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春梦


  镜里分明第一春,占来秋色也收入,晚妆才试,骄尽绮罗尘。锦渚再逢休怨别,粉烟微瘦肯含颦,挂桡来处,无意斗罗裙。

  湘云、宝琴都道:“这首也不在唐多令之下,只可惜香早完了。”李纨道:“只要好词,香倒不论的。”众人正要请李纨评定,只见碧月走来道:“小兰大爷家来了,叫我来请奶奶。”李纨道:“他大远的赶回来,有什么要紧事吗?”碧月道:“小兰大爷没有说,看那脸上带着笑,不象有什么急事。”李纨忙即同碧月回去。宝钗道:“大嫂子就回来,我们还等着摆饭呢。”李纨匆匆答应,已走远了。

  这里众人仍在评词,有的推岫烟作的意味超隽,有的推探春作的风格高毕,也有说宝琴作的情致妩媚,还有的说蘅芜君的原作更见缠绵悱侧,彼此互相谦逊。宝琴笑道:“我们赶了来就是填词,那芙蓉花什么样儿还没瞧见呢。”探春道:“这前两天瞧他刚吡一点嘴,想不到开得这么快。咱们同去赏赏吧。”当下众人便同出院门,一路向花溆走去,见那芙蓉花果然开得比往年都盛。

  邢岫烟道:“这真该起芙蓉社了。”湘云道:“北边的芙蓉是难得开好的,一沾了霜,那些骨朵就都瘪了。今年幸亏秋晚,这两天又暖和,所以开得这么好。”宝琴笑道:“我听说这里有芙蓉神,想是他管得好,留着给我们填词的。”大家在水边六角亭子上坐了一会儿,又回到怡红院。

  此时席已摆齐,宝钗忙打发人去催李纨。等她来到,方同入席。探春问:“兰哥儿因何事回来?”李纨道:“是这回皇上有旨意,叫各节度荐举人才,那辽东节度使就举他应召。此番来京是预备召见的。”众人听了,都向李纨道喜。探春道:“这节度使固然爱才,兰哥儿也必有一番建树。若不然,他只去了几个月,为什么单举他呢?”宝钗道:“大嫂子,我们替你决定的不错吧,若是到海外去采诗,只怕这些时还未必回得来呢。”湘云大笑道:“大嫂子可真要做老太太了,这该怎么着谢我们?”

  席间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李纨很不好意思,只说道:“这回还要召见,这小子没经过这些事,知道称旨不称旨呢?”大家正在说话,已上了两道菜。

  宝钗让了一回,探春举杯喝着,想起那年替宝玉做生日,春宵轰饮,何等热闹,不免暗添伤感。说道:“咱们自从那回二哥哥做生日之后,还没在这里聚会过。想起那回座中的人,有好几个都成仙了。”李纨道:“那回行那占花名的令,林妹妹抽着的正是芙蓉。她那样娇嫩,又生得单薄,原是很象的。”宝钗道:“如今设若见着颦儿,未必还象芙蓉,倒象一枝粉芍药呢。”

  宝琴听了,甚为诧异,忙问:“如何能见着姐姐?”宝钗只得将梦到太虚幻境的话,大概告诉与她。湘云一眼瞧见博古格子上摆的西洋自行船,指着笑道:“你们瞧,那自行船还弯在那里,他们倒成仙去了。这东西只可给哥儿做玩意儿吧。”宝琴道:“你别高兴,也许林姐姐坐了自行船来和你算帐呢?”说得众人都笑了,宝钗更觉黯然。探春道:“眼前若有会扶乩的,把他们都请了来一块儿做做诗,倒也有趣。”湘云道:“邢妹妹就会。”邢岫烟道:“那都是妙师父扶的,我只能当个副手,哪里算会呢。”探春道:“扶乩不过那两种符,抓符不是玩的,若抓着神道,就许出乱子。咱们只用请符,请不来也不要紧。”邢岫烟道:“真要扶,还得预备沙盘木筏,今儿也来不及了。”席罢,大家又坐了一会儿方散。

  那贾兰到京之后,便忙着拜客,又要上园子去谒见军机。此时皇上因侍奉皇太后,已将郊外御园修复了两处,每年自春至秋,都在园子里办事,只冬令回宫,那些大臣们当然都要随扈。贾兰因有辽东节度使带的公事,必须面回军机,只得赶到园里。那天贾兰回来,见了李纨颇有不豫之色。

  不知为的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登鹗荐稚兰邀特简 续鸳盟侠柳仗良媒
 
  话说贾兰初到辽东,便膺荐举,说起来未免侥幸,却也不容易得来的。他到了辽东幕府,那节度使见他少年老成,又有文采,非常爱敬。当下便请他专办边务文牍,兼管折奏。贾兰替出了许多计策,又随同节度出去巡边。正在隆冬时候,冰天雪地里走遍了各部落,有时骑马,有时坐骡车,有时坐马套的爬犁。一早出去衣襟上就见好些冰花,都是呼气结成的。跟去的戈什哈一到行馆,贪烤火,就掉下一只耳朵,也就算尝尽苦处的了。

  那些部落各王,见了节度使必要见见贾大人。贾兰激励他们尊君亲上,莫不中心悦服。有个乌斯哩族偷占边地,还要一味蛮凶。贾兰和节度商量,派了文武员弁陈文、胡禄二人带兵前往,威惠兼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们降服。从此归还侵地,输诚效顺。一切运筹决策,以及驰檄飞书,都出自贾兰一手。那节度使见贾兰谋断兼优,更为佩服。刚好朝廷下诏求才,便将贾兰保奏上去。奏本上说了许多好话。皇上见了,即时下旨,使贾兰来京预备召见。

  此时朝中大臣们都在醉梦之中,哪里知道外头这些事。只见贾兰留馆授职,未及两年,都说他资格太浅,尚欠练。有的说要养他才望,以待晚成。其中最奇的是一位尚书,姓华名庆,此人是假道学。贾兰会试出在他的门下,见贾兰贵族高才,暗怀妒忌,事事都要做对。此次贾兰来京,也知道这位师门,貌似清高,内实多欲,特地送他一份重礼,又亲自去见他。那华尚书把礼物照单全收,还带着贾兰去逛逛他的园子,面上子上十分亲热,背地里却向政府许多谗言,这更是想不到的。

  军机里有和贾府关切的,将这些话都告诉贾兰。贾兰听了,未免有些负气。那天回来,坐着骡车跑了三四十里的石路,到了家里也很乏了。此时梅氏因要归宁,也随同来京。见贾兰回来,忙拿着新填的“谒金门”小词给他看,说道:“你去了两天,我在家里怪闷的谎,这是填着玩的,你看好不好?”贾兰哪里有心思看词,接过大致看看,只说声“很好”,便拉着梅氏,将外间的话说了一大套。

  一会儿李纨回来,贾兰又重新向李纨说了,那脸上还是不高兴的样子。李纨道:“兰儿,你还是这么孩子气。古来做大事的人都是要忍辱负重,这一时的毁誉都看不开,还能忍辱吗?你且沉住气,据我看来,当今皇上圣明,也未必都听他们的。”果然过两天,在仁德殿被召见。皇上见贾兰少年英发,又出自世爵高门,且是元妃的胞侄,天颜甚喜降旨,问他在翰林院几年,在东边办的何事。贾兰将整顿东边的大计划,原原本本的奏陈了一遍。

  圣上听了,更为动容,又问他几个弟兄,他们曾否出仕。又降旨道:“那些大臣们都说你好,大人物有许多都出在幕府里的,你好好的努力做去吧。”贾兰谢恩下来,心想原来那些话皇上并没有听。倒当下拜了两天客,那辽东节度使又有信来催,便和梅氏起身回去了。

  上头早已将他的姓名记下,又过了两个月,刚好江西九江道出缺,本省节度使和政府大臣各保各的私人,皇上都不称意,问道:“这缺必得用你们保的人吗?”大臣们见圣颜微怒,忙奏道:“这缺本是特简的,恐怕皇上一时想不到,所以预备下一两个人。”皇上当时降旨,即着贾兰初授。大臣们又奏道:“这贾兰年纪太轻,只怕还得练练。”皇上登时大怒道:“做官不是练吗?教他怎么练?”那大臣连忙叩头谢罪,承旨而退,还请了三天病假。

  在贾兰此番邀简得之意外,不是非常的恩遇么。那天报喜的赶到荣国府,在门前吵嚷了一阵。门上的人喝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敢来作吵?”报喜的道:“谁叫你们大爷放了缺了!人家盼望着还不能够呢!”一班家人们连忙带上帽子,捧着报单,上去给贾政、王夫人道喜。

  贾赦、邢夫人听见了,也连忙过来,彼此称贺。贾赦向来是安富遵荣的,向贾政笑道:“我说过咱们这样人家的子弟,只要稍微过得去,便脱不了一个官儿。二老爷你看我说着了没有?更难得的是放到江西,正是你的旧治,也算上绳祖武了。”

  贾政听见贾兰放了缺,倒添了一肚子的心事,说道:“我正替兰小子担心呢,你道那外任是做得的吗?我作了两年粮道,从家里搬了许多银钱去用。那班家人们瞒着我无所不为,一个个都发财了。那李十儿尤其可恶。如今兰小子年纪这么轻,当个翰林,或是在外头幕府里混混,尚可勉强。如何能做外任呢?”贾赦笑道:“俗语说的好,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愁的是什么。”

  李纨、宝钗、平儿、惜春、湘云听见喜信,都陆续至王夫人处。王夫人正和邢夫人说话,见李纨进来,便对她道:“大奶奶,这不枉你苦守了半辈子。”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却想起贾珠、宝玉来,自己养的儿子功名不成,倒是孙子阔了,不免反增伤感。宝钗、湘云等都拉着李纨道喜道:“大嫂子,这可真要做老太太了,又替你欢喜,又舍不得你去。”一时,探春闻信赶来道喜,向贾政宽解一番。无奈贾政拘执不化。此时贾兰已赴辽东,贾政到底赶了信去,命他在幕府多练练,不必忙着到任。刚好那节度使因贾兰筹办边各得力,一时未有管人,请暂留三个月,皇上也准了。贾政才放了心。

  转眼度过年关,已至春融时候。探春本与宝钗、湘云商订,到了上巳那天要举个春禊。偏是前两天正值王夫人生日,来了许多外客,大家累得人困马乏。紧赶着又是贾政由大理卿升了工部侍郎,也是朝廷因他工部出身,取其驾轻就熟的意思。自又有一番庆贺热闹,把禊叙之事便岔过去了。

  那天湘云想同着惜春至菱藕榭一带近水地方去走走,应那湔裙佳节。见惜春正在虔诚写经,不便打断,便带了翠缕到怡红院去见宝钗。走到院门外,翠缕指着那棵出墙的海棠,笑道:“姑娘,你瞧那海棠都开了。”

  湘云抬头一看道:“这不是那年重活的那一颗吗?才几年,长得这么大了。”翠缕笑道:“他们怎么说是花妖呢?又没见这妖精出来?”湘云道:“这妖字不一定说的是妖精,只是不祥之兆。自从他重活了,这里就抄了家,又是老太太的白事,连宝二爷也走了,可不是不好吗。”翠缕道:“那么现在这府里又兴旺起来,老爷和兰哥儿都升了官,还能说不好吗?不好了就怪他,好了又跟他没分,这是怎么说的呢?”湘云笑道:“傻丫头,什么事都要刨根,我倒被你问住了。”

  说着,已走到院子里。奶子抱着蕙哥儿,秋纹、莺儿都在那里哄着,正瞧着天上放的风筝。蕙哥儿已能学着说话,这个是沙雁,那个是蝴蝶儿,那一个是大金鱼。小手指着,说得有来有去。又学那绷弓上嗡嗡的声音。碧痕从屋里拿个大美人风筝出来,说道:“我们替哥儿放了吧。”哥儿又抢着来看,刚好湘云进来,大家说:“史姑奶奶来了。”

  宝钗正在窗前做活计,连忙放下,迎了出来。湘云一面向宝钗说话,一面把哥儿抱了出来,逗着他说笑,又对宝钗道:“你这哥儿跟我真有缘,一点也不认生。可惜我没落下个女儿,不然一定招他做小女婿。”宝钗道:“叫他认你做干妈不好吗?”湘云道:“我那苦命,别带累哥儿,还当表姑太太吧。”宝钗笑道:“奶子接过来吧,别尿得表姑太太一身。”

  二人笑着进了屋坐下。湘云道:“宝姐姐,你还做活吗?这春景天还是出去走走的好。”宝钗道:“一个人也懒得出去,你来了,咱们说一会儿话,回头找大嫂子去吧。”湘云道:“别找她,刚才入画从她那里来,说这两天兰哥儿夫妇就要家来,大嫂子正归整着屋子呢。”宝钗道:“大嫂子这一走,咱们这里更冷清了。眼前诗社就涔主持。”湘云道:“这个只可推你了。”

  宝钗正要答言,莺儿端花送来,瞧着湘云只管笑。宝钗道:“傻丫头有什么可笑的?”莺儿笑道:“我看史姑娘好久没带那金麒麟,别丢掉了吧?”湘云道:“我自从穿素,就没带他,不记得搁在哪儿了。”莺儿道:“我听说大奶奶家里办嫁妆,买了一对金麒麟,不知是姑娘那个不是?姑娘查查看吧。”湘云道:“同样的东西多着呢,怎见得便是我的?就算是我的,也只有一个,怎么会成对呢?别瞎疑惑了。”宝钗道:“从先张道士也送过一个,这东西外头常有的,不算什么稀奇。颦儿那小心眼儿,那回瞧见有两个麒麟,还说了多少尖酸话,想起来怪可笑的。”湘云道:“你梦中见了她,还是那个样吗?”宝钗道:“她如今绝不说那些话了,简直换了一个人似的。我想她从前也因积虑太深,觉得处处都是杯弓蛇影。有的说她尖刻,有的说她脾气乖僻,哪里是她的本性呢?”

  二人又说了一回闲话。湘云说起要到紫菱洲一带走走,宝钗道:“那里眼界也不宽,这时候除掉看水,还有什么可看的?不如到荇叶渚那边去看新柳。”湘云也说好,当下便带着翠缕、莺儿一路出去。

  刚走得不远,彩云从后赶来,说道:“太太叫我来请宝二奶奶。”宝钗只得别了湘云,同彩云折回,往王夫人处。王夫人见了宝钗说道:“理国公府里办喜事,来借围屏,你看着人到东楼上,把雕刻象牙人物那一堂寻出来借给他。光瞧那上头的镶嵌,有损坏没有,别叫人家说是破的。”又说道:“刚才听说舅太太犯了肝气,比往年春天都厉害,你明儿替我去看看她,就说我这两天也不大舒服,不然就亲自来了。”宝钗都答应了。王夫人又道:“你见着你大嫂子没有?”宝钗道:“大嫂子正忙着收拾屋子,今儿没见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