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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幻梦
二人来到庭前,大家相见问好。湘云、探春、鸳鸯等,人人交头接耳,黛玉微微一笑,已猜着众意。喜鸾笑道:“你们有话不明说,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呢?”湘云走来,拉妙玉、黛玉、喜鸾、晴雯往炕上并坐。晴雯道:“这个我可不敢。”湘云道:“你不敢,谁还敢?你说不敢,我偏要你敢。这是当敢而才敢,敢云‘不敢’乎?”黛玉、喜鸾齐说:“你就暂坐一刻儿也使得;又不是合外客坐席,何妨的呢?”于是四人坐定。
湘云等正要发话,宝钗、宝琴、岫烟、李纨、李纹、李绮、佩凤、偕鸾、紫鹃、蕙香、莺儿、麝月、秋纹、碧痕等都来了,大家相见问好不迭。李双兰又到了,重复叙礼。黛玉吩咐秀筠先拿莲粉汤,等人齐了再拿点心。随即有十二个俊俏丫头捧上茶盘,里面一色五彩钟,盛着莲粉杏酥汤,送到各人面前。
大家吃毕,湘云复把妙、黛、喜、晴四人不由分说,拉到炕.上一排坐着。宝钗道:“你又闹什么故事?”湘云道:“宝姊姊,你合大家瞧瞧:他们四位,我竟没有得褒奖了,只把他三个比作月殿嫦娥,”独指着黛玉道:“把他比作桃林大士,如何呢?”众人齐说:“确切极了。”宝钗道:“只有个白衣大士,这桃林大士可系杜撰。”湘云道:“只因他衫上绣的竹子,原像件大士衣,但是粉红的,所以用‘桃林’二字,聊取意而已。”宝琴道:“虽说杜撰,这四字的神理确不可移。”李纨道:“云姑娘的文章传神入妙。”探春道:“就叫绯衣大士也使得。”宝琴道:“这是直写。他是物外渲染的笔法,最佳。”
恰值惜春来到,见过众人,随问道:“我方才进来,听说什么‘物外渲染的笔法’,谁在这里论画吗?”探春告以前事。惜春道:“究竟咱们几府的人头儿尖儿都在这里。若论文才,已有大谱儿,惟有容貌未曾分个等第。”李纨道:“四姑娘,你就评论出来,试试你的眼法。”湘云道:“四妹妹要仔细呀!有两位法眼在这里呢!”
惜春道:“我评定了,分出等第来,写在琼华榜上,永为定评。”李纨道:“正该这么着。”湘云道:“琼华榜可有出典?”惜春道:“你问柳二嫂子。”一面叫丫头取了一幅艳霞笺,铺了笔现说道:“我点的一甲一名,大慨于今普天之下没有高自他的。”湘云道:“你说呀!搁在你肚子里谁知道呢?”惜春道:“这是万人一见,大众自然定是这么着,还要说吗?”湘云道:“定要说明了才算。”惜春道:“把大士服作件状元袍就是了。”大家听说,齐道:“这是一定的。”宝钗道:“一甲二名是谁?”忽听外面应道:“是吴云骤。”众人哄堂大笑。原来是宝玉进来,见过众人。
丫头摆上点心,大家吃毕,湘云道::二哥哥,你别则声,听四妹妹点甲。”宝玉问点什么甲,探春将上项事说明。宝玉大喜,见黛玉为大众赏识,心中更乐。湘云道:“二名是谁?明说了罢!”俗春道:“偏要说个哑谜儿:二名是雪人的前身,原是一身两人,今作两人一身,此卿可配点榜眼。”喜鸾、香菱齐道:“你这玉尺量才,毫厘不错。”大家又细细的打略了晴雯一番,又看看喜鸾、妙玉,人人点头佩服。
李纨道:“探花是谁?”惜春道:“大嫂子问,我就直说了。这要点双的,柳二嫂子合喜妹妹。”宝玉将手一拍道:“是极!是极!”湘云道:“怎么三鼎甲闹出四个人来?”惜春道:“上年二哥哥们点两个状元。咱们取两个探花,使不得吗?”众人说:“这议论公平。”惜春又道:“还有两位去世的,若在时,同点探花。”宝琴问是谁,惜春道:“尤二姨、蓉哥儿媳妇。他们这四位,可是两句俗语:四个八两共二斤,两个二斤分四半。”湘云向香菱、平儿、鸳鸯、玉钏、袭人道:“你们已前的评论都偏了,这才公平定准呢!”
惜春道:“一甲已定,再点二甲。”湘云问:“谁是传胪?”惜春道:“已取定了,又是双的。”湘云道:“不必双的、单的,就写区区二字。”惜春道:“轮到你还早。”湘云道;“你会意错了,‘区区’不是我,是你呀!你现在填榜唱名,自己忍作传胪,榜上填写二甲一名,‘区区’岂不恰当?”众人听说大笑。宝玉道:“别说笑了,真正填名,二甲一名是谁?”惜春道:“请你合梅大爷做两位传胪夫人。这二甲第一两名点的是宝大爷、宝二爷贤昆仲。”
黛玉推着宝钗、宝琴笑道:“二兄新做贵人,快拿喜酒来喝。”宝琴道:“先要领了你的状元红,赏过榜眼宴,喝着探花杯,再饮咱们的传胪酒。”黛玉道:“毕竟姊姊大方,妹妹小气,先喝了你的,咱们的还赖得掉吗?”探春道:“大家听听,殿撰公亲口说的,这喜酒又有得闹了。”李纨道:“我有个公论:大家彼此公贺两天,人人都要派分;三鼎甲合传胪分四回请人;各太史或数人一回,又分作四天。拢共拢儿有十回酒席,尽够闹了。”
宝玉道:“大嫂子议的极公,就是这样很好。我怎样呢?”湘云道:“人也不应贺你,你也不应请人。横竖这个重身的状元郎要躺着养相度,你算个状元的听差,请请客,陪陪人罢了。”探春道:“你的调侃,大有聊斋手笔。”宝玉道:“这贺局从明儿起就连下去。”探春道:“接着闹也没趣,每月只可两三回,分开来才好。现在每月例请、曲局、生日局闹不清白,诗社一事,竟作撂开了。这贺局不能连着尽管闹。”宝玉道:“明儿必要先办一趟。”探春道:“你别忙。二甲、三甲都没点完,到底待四妹妹点定了再说。”喜鸾道:“二哥哥如今不叫‘无事忙’,叫‘乐得忙’了。”
惜春笑道:“确切!再不必打岔,我要唱名了。”妙玉道:“我的姊姊、尤家二姨的妹妹可算得二名?”惜春道:“我正待下笔,被你先说出来了。三名邢大姊姊,四名纹姊姊,五名绮姊姊,六名现在的琏二嫂子,七名香菱姊姊,八名凤姊姊,九名叫‘爱哥哥’的姊姊。”湘云道:“但愿你将来抱个孩子,赶着叫‘爱舅舅’,那才有趣呢!”喜鸾道:“只怕再过几个月,就有叫‘爱舅舅’的了。”众人听说大笑。惜春又道:“十名袭姨娘,十一名双兰姊姊。三甲第一名三姊姊,二名区区,三名二姊姊,四名佩姨娘,五名偕姨娘,六名紫姨娘,七名鸳姨娘,八名金钏姨娘,九名玉钏姨娘,十名麝姨娘,十一名秋姨娘,十二名莺姨娘,十三名大嫂子,十四名巧姐,十五名蕙姨娘,十六名碧姨娘,十七名小红,十八名春燕。”
湘云道:“丫头很多,怎么只取小红、春燕。”惜春道:“我也知道,比他两个俊的还有。但是小红嫁了芸哥儿作正室,春燕把了芹哥儿作妾,他二人身分不同,所以列在咱们单上。还有俊的、俏的、有才的很多,过一天闲着,再替他们另分个等第单子。如仍呢?”宝玉道:“这倒难呢!还有许多丫头,你认不清。”惜春道:“你又呆了,我把他们都叫来瞧瞧,拣俊俏的开上单子,分出等第。那不成形的,犹如傻大姐那般尊容也上单子吗?”
众人哄然一笑,将榜再四推敲,正是直书,毫无偏袒。湘云道:“三甲二名,你居然自写区区,倒也直捷。”惜春道:“临文不讳。”李纨道:“四姑娘若做了太史,道地一支董狐之笔。”
黛玉道:“时候不早,咱们商议饯花正文。”宝玉道:“已备了几号灯船,夜里葬花。”黛玉道:“另创一格,倒也别致。”晴雯道:“今儿葬花,奶奶起动不便,我代奶奶的劳。”黛玉道:“很好。”晴雯道:“葬花还是日里掩埋好了,晚上用结彩灯船,舱里供一个‘百花仙之位’的牌,送花神归冢。大众坐船随后,送到花冢,供上牌位,陈设名香、佳若、珍果、芳醪,大家酹茶奠酒,虔祭一番,常得花神默佑也未可知。”黛玉道:“你的心意合我一样。”大家齐说:“年年饯花葬花,未曾祭过。今儿如此虔诚,方不负大家敬爱护惜之意。”
晴雯道:“还有一事:我那替身坟墓筑成之后,未曾祭奠。今儿备了瓣香清若,趁此自祭一回,以舒积念。”说罢涕泗交流。众人劝道:“不必悲伤了,咱们同去葬花。”
晴雯换了一件杨妃色素纱短袄,翠云绸镶边;上面堆片的百花,一条蛋青素纱裙,绣着茸茸绿草,上面攒三聚五、拆一联双的彩蝶,系着翠蓝桅子同心结,杏黄排穗丝绦,头戴累金丝嵌宝石珠络,翠沿遮经,荷着朱红描金柄花锄,提着莺儿制的五色丝夹金银线编成的巧式花囊,一人在前,款款而行。后面群钗也提着花囊,洒时花的、绣蝶的、皮钱的、万字的、云蛹的、蟠螭的、汉纹的、宋锦的、香草云的、三台兰的、散技菊的、鸳鸯堆线的、冰梅的、墨竹的、朱竹的、寒鹊争梅的、连环套锦的、草虫的、金鱼的、山水人物的、异样兜罗的、各色衲锦的、戳纱的、结络的、打子的、盘线的、掐线的、堆片的,各色各样,光怪陆离。一同来到冢前,启开土来,各人将囊内花片一一倾在坑里,重复掩埋好了。
晴雯来到雪人墓前,将坟边小草芟除了些。众人跟来,只见坟顶一抹翠森森细草,如覆釜一般,细软柔润,芳香似兰。宝琴道:“汉时青冢独传,今有香冢为偶了。”大家叹赏一回,散逛各处消遣,唱曲、下棋、接麻、射诗眼、打双陆、斗百草,各适其适。惟晴雯一人在坟前哭得悲凄欲绝,惊动游神。哭罢回去躺着,直至傍晚,来至沁芳亭。
黛玉一人坐在那里念诗,见晴雯来了,便道:“你葬花乏了。咱们唱曲所以不来找你。”晴雯道:“倒不很乏,只是心里懒懒的。大家唱的什么曲子?”黛玉道:“选了十二套首曲,十二位唱《数花》、《数蝶》、《游园》、《惊梦》、《寻梦》、《魂游》、《秘议》、《拾钗》、《题曲》、《女弹》、《长城》、《借扇》。因为你的《寻梦》已唱好了,想你唱这一套。偏你又回去了,我只得代了你唱。”晴雯道:“奶奶代我唱了这一大套,又要唱自己的,岂不乏了?”黛玉道:“派着我的题曲,另叫秀筠代唱。倒难为他,细腔韵度通有了,板眼也很准。今儿最得趣是莺姑娘,《长城》、《借扇》最考弦索的,他弹得很好,浪头、催头、滚头,进点儿、小点儿,精纯极了。紫妹的鼓板已合弦子,搅融了笛的指法,音韵也更长了。喜姑娘唱的《只道是淡黄昏,月影斜》无出其右。咱们二奶奶的《游园》已代他磨纯了,他那柔脆嗓子,真个莺语如簧。三姑娘的《女弹》,云姑娘的《数花》,邢姑娘的《秘议》,香菱姑娘的《长城》都唱淳化了。柳二奶奶还唱了一套《只见汉岭云格雾蔽》,听得人淌泪。
正说得高兴,秀筠、轻云走来道:“大家都在榆荫堂等侯。”又见两个丫头捧着衣包镜奁来,站在晴雯旁边。轻云道:“衣裳拿来了,就在这里穿罢!”晴雯更换衣服、钗环,谈妆缟素,穿件月白密罗衫,绣着谈色芙蓉,白素纱裙,画着绿水波纹,前后裙门浮几片芙蓉花辩,髻上斜插一支白玉簪,正面一朵花钿,嵌着朱红宝石。黛玉留心看其妆饰,只是点头,不觉微微笑道:“妹妹这样妆扮,俨然芙蓉仙下界,我竟爱杀你了。”晴雯道:“奶奶这样衣妆,难道不是湘妃临凡吗?我对着奶奶,连饿都不知道了。”黛玉道:“咱们走罢!”恰好宝玉迎来,望着晴雯出神。黛玉问道:“可是来催咱们?”宝玉点点头。三人走至半路,丫头传言:“老爷候着二爷说话。”宝玉只得快快而去。
一时众美齐集,同黛玉、晴雯上了灯船,一班会吹打的丫头在花神牌位前奏乐,悠悠扬扬,水流音韵,众人的船随后。到了岸边,另有女乐引路。四十对绣衣丫鬟,提着须络彩画琉璃花篮灯在前,黛玉棒着赤玉炉,内炷海南香,晴雯捧花神牌位。后首,每人面前四对花篮灯,众姊妹挨次随行。到了花冢,上面已搭就一座细巧灯棚,通身满彩,悬着绸[料]明角扎的各样亮花,四角四个大彩蝶,陈设器皿、古磁、玉玩,极其精致。湘云道:“待二哥哥来,合林姊姊先拜了,咱们再拜。”黛玉道:“他才去,不知多早晚回来,咱们先拜。”于是群钗虔诚祭毕。黛玉吩咐丫头:“回来二爷拜后,请他招牌位、纸箔一同焚送,奠酒酹茶就是了。”
只见双兰叹口气道:“人生在世,必须广见多闻。姊姊们就这个玩意儿的事,都要准情酌理,做妹子的拳拳服膺,从此又增一番学问了。”探春道:“你还不知,咱们二哥、林姊姊从前培这花冢葬花,也不知哭了许多眼泪。”双兰道:“我有个表姊能诗,最爱他一句诗道:‘怕看花飞不卷帘’。古今情女、才人命薄者,多感叹飞花,适以自喻。那命短的犹如花之朝开暮落;命薄的如开不逢时,摧残风雨;那福厚的亦不过荣华满枝,开得悠久,终有枯落之日。现在咱们这干人正当秀发荣茂之时,数十年后不知怎么样了。我劝大众姊姊们及时取乐,后首光阴不必思虑了。”一席话,说得众人心惊意畅。黛玉、宝钗道:“姊姊洞彻人情物理,强于咱们多矣。”此地三两谈心,暂且按下。
单表晴雯一人先到芙蓉墓前陈设端正玉丹金卮、香若旨醴,四围树上扦着无数芙蓉花灯,尽是纱罗明角扎的,地下铺着谈色绒毯。晴雯将头上红宝石花钿除下,伏身下拜,叫了两声:“依卿,你命好薄呀!‘泪如泉涌,哭得宿鸟惊飞,花神溅泪。丫头触目伤心,也嚎响起来。轻云、艳雪含着泪,将晴雯扶起,焚花纸钱,酹过茶酒。钗、黛二人远闻哭声,连忙赶到,正要下拜,晴雯急止住道:“正月新筑此坟,大众来拜,已经不当。今儿乃我私祭之情,非我自亡之日。一闹起来,大家又闹不成事体了。”接着群钗都来劝慰,打点要拜,黛玉力代辞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