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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幻梦
宝玉道:“你我的前因后果固如是矣,我合宝姊姊怎么样呢?”黛玉道:“你合他原是依附之缘。因你我有木石前盟,从旁生出金玉姻缘。若非金玉浑淆其中,你我何至于生关死劫、再世重圆呢?”宝玉“嗳”的一声叹道:“我至今提起金玉姻缘,不能无撼。”黛玉道:“你又左了。天道无私,造化弄人之理,往往如是。若无他的金玉缘窒碍其间,何能显得出你我临死不磨的至情真性?你也不可怨天,不必尤人了。孟子云‘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这章书你是知道的,所以历来名臣、孝子、节妇、义夫受尽无限折磨,才得传扬后世。你我何能比得古人?以理推之,必要受以前那番苦况,才能赏此日欢娱。”宝玉向黛玉深深一揖,说道:“今闻之矣!与卿一席话,抵我十年工。”黛玉“嗤”声一笑,道:“这又算什么?”两人谈至更阑方寝。
再说宝玉在宝钗处歇过经旬,一日黄昏后,月明如昼,宝钗、宝玉步出阶前看月。宝钗道:“咱们到妹妹那里去,瞧他做什么事。”两人一路说笑,进了潇湘馆。宝钗一面摇手,不许丫头则声。两人进房,转到里间,从窗格子里觑睛一望,虽系纱缦,朦胧见影。原来无有别人,只见黛玉合晴雯共酌。晴雯捧着一只芙蓉花式白玉杯,斟上酒,笑盈盈的送到黛玉唇边。黛玉摇摇头道:“这么敬不稀罕。”晴黛笑道:“奶奶要口奉吗?”黛玉笑笑点点头。晴雯漱净口,换上一杯梨花春,问黛玉道:“对点蔷薇露好么?”黛玉又笑着点头。于是晴雯如敬宝玉一般,先喝一口,再敬黛玉,两颗樱桃小口相对,缓缓的一吐一吞,玉液生津,香酣适口,情浓乐极,吃了一杯。黛玉道:“再喂一杯。”晴雯又如前敬了,看得宝钗涎垂心慕,不觉失声笑道:“实在可爱。”
黛玉道:“谁在这里鬼鬼祟祟的窃觑房帏?”宝钗、宝玉敲门进去。宝钗笑道:“好呀!妹妹在这里独乐乐。”黛玉脸一红,忙道:“想要与人乐乐。”指着晴雯说,“不知姊姊可肯给他的脸?”宝钗一时窘住,不能回答。晴雯道:“纵不给我的脸,也不好拂奶奶举荐的美意。”宝钗脸一红,说道:“我也想合你喝,只是……”说到此处又咽住了。宝玉道:“这又何妨?妹妹倒也吃了,姊姊大可赏用。横竖只有咱们四人知道,谁家房里没有儿女私事呢?”于是四人重复入坐,晴雯如敬黛玉一样奉了宝钗两杯。宝钗向晴雯笑道:“难为你从从容容再替我敬玉奶奶一杯,待我仔细瞧瞧。”晴雯又如前敬过黛玉一杯。
宝钗笑道:“我有两言奉赠:檀口抓香腮,并蒂芙蓉双弄色。”宝玉忙拍手道:“妙绝,抄绝!确不可移。这是俨然一幅绝妙的女春宫图。”宝钗道:“这是你天开奇想,闻所未闻的新文都被你摭出来了。”黛玉笑道:“真正新奇,这女春宫难为他想得入神尽情。”宝钗道:“咱们吃这酒的意趣竟胜于张京兆画眉。”晴雯笑道:“我执壶、举杯、奉酒,亦如那磨墨、你笔、描画之烦,该比作张京兆。”黛玉向宝钗笑道:“姊姊送了便宜把他。”宝钗亦笑道:“人家利令智昏,我是色将心惑了。”四人又复喝酒谈笑,是夜在潇湘馆同卧,一宿晚景不题。
过了些时,大观园、桧碧园、林园三处荷花盛开,深红谈白、黄碧青蓝,各种俱备,幽香谷后水榭到万字桥开的更茂。黛玉同众姊妹终日赏荷消遣。前因林府南边几位同事精于音律,清曲最佳妙,宝玉、琼玉一学便会。琼玉过了曲,即传授李纹、喜鸾,宝玉又传授黛玉、晴雯、宝钗、紫鹃、袭人、莺儿、麝月、蕙香,还有几个丫头也会唱了。宝玉、黛玉、琼玉、喜鸾音节极佳,兼会四件家伙:宝玉鼓板为最,琼玉笛法极精,黛玉亦复善于笛,喜鸾优于丝。宝钗的曲细致稳妥,不舍吹弹。晴雯笛音、鼓板擅长,签弦亦妙。紫鹃丝弦笛俱佳,鼓板绝伦。独有莺儿曲韵清脆,弹弦的指法超群迈众。袭人等曲与家伙各有所强。[方]以类聚,因各人终日习唱,以致探春、湘云、妙玉、宝琴、香菱、李绮新近亦天天习唱,各得其妙,所以把诗社又撂开了。
一日,众人在万字桥赏荷。中亭内设毡单,轮流互唱,听曲人在四边亭内。李纨道:“我有一对,请诸位对来:诗社词坛改作欢场曲局,”
湘云随口应道:“风人雅士变为清客伶工。”
喜鸾笑道:“这才好呢!把咱们比作伶工,大家可不依你了,该怎么罚?你说!”
正在笑闹,凤姐来到,问好毕,向黛玉道:“今儿送北靖王、锦乡侯、宁昌伯、还有五家同年的礼,我一早晨瞎张罗了半天,谁知道你已预备了,送的人回来说都全收了。老太太叫你们留几支好曲子,他饭后来听。又对我说:‘你为什么不学曲唱给我听?他们都唱的好,吹弹得又好。我回说还没有学,待我学了唱给老祖宗开心,只怕老祖宗要笑掉了牙。老太太又说:‘前儿你林妹妹、喜妹妹对了一套《双拜月》,晴丫头唱了一套《写真》,他们唱的很好,你要唱的不好,仔细我捶你。’老太太这么说了,我只得也来学这玩意儿。谁算我的师父呢?”湘云道:“我来教你。”凤姐道:“罢呀!且把你那舌条儿收拾好了再说。”黛玉道:“这却不相干。他唱的字面倒是清清朗朗的。”
宝钗道:“二嫂子如果要学,回来到我那里,合你慢慢的唱。”’凤姐道:“这会儿就要唱。”宝钗道:“没有曲谱。”有个丫头道:“我带得有个本子。”拿出来是一套《顿心惊》。宝钗道:“就唱这套。”于是传授了点眼拍板,并辨别字面,两人哼起来。凤姐本性聪明,腔调都跟的上,惟板眼快而不匀。宝钗道:“板眼是寸节规矩最要紧的,不能随便混来。”凤姐焦燥道:“嗳呀呀!这劳什子实在累赘。”宝钗道:“你总合我一下一下、停停匀匀的来才使得。”哼了一会,凤姐手上又乱起来。宝钗道:“这爪子实在要打几下才好。”凤姐急得脸胀通红,汗珠直冒。湘云形如打躬,黛玉等抿着嘴笑。宝钗道:“且歇会子。”凤姐道:“再哼几遍口。”宝钗道:“我被你这爪子怄够了。”
黛玉同妙玉悄悄说了几句话,妙玉点点头,走过来道:“我来效个劳,代教几遍。”宝钗道:“很好,我这顽徒不遵约束,实在难教。”妙玉叫凤姐:“将谱子掩了,咱们口传心授,你只用耳听,手随我来,就容易会了。”一连哼了十几遍,果然凤姐手上上了路子。毡单铺齐,各人唱过一轮。贾母到了,只见凤姐拉着妙玉,还在那里哼曲。贾母笑道:“你可曾学会了?”凤姐道:“这会儿才学,跟还跟不上来,那里就能够会呢?”各人将首曲唱了两套与贾母听,再散坐乘凉。晚筵设在桥心亭,玩月赏荷,兴尽才散。
近日黛玉细细揣摩《寻梦》一曲,几处细腔未曾唱稳,回到红楼,同宝玉哼了一回再睡。将交五鼓,宝玉起来喝茶,只见月映窗明,黛玉也醒了,宝玉道:“妹妹起来喝茶,倒现成了。”黛玉道:“月明如昼,推出窗来瞧。”宝玉推窗,二人朝外一望,但见万里无云,碧天如洗。黛玉道:“如此良宵,舍不得睡,合你临窗眺望,天明再打个盹儿。”二人又坐下哼曲。
少倾,只见西方一片彩云缥缈而来,行至天心,散漫出满天华彩,一阵异香自空而下,彩云凝结不动。黛玉道:“这个光景必有祥瑞。”宝玉道:“别则声。”忽见一群小鸟自西飞来,折往东北而去。少刻又有一群飞过。一连几十阵鸟鹊飞过,各色各样,莫能名状。随后再是锦鸡、孔雀、白鹤、青鸾,一对一对,飞过数十对。宝玉、黛玉携手并肩,凝神眺望。天方大亮,只见彩云影里,一朵朱红金边祥云垂下,里面一只五色绚灿、金翠辉煌的彩凤飞到园中,在潇湘馆屋上绕竹数匝,缓缓的往后飞去;隔了半个时辰,又复飞到红楼顶上,盘旋一回,仍旧西飞而去。后面又是成对成阵的群鸟相随。黛玉道:“可是柳二嫂的话应验了?”宝玉道:“丹凤来仪,国家祥瑞。皇上圣明,所以如此。”黛玉道:“咱们竹上的花已为凤所赏,诚为美瑞了。咱们略睡一会再起来。”这且按下。
再说通城传扬有凤来仪,圣心大悦,喜动天颜,颁谕天下,赦罪免征,文武各官加级。贾政升了吏部尚书,宝玉、琼玉、贾赦等俱升三级,开贺酬客,又闹了半月。
一日新凉,晚荷舒艳,各种秋花开得极盛。到处香风扑鼻。黛玉邀齐诸姊妹在百花廊赏玩秋芳,先看了一回晚荷,再集百花廊。黛玉道:“我想做一个玩意儿的会。”湘云道:“你别说,待咱们猜。”一面到阶前掐了一朵花,递与黛玉道:“可是做这花的会?”群钗同看,原来一枝翠海棠。黛玉笑而未言。探春道:“这花的颜色新奇极了,咏这诗可不容易。”黛玉道:“不必做诗,倒要唱曲。”湘云道:“怎么样呢?”黛玉道:“咱们来斗花。各人去采十种,拿来比,同的罚唱曲,不会唱的免。斗花所采的花,将各式瓶几陈设起来,闻花香,听曲韵,名曰香韵会。如何?”群钗同说:“这个会雅极了。”
探春道:“潇湘的文思愈出愈奇,咱们采花来斗。”于是各人寻花觅草,过了一晌,纷纷袖花而至,比并起来,同的甚多。湘云道:“今儿的曲子够唱了,明儿早些斗花,曲子更多。”凤姐道:“咱们唱的费力,大嫂子合四姑娘不唱曲,只坐着听,该替咱们张罗张罗,叫丫头们时常倒茶、打扇子才是。”李纹道:“你才学了两支曲子,就得意的这个样儿。他们会吹会弹,曲子又多又好,岂不要把我当丫头使唤吗?”
大众笑了一阵,毡单铺处,换膜和弦,浪起调来,一一轮唱。黛玉唱了一套《寻梦》,宝玉打鼓板,晴雯吹笛,妙玉弹弦,喜鸾呼笙,这套曲,五人合就的音节韵度,妙到遏云绕梁。晴雯唱了一套《写真》,妙玉唱了一套《离魂》,喜鸾唱了一套《圆驾》,宝钗唱了一套《盘夫》,宝玉唱了一套《玩笺》,接唱一套《草地》,湘云、香菱对唱《小宴惊变》,宝琴、李绮对唱《折柳阳关》,凤姐唱了一支《乔醋》,探春唱《游园》接《惊梦》,再挨到紫鹃的《他把俺小痴儿终日胡缠》,袭人的《春来万卉斗妖姥》,麝月的《陵谷变》,蕙香的《苦日里有个本莲僧》,这套曲是紫鹃、莺儿鼓板,弦子合纯的滚头,精妙异常,人人喝采。秀筠的《只见汉岭云横雷蔽》,轻云的《我儿夫筑死在长城底》,这两套也是紫鹃、莺儿鼓板,三[弦]配合的绝技,其余新学的丫头又唱了几支。音静饮阑,群钗才散。
探春回去,即收拾安寝。临心之间,听见两下钟响,慌忙起来,往红楼一路独行,遇着凤姐。探春道:“二嫂子好早呀!”一面拉着凤姐:“告诉你一件奇事,我昨夜做个梦。梦见娘娘到园子里来看灯戏,还是那年回家省亲—个样儿。老爷、太太、两位二哥哥、你合大嫂子、两位二嫂子忙得什么似的,娘娘抓住宝哥哥、林姊姊说了半天的话,笑容可掬。自老太太、老爷、太太合咱们多有赏赐,比上回还厚。喜欢幽香谷、红楼,说是好极了。”探春一面说,凤姐一面点头吐舌道:“三姑娘,你别说,我也是做了这个梦,待我将底下的说给你听,可是一样?”探春道:“你说。”凤姐道:“娘娘不在省亲别墅殿上饮宴,酒筵设在百花廊牡丹台前。宴后万字桥看灯戏,唱到《水斗》,细问宝兄弟怎么样,唱到《打秋千》很喜欢。后首回去对老太太说:‘此后时常可以回家。’不比上回泪光满面,笑嬉嬉的上辇去了。”探春道:“可不是的?怎么你我两梦丝毫无异?”凤姐道:“告诉你,巧姐儿昨夜也是这么梦的,说出来句句相同。”探春道:“你们母女神气如一,同梦乃是正理。咱们三人同梦,这就奇极了。”
正在称奇,忽见山石后转出一个人来,说道:“你们三人同梦,咱们两人做了一个最热闹的梦,说给你们听。”探春、凤姐见着,原来是李纨。探春问:“大嫂子合谁做的热闹梦?”李纨道:“早晨遇见四姑娘,我说昨夜梦见娘娘来家,与前回省亲光景不同。四姑娘道,待他先说。从头至尾,两梦如一。我大略说几句给你们听。”李纨说毕,凤姐道:“我合三姑娘、巧姐儿昨夜的梦合你二人一样的。”又说了一遍。李纨道:“这是五人同梦了,两三人同梦已就奇了,五人一梦罕见罕闻。”
三人一面走着说,只听林子里两人语响,一人说道:“昨夜的梦,你五人相同不为稀罕,只怕还有同的呢!”探春等迎见,却是湘云,后面惜春亦出来了,同说起昨夜之梦,凤姐道:“我就不信奇到这个分儿。两位姑娘姊妹,该同梦的,咱们姑嫂、姑嫂、母女同梦亦该的,怎么云姑娘也说同梦?只怕是附会其说。”湘云道:“你好不通!咱们虽系表姊妹,骨肉至亲,正该同梦。反不如你这个不同骨肉的嫂子吗?且把你的梦再说一遍,我有道理。”凤姐只得又说一遍。湘云道:“你才说的有遗漏,我找补出来,才知道我不扯谎。娘娘在百花廊,宴后登楼,坐在中间榻上。先叫林姊姊坐,又叫咱们坐,都不敢坐。娘娘说:‘咱们同是红楼中姊妹,坐了好说话。你们不坐,我要恼了。’大众这才坐下。这话可是的?娘娘未到之前,你同平姊妹忙到缀锦阁搬东西,可是有的?”众人齐说:“是了,是了,丝毫不错,竟是六人同梦了。”凤姐道:“只怕咱们十几人都是做这梦会的。”惜春道:“大同小异,亦有不同的。”这且按下。
再说宝琴合岫烟、香菱匆匆来至园中,一转眼香菱不见。宝琴、岫烟同行至小蓬壶石台上,只见宝玉笑说道:“将来梅大哥、薛二哥同是赢洲会上客,你两个共是蓬莱岛上仙。”宝琴道:“二哥哥,这个地方险峻,咱们上来还勉强挣着,这会儿走不下去,难为你扶一扶才好。”宝玉扶着宝琴、岫烟慢慢下来,霎时间宝玉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