权哥儿满月,他却孝敬了一份重礼,赤金首饰之外,还有些红绿货。贾兰一概不收。
次日新建县上来禀见,回完了公事,说道:“哥儿满月,卑职一点小意思,大人都不赏脸。”贾兰冷笑道:“老兄不是缺苦么,一二十两的事都那么艰难,怎倒要破费这份重礼。果然为公事亏累了那还可说,若为应酬上司添了赔累,兄弟怎么对得起呢?”唐镛听了,面红过耳,连忙引罪。贾兰道:“兄弟是京官出身,只知道公事,不知道什么叫做应酬,老兄不必介意。”又说些别的公事,方端茶送客。唐镛退下,深知这位上司太古板,不好伺候。
过了几时,便申文告病去了。有一天,贾兰正在判事厅看公事。这判事厅也是贾兰手创,就着园子里大厅客改的,自己和一般文案及收发临印诸人同在一处办事,公事随到随办。一个文案委员文彦桂上来书稿,忽向贾兰道喜,说道:“大人额有黄气,主有升迁之喜,只在这两三天里头。‘贾兰笑道:“如今升官必得走门路,哪有自己先不知道的。”又一个文案姓邵的说道:“文委员懂得奇门,他向来看气色看得很准,倒不是轻易乱说的。”贾兰只微笑不信。
隔了一天,果然邵委员拿着节度使的公文上来道喜。原来便是赏给头品冠服,和升署学政的行知。在贾兰真是出于意料之外,连忙至上房回明李纨。李纨更见欢喜道:“你爷爷并非科甲出身,那年点派学政,是皇上的特恩。你虽是翰林,眼下正做着司道,此番也算是破格的了。我喜欢的是学政事简,专管考核士子,或许不至贻误,我也可少操些心。”
一时,贾兰换了冠服,向李纨磕了头,便传伺假,去见节度使,进去时仍按属员体制,在司适官厅等候。节度使璧还手本,立时开门放入,接了进去。贾兰见节度使,先谢了保举。节度使又向他道喜,说道:“老兄才猷远大,学政清简,倒抱屈了。所喜此番简派,出自特思,圣眷方隆,不久当有后命。”贾兰又谦谢一番。节度使说起此间有傅笑雪、陈近槎,都是令祖大人学政任内旧人,若幕下需才,正可借助。贾兰也深知博,陈二人各有所长,当下便答应了。随后又闲谈一会儿,告辞而退。
过一天接了学政印务,即搬入学署。署中也有一座花园,名为简园,虽不如大观园之大,也有好几处座落。花畦竹迳,结构幽雅。中间一片荷池,颇似荇叶渚。池中有六角亭子,从竹桥通过去,正在荷花多处。那匾额是“静芳”二字,相传是前任袁文通公遗下的名笔,此时岁试考齐,科试尚早,是清闲时候。贾兰初到,也忙了好些天。先到各生院传见生徒,亲自训讲,又评阅几次观风的试卷。因江西地方向来不甚讲究蚕业,赶着创办一个蚕学馆,研求养蚕及机织之法,每日公事余暇,只在亭子上把卷吟诗。池中遍种着白莲,暑雨初晴,花香最胜。自己题了一副对联是:“梅花涨方池便准备新诗安排画舸,花香闻小榭要满斟芳醑亲举荷觞。”
原来那亭外柳阴下也系着小艇,贾兰有时和两三个幕僚泛舟赏月。有时请出李纨带着梅氏,坐在那小艇上,叫丫鬟们随意撑去。船上也携着笔床茶灶,仿佛浮家泛宅似的。幕客中有一位王亦梅,善画人物,替贾兰画了一幅全家乐,又另画一幅莲波一舸图。只贾兰坐在舟中,侍婢怜云跟随打桨。那怜云在四云中生得最好,眉眼有几分颇似黛玉,原来是贾兰平时最宠爱的。贾兰担了许多风险,受了许多辛苦,才得至此番乐趣。却因节度使分外器重,有什么重要的事都要请他去商量筹画,明是学台,暗中却做了节度的幕府,所以也难得空闲。
那天正在亭内观书,小厮们回道:“荣大爷来了。”贾兰甚为诧异,即令快请。少时,即见贾蓉戎装佩剑,面有风尘之色,从竹桥上走了过来。贾兰忙起迎见礼道:“蓉大哥不是跟大爷到南阳去了么?如何得来此地?”贾蓉道:“咱们也两年不见了,这些时一直在兵窟窿里混,总算军务顺手,把南阳乱事平了。我跟爷到那里接了印,办完了善后,因为首要在逃,上头叫周统制跟踪追剿。我跟着办粮台来的。知道你在这儿,咱们弟兄们抽空见见面,明天就往南去了。”
贾兰问目下军务如何,贾蓉道:“你们只知道大头儿是那姓江的,其实他也是临时凑合,要说那大头儿,得数一声雷武大松。他底下还有好些小头目,有名的是赛白起白胜、送命鬼卢学义,那江魁简直数不着的,他丢了南阳,便寻了那一帮去。都啸聚在江西闽广交界的地方。我们大兵眼下分两路进攻,一路往广信玉山搜捕散匪,一路走大庚岭直捣他们巢穴。只别放头目跑掉,这大功便算成了。”贾兰道:“这么说还得些日子?蓉大哥你在家里舒服惯了的,如何能受这苦呢?”贾蓉道:“卖什么得吆喝什么,还能说苦不苦么。我自己回想从先做的事,真正不象人,趁这机会挣个功名,也是正理。”
又问贾兰如何升调到此。贾兰将九江至南昌前后情事都说了,贾蓉笑道:“我一向笑你是书呆子,想不到你倒也有两手。”一时贾蓉又要上去给李纨请安,贾兰便领他至上房拜见。李纨问道:“珍大爷都好吧!大嫂子去了没有。”贾蓉道:“我父亲身子倒比先强了,那里刚平定不久,时常还有些谣言,仗着甄应贵的军队,都是老营头,镇压得住,怎么放心就接家眷呢?”李纨笑道:“蓉哥儿,你脸上都晒黑了,又穿了这一身衣服,若在别处遇着,还许不认识呢。”
贾蓉笑道:“一天到晚在野地里跑,风吹日晒的,就是石头也改了样儿,别说是人啦。”李纨道:“若再往南去,可更苦了,又热又潮湿,就连蚊子也比北方大得多。蓉哥儿,你住得惯么?”贾蓉道:“什么惯不惯的,既在营里也就说不得了,好在我倒练疲了。从家里出来一直没有病过,那些跟来的小厮们水土不服,这个闹湿气,那个腿肿,倒比我们娇嫩。”贾兰笑道:“都是这样的,我们初到九江那年,带来的幕友没一个不患病的,床帐上都贴个黄纸条,写‘姜太公在此’。你若见了,更可笑呢。”又说了一回,蓉、兰二人方同出去。贾兰留蓉在园中缉雅堂小饮。
席间,贾兰说道:“那回芝二爷、萍三爷到九江衙里,我们在浣绿轩凭栏夜话,说起时局来,就愁到不久有事。不料闹到这么快,就是咱们家里人出来收拾。”贾蓉道:“如今的人都像多浑虫一样,混天黑地跟着风儿就倒,哪里去找这几个傻子呢?”贾兰道:“就是宝二叔那样聪明,也是乐一天是一天的。若见我们拼命图功,未免也要暗笑,不知批评些什么?”正说着,新来的小厮来喜,拿了两盒点心,两篓小菜,说道:“这是老太太送给大老爷路上吃的。”贾蓉站起答应了,叫来喜上去替道谢。那晚上贾兰要留贾蓉在衙门里住下,贾蓉道:“我明天一早就走,那里还有事等我回去呢!”只坐到二更,便回行馆去了。
次日早起,贾兰至李纨处请安,说起贾蓉来。李纨道:“蓉哥老练多了,只盼望他们早些把军务办完了吧。那出兵打仗的事,不是玩的。听说祖太爷出兵的时候,几天几天的喝不着水,掘着地下的陈粮,才有得吃。那岂是人过的。”贾兰道:“人到了责任背在身上,也不知什么叫做吃苦。我在九江那晚上,幕府他们胆子小,都劝我别出去,依着他们就糟了。”
家人们送进北京家信,贾兰先看了,方呈与李纨。李纨看着信,笑道:“老爷夸赞你人缘好呢。若说官绅相处,还说得过去。那些小百姓何曾见过道爷,这句话可不大恰当。”贾兰道:“老爷一生凿四方眼儿,和同事的都处得不大好,所以这么说法。其实我只凭一个诚字,见什么人都不说假话,也不和人存意见。上回参掉的九江府冯子典,背地里还感激我,也是为此。”
李纨看到平儿添了哥儿,笑道:“这可该给你琏二叔道喜了。从前二婶子那么盼望,好容易有了,又小月了。那平姑娘真厚重,瞒着一家子,做了不少好事,天理上也该给她一个儿子。”贾兰道:“二姨儿喜事办了。咱们寄去的添箱礼,不知收到了没有。紧跟着又是三姨儿的喜事,很该一起寄去的。如今又得提另费事,只可和琏二婶子的满月礼一起托人带去吧。”李纨尚未回答,执贴家人上来回道:“首府禀见。”贾兰忙换了衣帽出去,这且按下。
却说荣国府中,自从平儿在月子里,探春也不常至议事厅,一切家事全仗定钗主持。刚到了议事厅,王夫人那里又找,到上房刚说两句话,秋纹、碧痕又赶了来,说蕙哥儿找二奶奶呢。真忙得茶饭无心,坐立不安。还有薛家的事,薛蟠出差去了,薛蝌究竟是隔房的,凡事不敢专断,总要请姨妈的示。薛姨妈又是没主意的,必得问问宝钗。也知道她事忙,常时自己走了来,或是叫邢岫烟来传话。幸亏宝钗素有决断,一两句话便打发了。
一日宝钗在议事厅,邢岫烟来了,说了一回话。只见绣凤匆忙走来,说道:“甄太太来了,太太叫请宝二奶奶呢。”宝钗只得放下各事,失至王夫人处。原来是甄应嘉的夫人因甄宝玉和李绮完婚,吉期在即,带他哥儿来京就婚。此时甄应嘉还在越东安抚使任上,这几年坐镇海疆,地方静谧,朝廷因匪踪南窜,正与越东接境,也命他协力防剿。正在办防之际,自无暇顾及私事,口交与甄夫人料理。
甄夫人一到了京,即来拜王夫人,一则请教城里头婚礼的节目,二则因王夫人是大媒,托向李府上接洽,诸从简约,不贾责备。王夫人不耐烦管这些琐务,忙将宝钗找上去,吩咐她和李婶娘去说。宝钗见了甄夫人,那甄夫人也知她苦节持家,十分敬重。说道:“又给你们添忙了。咱们这样人家,外头不知道,还以为怎么敷余。只有府上是彼此深知的,这回又赶上军务,我们老爷什么都不管,只交给我,我哪里想得周全呢?若见着那边亲家奶奶,替我致意,请她多原谅吧。”
宝钗道:“那李府上本来寒素,论起境况来,比府上又差得多了,哪里还有什么挑剔。我替伯母说到就是。”甄夫人道:“他们还有些南边规矩,到底什么是可省的,什么是必得要的,问准了也好预备。就都请费心吧。”宝钗答应了。又说起李绮如何才貌,如何贤惠,甄夫人听了,自是欢喜。又重托王夫人和宝钗,方告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