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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春梦
流霞引入花天梦,飘雨催醒杜宇魂。
绛阙影回扶彩袂,朱楼春满劝金尊。
轻烟淡粉休摹拟,梦到江南牧笛村。
探春看了笑道:“云妹妹人有仙心,诗也有仙气,真要让她独步了。”邢岫烟道:“此诗妙在一片神行,毫无斧雕痕迹,谁知道她是苦思得来的呢?”纹绮二人也痛赞了一番。惜春道:“诗都齐了,还不清社主评定么?”探春便请了李纨过来,将各人所做从头细阅。笑道:“都是好的,叫我怎么去取呢?必要分给甲乙,当然首推枕霞,邢妹妹次之,再其次是绮妹妹纹妹妹,只是三妹妹要抱屈了。”探春道:“公允得很,我那首本来不好,预备抛砖引玉的。”李绮道:“我们做的一样是刻画红杏,只不如史邢一首,把红杏的神髓都透写出来。邢姐姐那结句‘浓淡看渠总有情’更见得身分呢!”
评论未了,翠墨领着莺儿进来,手里捧着一只花篮,用新鲜柳枝编成,篮内播着玉兰、木笔、绣球、鸾枝、金雀各色新花,配着色更见新鲜。见到探春诸人,都请了安,说道:“这花篮是我编的玩意儿,三姑奶奶留下解解闷吧。”探春细看了一回,说道:“这真难为你,我倒不知你有这个手艺。”莺儿笑道:“这还是我小时弄着玩的,今儿进园子来,瞧见那堤上的新柳娇黄嫩绿,怪可爱的,一时高兴,插了些花儿,弄了这么一个。若拿回去,我们姑娘又要说我,只可送到这儿来了。”
湘云道:“我听说你的手儿巧得很,还会打络子呢,你明儿空的时候给我打一两件吧。”莺儿道:“我横竖也没多少事,姑奶奶要打什么呢?”湘云道:“明儿再说吧。”李纨道:“你们姑娘做什么呢?”莺儿道:“姑娘正做诗呢。姨太太叨叨着不叫用心,也拦不住,刚才太太和平奶奶都去了,说了半天话,等太太走了姨太太说给平奶奶,玉奶奶也说不要用心的好。那知道平奶奶刚走,姨太太在里屋歇着,姑娘又动起笔来了。”李纨道:“太太、奶奶一大堆,你们听她说得多么利落,若是宝二奶奶当了家,她不是第二个平儿么?只可惜宝二爷没那福气。”探春听了,不觉长叹。
只见秋纹匆匆走来,手里拿着信笺折叠的方胜儿,一见莺儿,忙道:“二奶奶叫你快回去!还说你这么大了,还这么贪玩,一到园子里就不想回来了。”莺儿答应了,先自赶回,这里秋纹见李纨将方胜儿呈上。说道:“宝二奶奶叫我送来的,还叫我回大奶奶,若是诗社的诗看完了,交给我带回去,宝二奶奶要借看呢。”李纨先展开信笺与众人同看,那上面写的是:
名园清话,独阻芳尘。吟社重开,欣传盛笺,振璇闺之雅绪,知玉尺之总持。韵藻载扬,赓酬有续。溪桃堤柳,顿洗荒寒。莺榭燕帘,复逢韶丽。幸叨分韵,俾遥附于骥旄。爰感求音,聊自鸣其蚓曲,敢惜画脂之陋。请追结轨之欢,譬犹霜钟有例,应以铜山,庶免春宴无诗,罚从金谷。
众人都道:“很好的一篇尺牍。”再看那诗,是:
骀宕东风正及辰,九光散入绮罗尘。
乍融绛蜡余妆泪,错认红裙是幻身。
春色酒痕仙苑梦,雨声灯影小楼人。
牵思愁问雕梁燕,明日来看绿叶新。
湘云道:“不但小启雅隽,这首诗也要数她压卷,只是言外有无限感慨,她向来不肯说衰飒话,如今也未能免俗了。”探春道:“这诗只觉凄婉,却很含蓄,究竟是蘅芜君的吐属。”李纨道:“话到伤感,也不能怪她,一时有一时的心境,我们设身处地,又当如何呢?”侍书来回道:“饭摆齐了。”
探春忙将众人诗稿交秋纹带去,一面邀岫烟、湘云、纹、绮等入坐席间,肴馔不丰,却甚精美,连替惜春预备的疏菜也非常可口。李纨正在称赞,说道:“三妹妹真会调度,今儿仓促,主人也预备得如此齐整。”忽见彩云走来,向探春悄悄的说了几句话,探春登时变色,连忙催着上莱,众人不便问得,一时饭罢,知探春有事,也就散了。
原来王夫人寻探春为的是商量贾环之事。那贾环在东府里随同练习骑射,起先以为珍蓉父子必是借此为名,暗中有些玩耍。数日之后,见那帮都是正经人,弓马以外不过饮酒高谈,他就不愿常去,却要借此出门。寻着贾芸、贾芹那些下流子弟,狂嫖滥赌、无所不为。在外用钱无非拖借撞骗,有时从家里偷了出去,贾政只道他在东府习武,哪知道这些事呢。
有一天,在锦香院挑了一个唱曲的,名叫红娇,那红娇另交了一位阔公子,乃是京营谢游击之子谢麟,见谢公子有钱有势,自然倾心于他,哪里把贾环看在眼里。贾环心中不忿,暗地里买了一帮地棍,在花街柳巷截住谢麟,饱打了一顿,谢麟本来地面熟习,侦知是贾环所为,恨之切齿,却因老辈与贾府世交,又事由歌院而起,回家不敢明说,想来想去只可暗图报复,尚未下手。
贾环只当他甘心吃了哑吧亏,那胆子越发壮了,勾结了许多狐群狗党,在京城内外讹诈铺户,抢劫娼寮,已非一次。那天在西海子茶棚里闲坐,跟着十来个地棍,都是他的打手。刚刚好遇见一个老头子带着女儿走过,那女儿才十五、六岁,油头粉面,也有七、八分姿色。见贾环打扮得邪气,无意中瞧他一眼,勾起贾环邪火,立时起个暗号,七、八个地棍蜂拥直前,把那女儿抢去,任她啼哭叫喊,也没人理会。
那老头子如何肯舍,拼命大喊道:“救命哪!抢人啦!”却被地棍们赶回来,找补了一顿好打,许多看热闹的心中只管不平,却怕吃眼前亏。等到他们走远才敢去看那老头子,有替他上伤药的,也有替他雇跑海车,还有说几句公道话安慰他的。这已经是仗义的了,你道那老翁是谁?等他说出姓名,方知也是贾氏同宗,单名一个沅字,论起辈分比贾政还大两辈。只因家寒系远,又不肯攀附华宗,所以荣、宁两府没人认识。
回到家里,又是自己悲恨,又是心疼女儿,气得要拼老命。幸亏受伤并不甚重,过几天体伤平复,各处打听,才知道抢他女儿的便是贾环。心想这真应了大水冲龙王庙的那句俗话,当下便自己做了一张状子,预备向五营衙门及顺天府各处投诉。
他本是刀笔秀才,做的状辞十分痛切,又想起告状必得一笔需用,不是空手能进衙门的,此时身无余钱,亲友中只有贾代儒叙过同宗,又同案进学,向来关切,闻说他近来光景还好,就特地来访代儒,向他商借。代德刚从家塾回来,见他名帖,忙即请进,贾沅气愤未平,一见代儒,不及寒暄款叙,便将那天被抢被殴的情形都说了,又拿出状词和代儒商酌。
代儒听见贾环如此纵恶,也非常生气,对贾沅说了许多气话。及至看到那张状词叙述得淋漓尽致,并涉及贾政纵子,心中忖量,这张状子出去,事情可闹得大了,咱们姓贾的还有什么脸见人。况且环小子又是己门教出这样学生来,自己更没有颜面。
因对贾沅道:“就事论事,这种办法原不为过,只是状子写得不能透彻,不能动听。写得太透切了,咱们阖族的脸面还在其次,姑娘将来怎么出门子呢?依我之见,把环小子找来,重重罚他一顿,勒令他磕头赔罪,将姑娘即日送还,另外再想个法子给老叔平平气,不比张扬出去好得多么?”贾沅道:“他们府里要面子,我一个穷儒要什么脸面?倒是你说起女孩子的话,不能全豁出去。若迫到我没路可走,也就顾不得了。你瞧着办吧,总是底子面子都过得去。光磕几个狗头当个什么?”代儒也看出他的意思,说道:“这件事交给我,你那状子先不要递,听我的信呢。”
贾沅走后,代儒本意寻贾环,替他了事,好几天总没寻着。没法子方来见贾政,此时贾政在外书房和詹光在下棋,吃了詹光一块有二、三十子,他又要悔着。正在争持,人回:”学里儒大太爷来了。”忙即请进,放下棋子相见。说道:“太爷轻易不大出来的,有什么事写个字条儿,打发人来就得了,何必亲自劳步呢?”代儒道:“无事我也懒得出门,只因此事曲折甚多,非面谈不可,你听了可不要生气。”贾政急问:“何事?”代儒便将贾环抢及祖姑,贾沅受伤痛女,要具状控告,经自己力劝暂搁,详细备述了一遍。
贾政没等说完,已气得暴跳如雷,拍着桌子把棋子丢了一地。喘吁吁的道:“这畜生真真真不要活着了,若不结实打死,我有何面目上见祖宗!”又叫小厮们:“立刻把那畜生捆了来!”代儒道:“训子是应该的,也要严在平时,既出了事,还是了事要紧。事了之后,任你怎么责罚还不迟呢!”贾政道:“了什么呢?我跟这畜生拼了!不是他死就是我死?等我打死了他,再到沅太爷那里登门请罪去!”又催问小厮们:“怎么还不给我捆了来?”
问了两、三遍,小厮们方回到:“三爷好几天没回来了,奴才传老爷的话,叫外头打发人飞马找去。”贾政拍着桌子道:“这畜生好多天不着家,你们也不来回我,这就该死!一找着给我捆了来!一面先预备大板子伺候。等我带到宗祠里活活的打死他,以谢我养育禽兽之罪。”又吩咐小厮们道:“你们谁也不许到上房说去,谁说了也一齐打死!”小厮们连连答应:“是!是!”
歇了一会儿,代儒又道:“政老你暂且平平气,在气头上什么话也不能说,我还有个万全的办法呢!”贾政瞅着代儒道:“我豁出去打死他,还要什么万全,难道还顾全这禽兽不成?天下弑父弑君的大事都是委屈求全酿出来的!儒太爷若有什么高见,且等我打死这畜生再说。”代儒见贾政气到如此,无从进言,悄地出去,唤一个常跟贾政的小厮,叫他快到东院,请大老爷来,大家劝解。
那小厮慌慌张张的跑去,正遇彩云从邢夫人处回来。问他:“何事?”小厮把贾环抢人,贾政生气,代儒命请贾赦劝解,都说个大概。彩云早就跟贾环好,岂有不关心的,回去就悄回了王夫人。王夫人不得主意,又打发彩云寻探春。
探春听了,又是气,又是恨,气的是贾环不上进,做出此等灭伦之事;恨的是贾芹、贾芸等引他为恶,又怕气环了贾政。因此心绪纷乱勉强陪李纨、湘云等吃了饭,便至王夫人处。
不知她们母女说得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应谶盆兰孙登凤沼 联辉仙桂妇诞麟儿
话说探春来至上房,王夫人将所闻贾环之事告诉她,又道:“眼下老爷因为这事,气摊在外书房里,儒太爷大老爷和清客们都在那里,我又不好去得,你想个说词,把老爷请进来,我们大家劝他平平气,想办法要紧。不然气坏了身子,又怎么样呢?”探春答应:“是”。又道:“环兄弟本来下流,我料他要惹祸的,如今犯了得罪祖宗的极恶,就依老爷主意,活活的打死是该的。只是他虽不肖,也是一条性命,打不死撵了出去,保不定又闯出什么乱子,依我说不如把他圈起来,不许出外见人,只当他死了一样。万一他自己悔罪知改,那不是老爷太太的修积么?”
王夫人道:“我也想到这里,所以找你商量,既你这么说,比我见的更透澈了。等一会子见了老爷,你先说说看,老爷若是听了呢,总算他的造化。其实管教儿子也不是容易的,你老爷平时不会管,一生了气不活活打死,也要打个半死,那是正经办法呢?”
正说着,贾政咳声叹气的背着手踱了进来,他不许小厮们向上房说去,怎么自己倒走到上房呢?原来代儒将贾赦请来,见着贾政,也劝了许多话。无奈都是着三不着四的,贾政听了更气。说道:“这孽畜背叛名教,得罪祖宗,还不该死么?我若不打死他,连我也对不起祖宗了。”贾赦又遭:“本来名教二字宋人认得太严,其实古人并不如此,你看齐侯通于鲁夫人,就是他的胞妹,做书的何曾替他遮瞒?晋文公一代霸主,娶的怀嬴,还是他侄儿藏媳妇。那脏唐臭汉什么事情没有,后人还说他文治胜过前古呢?自从宋儒学说盛行,把世上痴男怨女坑死了不少,物极必反,将来一定另有一班人出来把名教迂论打破,改造成一种世界,你瞧着吧。”贾政道:“那么着人道就灭绝了,还能成世界么?”
贾赦尚在信口胡说,还说着:“就拿环子说,二老爷你就错了,这么大的孩子,不给他娶亲,又不给他放丫头,再不然放他自己出去挑一个合适的,弄回家来了就算了。偏都不肯,单叫他一个人耍光棍,怎么怪得他狗急跳墙呢?”
贾政心中大为不悦,却不肯和哥哥吵嘴,只冷笑道:“依大老爷说这畜生倒抢的对了?”清客们见贾赦愈说愈远,也帮着从旁劝慰。东一句,西一句,更说得驴头不对马嘴。贾政听了更烦,便借事走了进去。王夫人、探春连忙起迎。贾政本来不告诉他们的,此时想起还是自己人痛痒相关,就将贾环之事气哄哄的又从头说了一遍。还说道:“这畜生除非死在外头,若叫我找着了,非结实打死不可!”王夫人道:“环儿这般混帐,真该打死!老爷身子要紧,不要因此气坏了,倒不值得。你我都有了年纪,珠儿死了,宝玉又出了家,眼前就剩这个畜生,虽然有个好孙子,究竟隔了一层。”
说至此眼泪绕着眼圈,总也忍不住。贾政生气道:“我就是绝了后也不要这禽兽做儿子,像他做的这些事,带累我怎么见人呢?”王夫人含泪说道:“俗话说得好,家丑不可外扬。刚才三丫头她先听见了,想出一个主意,等环儿找回来把他圈起,叫人看着,永不许他见人,也同他死了一样。不然,打不死他,他又闯出去,不定还闹什么大乱子呢!”探春道:“环兄弟这种无行,死不足惜。我是为老爷的声名,若不把他罪恶揭穿了,人家要说老爷无故杀子,他犯的罪恶又是不可告人的,一说出去咱们府里的脸面可丢尽了。万一被南城外头那班疯狗知道,还不定怎么乱汪汪呢!倒是从严圈起,可免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