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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幻梦
婉香回来,向黛玉道:“我来已久,要去换姊姊回来。”是夜,婉香炷香入梦,神往太虚。隔了三日,晴雯才来,宝黛等方才放心。晴雯含泪说道:“我一身的事已毕,将来婉妹妹的佳城,必要合我一处才好。”宝玉道:“你放心,必需如此才称我的心。”晴雯见过贾母诸人,忙到自己墓前一看,不禁伤心大恸,黛玉等再三劝解才罢。
光阴迅速,又届仲春。柳府花园、花厅、客坐俱已完工,都统府第虽不及贾林两府之盛,与周府仿佛,气派轩昂。更兼湘莲品艺超群,少年豪兴,势压五陵,武职中往来联络巴结者甚多。每日车马填门,应接不暇,内里乏人照应。妙玉将封太太请来,帮同料理家务,内外又添许多奴仆、妈子、丫头。又兼宝玉、琼玉时常往来,相好牵连,内中巴结宝玉的更难枚举。
一日在湘莲家有一富宦,世袭参将、岭南孟春山者,少年人品风华,专工文墨,与湘莲、宝玉、琼玉共订兰谱,意气相投,彼此时常馈送。闻宝玉妻妄美而且多,背地戏谈:“二哥府上宾朋无数,阃内两位正夫人、十位如夫人,可谓画堂中序列三千客,绣屏前行成十二钗。二哥夜宿纵无虚度,其奈夫人太众,何以御之?必需采补,方不损身。”宝玉道:“咱们相好弟兄,不妨直告:弟自回生以来,因服过仙丹,体气健旺,精力充余,每夜可御数人。小妾等都是旧日丫头,伏侍日久,不忍遣去,所以都留下了。”孟春山道:“弟有件东西奉送二哥,正可适用。”宝玉忙问何物,春山道:“回来有个锦匣交尊纪带回。”说着取出个钥匙交与宝玉道:“到外书房密看,切记!切记!”宝玉一面道谢,又问到底是何物。春山道:“红粉须赠佳人。”一笑而去。
宝玉回至书房,开匣一看,里面又一红木匣,匣内十二个细洋磁瓶,瓶内药气芳香,嗅之欲醉。上面一张单方,备述此药如何用法,如何种种美处,男女相宜,名曰春房佳品。宝玉心中付度:“常听说春药甚妙,且试一试。”近日因黛玉重身隔房,连宵在怡红院住,正与宝钗极意绸缪,想开他的心。先来黛玉处,说了备细,商量定妥,回至怡红院。夜间进房,向宝钗道:“前日南边朋友送的女儿酒,味儿很好。”忙叫人烫了—大壶来,宝玉暗将媚药投入,同宝钗对饮。味旨气芳,宝钗连连赞好。宝玉道:“姊姊喜欢,就多喝几杯。”宝钗道:“我怕醉,不敢多喝。”宝玉一面谈心,一面笑劝。宝钗已喝了数杯,宝玉又劝。宝钗道:“这会子实在不能了,临睡时再喝一杯。”宝玉道:“我正要睡了。”宝钗即忙卸妆盥漱,掩了门。宝玉道:“再喝两杯。”宝钗笑道:“你能像晴妹敬你的那个敬法敬我,我就喝。”宝玉亦笑道:“使得。”即敬了双杯,估量酒力已足,不再勉强。那知这酒下肚,却不甚醉,药性直达丹田,春情暴发。只见宝钗两颧红晕,星眼含扬,拉拉宝玉道:“咱们睡罢。”宝玉道:“才喝完酒,我停一会再睡。”宝钗对着宝玉耳边絮聒,宝玉只是笑,假意延推。宝钗急不能耐,又向宝玉絮语。宝玉道:“你将裤子对着灯前褪下来,我就睡了。”宝钗无法,只得依从。于是牵了宝玉就寝,两人同衾以来,未有如此欢畅。次日起时,宝玉笑问:“如何?”宝钗道:“那里弄这样酒来?摆布死人。”宝玉道:“今夜还喝不喝?”宝钗笑着瞅了宝玉一眼。
两人梳洗后,正吃早点,黛玉来了。宝玉向黛玉打个暗号,宝钗未曾看见。宝玉吃完点心,三人同到里间,宝玉、黛玉哼曲、点眼、拍板,宝钗道:“又是过的什么生曲?我全不懂。”黛玉道:“回来你就懂了。”宝钗道:“他的板眼很乱,如何懂得?”宝玉唱完住手。黛玉到案上捡了一张粉红花笺,恭楷画了,递与宝钗。宝钗道:“又是雪美人的续咏词曲来了?”黛玉只是笑。宝钗看见题目是《怡红戏作》,再看那文是些数目码子:
恰红戏作用中州韵拍合
宝钗端详再四,解不出来,笑道:“这个又不是琴谱上的字。一宗一宗的码子,只怕是篇弯儿帐,我真正不懂。”黛玉拿去,在旁边注释明白,再递与宝钗看。原来是首五言绝句:
昨夜如吾愿,灯前褪小衣。
蘅芜春意满,牵我入罗帏。
宝钗一面看,脸上飞红,心中惊异:“昨夜的事,他如何知道?”忙向黛玉说:“妹妹别理他,昨夜缠磨死人,还做这么样歪诗来编派我。他到底多早晚告诉你的?”黛玉道:“我才来,只合他哼曲,并没有说话。你又没有离我两人,如何是他说的呢?”宝钗说:“你难道未卜先知吗?”黛玉道:“我近日学的三仙奇数算出来的。”宝钗道:“这数实在神明。好妹妹,教给我罢!”黛玉道:“教你使得,你把昨夜的事告诉我,看他可是歪话。”宝钗又红了脸道:“好妹妹,别提了。你这神数是谁教的?”黛玉笑而不言。宝钗道:“晴妹新回,一定是仙姑传授他的,他又传了你。你不教给我。我明儿去请教他。”黛玉道:“你若诚心肯学,恭敬写个帖子,我合你去拜他。”宝钗道:“这样神数,如何不虔诚习学?我就写帖去拜他,咱们就作闺中师友,却又何妨?”黛玉笑道:“实告诉你,不是他,另有个人。”宝钗道:“到底是谁?”黛玉道:“这个人在你头上通了天。”宝钗道:“人在天顶上如何见得着?又说玩话了。”黛玉道:“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目前。”忽听宝玉躺在炕上哈哈大笑。宝钗顿悟,也笑起来道:“好呀!原来你两个做成圈套作弄我的。若不将神数快快教给我,断不依的。”黛玉道:“此数可灵不灵?”宝钗道:“灵验极了。”黛玉道:“你昨夜牵他睡下,今日牵他起来,自然如你的数了。”一语说得宝钗发急,忙赶来要拧黛玉的嘴。不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秘闺情群姬舒媚态 联宴会三美逞奇能
话说宝钗要拧黛玉,宝玉拦开。宝钗道:“你们这数到底是那里学的?”宝玉笑道:“并不是数,是‘空谷传声’。我一面拍数。妹妹一面记,不用口说,他都知道了。”宝钗道:“原来是这么着。谁教给你的?”宝玉道:“琼弟处南边荐来一位吴埠岐先生,此人讲究六书,兼善篆隶,又工音韵。前儿将‘空谷传声’教给我合琼兄弟,我回家即传了妹妹合晴姊姊。妹妹一说就懂,晴姊说了两遍也会了。他们前儿晚上拍了一夜,比我拍的还快。昨儿兄弟说,喜妹妹也会了,纹姊姊学不会。这件文艺实在有趣,但是一件:懂得的一说明白,嘴里字面比得清切就成功了;若不懂得,嘴里字面糊乱,任凭他下死工夫都不相干。”
黛玉道:“姊姊可要学?”宝钗道:“要学,要学。”宝玉道:“姊姊先将字母念熟,再来比字。”一面写了字母与宝钗,传授心法:
公君冈张光之知归诸姑皆该官根金肱
均千乘坚专交高观戈瓜加江遮将州勾
先以此三十二字母比字之韵以为端;
悠由有幼又宥
再以此六字切字之声以为节;
戈科我我叶阴平多拖那那叶阴平
波坡摩摩叶阴平做搓棱做叶阴平
州抽收幽呵浮阿罗牛浮罗牛叶阴平
后以此二十一字射字之音以为的。
忽见丫头来说:“外面有客请会。”宝玉匆匆去了。
黛玉道:“古人造作的道理实在精微奥妙,学这件事,易则易如反掌,难则难于登天,诚不可同言而语。若人人一学便得,又不为奇了。先将三十二字母念熟。后将阴阳平声、上声、阴阳去声、入声分清白了,凡字总作六声排念,即无此字,必有此声。再将二十一字母均作阴平读。又念熟了,分作三格:每拍一字,先从上格三十二字量字比音,再从中格六字排挤其声,后将下格二十一字切清其韵。不拘什么字,总从这三个格里比射出来,所有世上土语方言无限字音都包括在内。这件事理,纯以声音比射出字来,所以名曰‘空谷传声’。”黛玉又细细教以如何比射之法。
宝钗道:“妹妹是这么说,我竟很难。”黛玉又再四比说一番。无如宝钗嘴里调声切音比射不出字来,黛玉又细细翻解,不得入窍。黛玉道:“这件东西,姊姊竟不必学了,徒费工夫,不能会的。”宝钗道:“人一能之,已百之,我用苦工,如何不会?”黛玉道:“这件事全靠耳根辨别之聪,舌本灵圆之妙。姊姊的耳根舌本都差些,所以难学成功。如必要学,也只好慢慢的讲究罢!”宝钗道:“可还有从减的捷径?”黛玉道:“没有,总要比清三个码子才成一个字。”
宝钗道:“这就是了。先前怨不得他分三次,多少不一,点着两十多点子,再拍一下。我想,那里有这么怪曲,点了几十眼才打一板?真正把我糊涂死了。”黛玉道:“这正是传声呢:他一面点,我一面数,耳里听着,口里念着,心内想着,才把这诗的字解了出来。”宝钗道:“我爱杀你聪明绝顶,许多数目点子如何记得清?”黛玉道:“不但光记点子。他拍一板,歇一会再点,那就是个暗号。歇那一会的工夫,我把那个字射准记清,一心记着字才不错。”宝钗道:“虽如此说,总难为你。我连一个字没有射出,今日才死心拜服你了。”黛玉一面笑,一面说道:“姊姊说错了。”宝钗道:“错了什么?”黛玉道:“你今日才死心拜服他了,如何说服我呢?”宝钗道:“分明服你,怎说服他?”黛玉笑得接不上气来道:“你若不服他,如何肯灯前褪小衣呢?”宝钗赶过来,瓣着黛玉的脸道:“我若不撕你这嘴,除非日落东山。”
黛玉再三告饶。一面又笑问道:“姊姊,昨夜到底是怎么样?”宝钗道:“不告诉你。”黛玉道:“咱们好姊妹,你我是一个人,我连那些话都告诉你,你也不忍外我,况且你我没有不说的话。”宝钗笑道:“这利嘴实在疼人子的。告诉你罢!他昨夜合我喝女儿酒,那酒香的古怪,味儿很好,喝了又想喝。我喝了几杯,倒不甚醉,不知怎么样,一股热气直达丹田,停了一会,就不可解了。”黛玉问:“怎样不可解?”宝钗将脸贴着黛玉的脸,低低说了些话。黛玉一面笑,一面说:“你不依他也使得。”宝钗道:“据他逼勒的没奈何,只得依了他。”黛玉道:“实告诉你听:孟老二送的那药,他要下在酒里,先合你喝着试试瞧。一说破了,怕你这道学先生不吃,所以不给你知道,便宜行事。”宝钗道:“原来你先知道了酒里下了药,只怕你们是通同作弊的。”
两人并肩搂着谈心,正说得高兴,宝玉回来。宝钗道:“你把那药给咱们瞧瞧。”宝玉将书架中格有个暗键的屉子抽开,拿出个洋磁瓶。钗、黛二人看了,又闻闻香。宝玉将单上夸此药许多好处说了,宝钗道:“果是好药,昨夜闹到五更,今儿倒还舒服。”宝玉道:“我问过的,此药原是外国秘制的妙品,有益于男,无损于女。这十二瓶药要值上千银子,必要珍藏起来。但是这药时常要沾人气,恰好是十二瓶,这瓶姊姊尝过的就藏下了,妹妹藏一瓶,那十瓶给他们分收。妹妹明儿也尝尝。”宝钗道:“好呀!再瞧人家脱小衣了。”黛玉道:“我如何搁得住这么闹?不要这东西。刀疮药虽好,不用为佳。”
宝钗忽然笑道:“有一件事咱们猜一猜。”宝玉问:“猜什么?”宝钗道:“他们得了这药,自然喜欢,不知道谁要先试?”黛玉一面笑,指着宝玉道:“上年吃皮杯的那夜,他说来得凶的那位性子最急,一定要占先的。”宝钗笑说:“是的,是的。”宝玉摇头道:“非也。最好最急是龙头的,他又不合人睡,每合我睡一夜都要闹到通宵。”黛玉道:“他倒会独乐乐。”宝玉道:“横竖我均而匀之,合他们歇的数儿拉扯算来都差不多,同姊姊、妹妹歇的日期比他们加倍。”宝钗道:“细按起来却很是的,有时候你同妹妹多歇几夜,下回又同我多歇几夜,竟无偏倚,难为你记得清。”宝玉道:“我有个日记的折儿放在靴掖里,天天瞧着,所以记的清。”黛玉失惊道:“这还了得!倘若不防头,被同人中抢去瞧见了,岂不是笑话!”宝王笑道:“哄你们的。我每天看皇历,记风雨阴晴,就在页底下做下暗号了。”宝钗道:“今儿横竖闲着,咱们房体秘事从没有说过,倒也说说这些话,开开心。”宝玉道:“咱们到里间去说。”
于是三人进去并坐交谈,宝玉倒了一钟茶,自己喝去一半,递与钗、黛二人喝。黛玉道:“这茶味很好。”宝钗道:“这是清香武彝,妹妹那边也有一大篓。”黛玉道:“还没有开。”宝钗道:“妹妹喜欢,我这一篓明儿送到你那里去。”宝玉道:“我前儿得了一种徽州末山茶,据说好的了不得,回来将去年收的天水,咱们煮若夜谈。妹妹今夜在这里同榻。”黛玉道:“使得,只不准混闹。你要闹,合他闹。任你们吃药酒,拉拉扯扯的,别闹我就是了。”宝钗道:“先前饶了你,倒又浑吣了。”黛玉笑道:“再不说了。”
回头忽见个小丫头站在门外向黛玉道:“三姨娘叫问奶奶:还是回去吃饭,在这里吃饭?”黛玉道:“你去说,我今儿在这里歇。”丫头答应回去。宝钗笑道:“妹妹的话实在斩截,人夸凤姊姊的话剪绝,都不及你简括。我今儿在这里歇,只这七个字,将前后许多话包罗尽了,所以要言不繁,立言诚不容易。”外间丫头们铺桌摆饭,三人出去吃毕,重复进内间坐下。莺儿来将炉中添了香,叫丫头重泡了茶,都退出去,自己说道:“爷合奶奶说话,有事,我在外间伺候。”黛玉道:“你不用伺候。咱们喊人,叫小丫头进来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