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春梦


  鸳鸯又向尤三姐道:“柳二爷来了就住在宝二爷那里,三姨见过了没有?”尤三姐道:“他不来找我,我还去找他么?只当还了他的命债就完了。”鸳鸯道:“这可别怪他,他这两天也替宝二爷帮忙呢,宝二爷说起你们的事,他万分抱歉,还托我到处致意三姨儿,无论如何他一定把你们的事给团圆上,只当赎他的罪过,三姨也不要介意了。”尤三姐道:“那也是姓柳的耳朵软眼睛不认得人,能怪宝二爷么?”晴雯恐怕她们说僵,忙打岔道:“外头那仙草开了花,你们瞧见了没有?”鸳鸯道:“我们只顾瞧热闹就没有留神。”晴雯道:“你们来得正巧,今儿晚上警幻仙姑约着仙女来赏花,还备了酒宴,也是替林姑娘凑热闹的意思,等一会咱们一决出去看看。”尤二姐道:“这花开得也巧,我来了这些日子总没见他开过花,这两天赶着开了,不也是替姑娘凑热闹么?”黛玉听了更不好意思。

  大家闲谈至晚,只听得帘处有人说话,好象是警幻的声音。金钏儿搀着黛玉出迎,警幻道:“客到了不少啦,她们都要见潇湘妃子呢!”黛玉和众人只好随同出去,见那朱油门内,白石栏前,满铺着孔翠织成的翠金缕,那上面一层层的锦菌玉几,有许多的仙子都在那里看花游戏。明珠翠羽雾鬓风鬟,说不尽的风华绮丽。见黛玉出来都向她道贺。也有曾共往或在警幻处见过的,握手倾谈,更显得亲热。黛玉请问众仙姓名,有的说是圆梦仙姑,有的说是谐情大士,有的说是缄愁金女,有的说是触恨菩提。

  原来都是她们的道号,一时了不能全记。周旋了一会儿,各自就坐。便有侍女们就各人玉几之上,摆设珍肴精馔,杯箸外各有一把自斟壶,满泛琼浆,浓倾玉液。此时玉栏内仙草着花,有半开的,有初开的,一半是含涩的,映着五彩的霞光灯,喜气盈盈,妙香袅袅。席间警幻仙姑举着万艳同杯酒,含笑向众仙子道:“明日便是潇湘妃子未降之期,恰好名卉敷芳,群仙齐集,良辰盛事,不可无歌舞揄扬。因此愚妹教那些舞女歌姬按着宫商谱了几支新曲,聊以助兴,不要见笑。”

  说罢,就传了一队红裳翠的女子上来。警幻吩咐道:“你们就把新制红楼梦的曲子演来,请各位仙姑们赏鉴赏鉴。”那些女子同声应了,各自长袖回拢,纤腰徐舞。一面按起银筝檀板,引着歌声从头唱来的是:

  (引子)地辟天开,灵根早在,便结就意芷情胎。补天心拨云手,耐闲时没处安排。因此上翻出镶金补玉的红楼界。

  (悟前因)什么是金玉缘真?什么是木石盟深?算起来两般误会,坐因生果,却不道一样联成此日因。叹人间,鸾颠凤倒皆天定,要看到珠联壁合携手上蓉城。

  (相见欢)一个是人世共姜,一个是仙界兰香。若说尹和邢当年如何接孟光,若说娥与英,如何两地各参商。休妨他花偶,休怨他月中孀。只心头这一点情苗儿,总有个比翼边枝,人间天上。

  正唱着又有一班侍女,把红楼梦曲子的印本分给大家,一面翻阅,一面细听,更觉字字人耳,清韵悠扬。只听那女子接着唱道:

  (梦荣华)报君恩未了,望深宫又渺,一霎时把富贵空抛。引鸾傲仙山缥渺,听鹃声故园飘摇,说那钗盟钿拆何人晓?但祝鼎祚天长,侬家呵!不恨,蒲柳凋零早。

  (巾帼英)年时远嫁隔千山,甚月满花浓,今番重见。要整顿家园,助儿夫还把珠钤展。自古天机随转烛,人事有循环。生男成底事,毕竟让红颜笑,老蚌枉刁钻。

  (幻中仙)恁寡鹄叹伶俜,枉负了绮罗三春容易醒。料埋那酒社诗盟,消磨的月夜花晨。全换了少时蝶围蜂阵,终久是仙骨道灵,跨凤飞升。这是仙环中绝代云英,何用证双星。

  (解脱禅)好洁志难酬,孤龛冷似秋,偏生成慧性灵机透。任凭你佛火几生修,对俗双眉皱。欲不风波生,顷刻见面是冤分。可叹那投泥污了冷垅玉,倒变了堕落花枝寂寞愁。到头来还亏得多情公子来营救,依旧是仙山宝树长生就,补还你槛外嵯峨白玉楼。

  (贪狼报)中山狼,无情种。哪晓得惜翠怜红。任凭他骄淫作孽千般重,只要那冥冥留眼如张,终有人了了收场似转蓬。问审妖巨憨,何若逞顽凶。

  (回头岸)把那风光看贱,千红万紫总如烟。把那浮荣打透,只剩了黄蘖枯禅。试看到朱邸斜阳后,名园野草前,这其间多少悲欢恩怨。何况是空房独夜人鸣咽。疏台幽语鬼缠绵,早接着逃空入定无沾恋。谁晓和似真似幻无世,疑是疑非别有天。也是一般处无楼阁三神,闻说道芙蓉阙五云边,早留个栖元殿。

  (拔泥梨)心机用尽待如何?大数定谁容逃过。聪明生是累,冤孽死偏多。狭路重量也拼着,泥犁万劫苦消磨,受尽了冷冰冰九地风,吹醒了巧营营一生梦,晃悠悠个性似转叶柯,关怀答答向人难躲。呀!半空飞下救星来,这还是和平果。

  (收馀福)收余福、收余福,托命耕耙。梦朱门,梦朱门,一例空花。幸才郎也挂乌纱,还胜似伍卑田,走草莽的渐阳棣华。才悟天缘前定,休要嗟呀。

  (转阳春)梦里华年看佳儿,宫锦朝天,那晚韶华如今才转。且漫提荻字熊丸,只这勖官箴。申母训,也纲不尽手中慈线。虽说是古来将相总徒然,也全仗积德在人先。气昂昂豹绣蝉嫣,名赫赫身驰轺简。光烂烂雀屏名宣,显巍巍中兴位占。博高堂捧诰一开颜,也只是遇着好时光,留几篇佳传。

  (好事永)香闺漏尽,说话荣宁,计丞尝问弦涌,都是兴家的根本。天都决荡超前劫,世业绸缪衍旧祯成败总由情。

  (景运降中天)浩浩的情宇无限,坦坦的情天无径。有情的永永长生,无情的明明报应。欠债的债要偿,欠命的命要尽。秋悲春怨镇日除,兰因絮果须信。从今袖手让娲皇,更无缺憾烦伊调整。太虚里宝月常国,神霄里更驻了真景。好收尽万汇向春,还了我白茫茫大地无踪影。

  众人领略了半天,那舞的各有惊鸿游龙之态,歌的珠喉宛转,一唱三叹,更有绕梁裂石之奇,各各惊叹,只不甚解曲中之意。迎春细看那曲本,似乎说的是贾府之事,却捉摸不透。心想只有黛玉或能索解,偏她今儿是新娘子,不便向她烦絮,未免闷闷。直至夜漏转午,北斗微斜。警幻道:“明儿还有事呢,咱们散了吧?别叫主人累着。”众仙女这才纷纷散去,黛玉要留迎春、鸳鸯住下。二人都道:“只怕那边还有事呢?”

  不知次日喜礼如何热闹?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催妆得句贵姐迎妆 寻梦留香仙妃通梦
 
  话说警幻仙姑邀同一班仙女,在绛珠宫赏花大宴,夜深才做。到了第二日,便是宝玉、黛玉合卺吉期,在宝玉算是有生以来第一桩得意之事。那天早起,麝月便把元妃所赐金冠、蟒服、穗褂、朝靴替他打扮起来,宛然还是未出家的宝玉。先乘宝马金舆赴绛珠宫行了奠雁之礼。此是晴雯、金钏儿正忙要替黛玉理状,黛玉却只歪在榻上,展转寻思,任凭如何催促只是不动。

  晴雯等非常着急,亏得警幻仙姑来了,同着几个仙女硬替她梳洗更衣,宜面新妆,含羞带笑,扶上那双凤翠盖宫车。晴雯、金钏另乘了一辆朱轮七宝车,那些羽葆珠旗之盛,鸾吹凤管之繁,真是天上星云,仙家锦绣,自与世间婚礼不同。一路到了赤霞宫,又有元妃赐的一班仙韶宫乐引了进去。其间洞房曲室,绣户文茵,玉醴交筵,金钱撒帐,一切繁华不必细表。

  太虚幻境一班仙女都在那里观礼,警幻仙姑和尤氏姐妹到得甚早,在正殿上替宝玉款待众宾,安排喜宴。迎春、鸳鸯料理锁务,正忙的不得开交。外边又报元妃娘娘驾到,赶着陈设宝座。宝玉和众人都到门外,按国礼跪接。元妃见了笑道:“此非皇宫,何须守此俗礼。”忙令宫娥们一一扶起,直到内院下了风舆,便往黛玉新房去了。

  迎春等跟了进去,引着黛玉拜见,略说了几句话,迎春又替尤二姐引见。元妃知是贾琏次室,也以嫂呼之。说到:“这回喜事,你们姑嫂几位可太受累了。”又道:“宝兄弟小的时候总跟着我,我教他认了好些字,今儿他的喜事正该我来替做主人,这里又没有尺寸管着,任你们怎么挡驾我也是要来的。”一会儿又问:“宝兄弟因何不见?”迎春笑道:“体制有关,不敢擅入。”元妃笑道:“那几年在宫里轻易不见着一个亲人,如今到了这里还要闹那一套做什么?快叫他进来吧!”宝玉听了,忙即进见见叩谢。

  元妃见那套衣服甚为合身,笑道:“到底穿这一身,瞧着顺眼。我怕你拖着那件破道袍就做新郎,可不叫人笑话。”迎春道:“娘娘真疼宝玉,替他想得这么周到。”元妃笑道:“我也赶了好几天呢。”又笑对宝玉道:“宝兄弟,你可称心了吧?到底新娘子看准了没有?别又叫人家掉了包去。”宝玉不好答言,只有微笑。众人听着要笑,又不敢笑出来。元妃又道:“林妹妹的诗才我那年领教过的,非咱们姐妹所及,宝兄弟只怕也赶不上。今儿好日子怎么没有催妆的诗呢?”宝玉道:“不瞒娘娘说,这两年在大荒山修道,一切文字都荒疏了。”元妃道:“皇上封你文妙,岂可倒把文字抹掉,今儿更说不去,将来闺房唱和,难道也好借口荒疏交白卷子么?”

  宝玉不得已,退至外间屋里,自去构思。这里元妃与迎春、鸳鸯且谈些闲话,听鸳鸯说起还要到地方去寻贾母,也不免感叹。一时宝玉诗成呈进,元妃看是:

  赤霞宫喜礼蒙凤舆宠临恭纪十二

  戚里叨嘉贶,青庐降风镳。
  香尘分浣葛。瑞蔼近涂椒。
  望斗星接境,垂夭月德标。
  赐袍叨芳组,鸣佩仰琼瑶。
  仙仗蓬莱回,恩晕草木骄。
  同根怀荫庇,宜室勖桃夭。
  户外昭容袖,台前弄玉萧。
  春风固露井,丽景应云韶。
  双引黄罗伞,交辉绿绮寮。
  淑徽三界缅,风化二南昭。
  被宠惭非分,蟾仪幸不遥。
  眷宫山获重,阴教辅神尧。

  看完便道:“这诗比先好多了,林妹妹也该和一首,才是倡随之理。只是今天迫吟咏,未免不妥,改日再领教吧。”又叫抱琴取过文房四宝,自己也写了一首绝句。宝玉接过和迎春同看那诗是:“人合奏蕊宫春深,玉镜台前证夙因。修到蓬莱仙眷属,新传紫诰赐天姻。”

  大家都道:“娘娘绵心绣口,不同凡响。”元妃道:“我素来不长于此,二妹妹是知道的,聊以记今日盛事而已。”迎春等请元妃入宴,元妃稍坐一会儿,便起驾回宫。到晚警幻仙姑邀同圆梦仙姑,点起桦烛,送宝玉入房。

  那宝、黛二人经过千磨百折,到今日方才成了仙家夫妇。究竟黛玉还是有些怨恨宝玉,不免佯嗔薄怒,还是可怜宝玉有一番密语深盟,就是当日帮忙的迎春、鸳鸯,近侍的晴雯、麝月、金钏儿也都能知道,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荣国府中自从探春和宝钗商定了整顿计划,过两天便回明贾政、王夫人,将各行档酌量裁减,责成林之孝综司出纳,吴新登综司帐目,相互纠察。所有各行档开支也由他二人稽查,如有差错一并谴责。虽然还是几个旧人,一切仍按老祖宗的规矩,可是比从前严密的多了。那总帐分经常、临时两项,凡是经常用款,如各房月钱等等,自这回起都按定期支发,又将各房月钱,酌加十分之二,以后零碎购置统由各房理,不许动用公款。

  又想起东边荒地,白搁着未免可惜,议定逐年添垦办法。又斟酌了两个妥人,一个是从前看园子的包勇,一个是焦大的儿子焦忠,都是忠正耿直的一路,当下由贾琏张罗些现款就交给二人去设法经营。走的时候宝钗约同李纨、探春传他们进见,切实吩咐一番。包勇道:“包勇只知道有主子,不知道别的。上头看得起包勇,叫包勇去办,包勇只有拿出心,拼着性命报效主子。包勇一天在着,这地和地上的钱都在我的身上,奶奶放心吧。”那焦忠说得更粗鲁:“奴才的父亲在时,看那帮狗男女欺瞒主子,就说他们不得好死,又教训奴才不许跟那狗男女学,奴才若有一毫欺瞒主子的心,当下就天雷劈了。”

  宝钗等见他们语出真诚,又各奖励几句。果然他们去后逐年开垦,大见成效。其中有一块荒地被邻近君姓韩的强占了去,包勇等和他拼命打官司,打了两年之久方得争回,此是后话。此时宝钗等打发了包勇、焦忠,又忙着料理贾兰的喜事,刚好这年遇着恩科,新庶常提前散馆。贾兰得了一等一名馆元,授职编修。梅翰林夫妇因吉期将近,一切繁文缛节有必得预先接洽的,都叫宝琴来寻宝钗。因此宝钗添了许多麻烦,正值春令和暖,宝钗带着蕙哥儿和奶子、丫环等已搬至怡红院居住,原住那院有二十多间房子,正好做贾兰的新房。

  贾政本意不愿铺张,无奈一班亲友世交因贾兰是玉堂归娶,都要格外替他热闹。到喜期前半月,送礼的便络绎不绝,还有许多同年,替他绘图致诗,传为佳话。迎娶那天,忠靖候、临安伯又各自送来小戏,荣禧堂、嘉荫堂两处都搭了临时戏台,分款男女宾客。男客自郡王驸马以至世爵显宦,都在园中嘉荫堂接待。那荣禧堂内客厅各处,王妃诰命和世交内眷更来得不少。

  李纨、宝钗、平儿诸人自从布置新房,直至会亲回九,总不得一天安逸。那新人梅氏,容貌性情和宝琴不相上下。梅家虽是儒门,因是爱女,也勉力置备厚妆,珠翠锦簇无不惧备。又陪了碧云、麝云、怜云、梨云四个美婢,王夫人、李纨自是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