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幻梦

  忽见晴雯笑盈盈的向贾母道:“我的分子要从丰。”贾母问:“你是多少?”晴至道:“五十两。”大家听说,齐齐一怔。贾母道:“错了。”晴宝道:“不错,是五十。”贾母道:“你如何出这么些?”晴雯道:“二爷、郡主、二奶奶都是十全的福分,贺每位十两。哥儿、姐儿亦是十全的福气,贺每位十两。拢共拢儿,可不是五十两?叫做五福自天申,我这么开了端,可好么?”贾母一面点头道:“我的儿,你说话行事正合我的脾气,但愿哥儿、姐儿应你的话。只是你如何有这些银子?”晴雯道:“多着呢!主子待我恩厚,我所有的都是主子给的,不过各人尽其心罢咧。”大家听说,深服其论。袭人、莺儿也说照例一样,王夫人点点头。
  突见麝月、秋纹忙上来道:“奴才们也要一样,每人五十两。”王夫人道:“你两个好胡闹,怎么同他们比呢?”麝月道:“奴才们四人都是同时服侍二爷的,于今咱们两个的身分虽赶不上大姨娘、四姨娘。孝敬的心却是合他们一样,所以这分子是一心情愿的。五福寿为先,替哥儿、姐儿增福增寿,望老太太、太太、二爷、郡主施思赏脸。”说着两人跪在地上。黛玉知其用意,忙道:“请老太太、太太赏他们脸罢!”贾母叹道:“好孩子,起来罢!但是你两个苦巴巴的,那有许多银子?”麝月、秋纹道:“有的。郡主赏的银子,又有攒积的月例钱还使不了。”刚说完此话,只见赖妈道:“反了,反了,你们都这么大顽起来了。我只怕自小儿积到于今的老包子保不住,都要掏出来了。”说得人人大笑。
  凤姐道:“大姨娘们,这五位都是宝兄弟房里的人,原有不同,又当别论。大众的再斟酌。”贾母道:“这话很是。”赵、周两姨娘接着说道:“咱们每人十两。”王夫人笑道:“你们怎么这样挥霍起来了?”赵姨娘道:“于今不比先前,诸事沾郡主的恩,各人月例加倍,每年下又有津贴,咱们手里很宽余了。况且这是一家的大喜,老太太高兴。出这个数儿,但愿哥儿们十俱全足。将来琏二奶奶好日子派分子,咱们也要加倍。”王夫人道:“很好。”一面说,心内只是纳罕。原来黛玉置产睦族之时,已嘱宝玉替贾环捐了同知职衔,又代讨了彩云收在贾环房里,又赠赵、周两姨娘许多衣饰。周姨娘因未有出,赠了千金。赠赵姨娘贰千金。因受了种种好处,此日赵姨娘很感激宝、黛二人。仁风所及,顿将一个歹毒的赵姨娘感化好了。
  再说贾母向邢、王夫人道:“你们先说。”邢夫人一想,丫头们如此隆重,连赵姨娘亦如此从厚,又承过黛玉重情,心中突然慷慨,对贾母道:“媳妇是一百两,替哥儿、姐儿受天百禄。”王夫人道:“媳妇合大太太一样。”贾母道:“很好。我是一百二十两,替哥儿、姐儿花甲重周。”黛玉站起来道:“验老太大、两位舅母金言,将来等姐儿、哥儿格外孝敬。”凤姐道:“咱们减等八十,作句什么吉庆话说呢?”李纨道:“替哥儿、姐儿着重延龄。”赖妈忙道:“奴才们又减一等,该派六十了。”贾母道:“很好,算是花甲绵绵。”鸳鸯、玉钏、平儿回道:“奴才们是每人二十两,福寿双全。”
  贾母点点头,看看门外,只见周瑞家的道:“奴才不敢同大姨娘们比,竟作四十,待哥儿、姐儿四季平安。”一面说着,一面望着王善保家的道:“你怎么样?”王家的说:“我这个苦瓤子不能比你。”邢夫人忙丢眼色与他,正打算说话,只听晴雯冷笑了一声,说道:“你是通府里第一个有体面的,爱出就出,不爱出就罢了,谁还敢比你。老太太高兴,替哥儿、姐儿贺喜,你在这里苦呀苦的,苦给谁听呢?”一语激怒了贾母,叫人快打他四十嘴巴,底下人忙打了几下。邢夫人气得脸红,向凤姐道:“替他写上四十,再哼一声儿,马上处他。”王家的又羞又恼,又气又急,如剜心取血一般,说不出的苦。其余有体面的众丫头、媳妇,八两、六两、四两、二两不等,上上下下多批到了。贾母问风姐共有若干,凤姐道:“约有一千三四百。”
  舒夫人、薛姨妈道:“还有咱们的呢!”贾母道:“怎好要姑太太、姨太太破钞?”黛玉道:“妈妈同我姨妈都是自家的人,若不领这分子,反见外了。”薛姨妈、舒夫人同说:“姑娘这话亲热极了,咱们照两位太太一样。”贾母道:“姨太太合姑太太既出了分子,再要办东西给孩子,断乎使不得。”姨妈道:“这分子算不了,东西还要送。”贾母道:“要送东西就不领分子。”舒夫人道:“遵老太太的命。”
  贾母笑道:“这回的分子,十天半月都够闹了。”黛玉道:“姐儿、哥儿仗着老太太合大家的福庇。这分金,把几百零头作几天的酒席花销。坐住一千两整数,留待年下散给穷人,做个布施的功德,算老太太合大家替姐儿、哥儿惜福延寿的道理,大家又积了阴功,强于都花掉了。”贾母同众人连连点头,赞叹不已,一面向黛玉道:“难为你想的周到,我这么大年纪,还不及你练达世情。”
  再表凤姐同尤氏商量,写了小苏班,又将林府苏州带来的清客并账房相公土串的班子,同一班挂衣小清音,在贾母前后院开戏三班,前后调换的唱。堂内垂帘,结彩设坐张灯,下人都在前后两廊伺候。姨妈、湘云、李婶娘诸家都来热闹了几天。外面厅上,各勋戚、世好、同年、族众,道喜、送贺礼、请酒,亦闹了几天。至于场飞戏彩,宴饫珍羞,毋庸多述。
  转眼饯腊迎春,过了灯节。又届黛玉花朝生日。众姊妹推绛珠为首,做了一个群钗贺众芳的艳会,热闹经旬,亦不细表。
  且说宝玉所买大观园外西首空地,造成一所花园,与林园相通,工程告竣。一日,宝玉同黛玉、琼玉去逛。先从大观园西首一门进去,只见数十间曲折游廊。廊外假山,遍山满布各色杜鹃,中间辟出小坞。从坞内弯环绕至一道峡谷,进了谷口转弯,只见一洞,洞上立一蜡黄冻石如斜“品”字形,上镌着古篆纹“幽香谷”三字。进了洞口,一色淡青石砌就冰纹的花径,两旁或高或矮,或整或斜,或大或小,都是青磷碧块垒成的石垣。此径纾回萦绕,明净平宽,两边栽着无数丛兰。
  出了径一望,东是翠石嵯峨,西是白石磊落,南是紫石嶂壁,北是元石奇峰,四面层峦,围成一个数亩大的院落。周围山根石坳,都是栽的异种幽兰佳蕙。香风袭袭,扑鼻沁心;仁立徘徊,神怡目畅。院中造成一所井田式的九间厅房,细木梁柱,窗棂格子,雕琢极工。周围十几间卷棚阔廊,下拦画槛,上挂珠帘。三人进去,瞧了一会,坐下喝茶。丫头摆上果品,黛玉抓了几颗松仁,拈了一枚橄榄脯,两玉亦随意拈了些。琼玉道:“姊姊尝这针菱的味儿,比花生还强些。”黛玉抓了一撮,一面尝着说道:“果然芳香甜美。”
  宝玉道:“咱们先上楼去。”黛玉道:“这里还有楼吗?没有瞧见。”宝玉说:“进来的夹道,山石与廊檐相接,就抬起头来亦瞧不见,要站到四面山石边才瞧见这楼。楼梯藏在这前面炕屏内,后面引壁中,两横头的书架就是门。”说着将书架柱子往外一拉,楼梯才现出。黛玉笑道:“倒还新巧。”两玉搀扶黛玉,一步步步上了楼。只见曲折亮格围成一间大房,房中月官床,旁边碧纱厨,设着绣榻、桌椅、几杌等件,极其华丽精巧。房外便是八间串通的大楼,雕梁画栋,翠格朱楣,五色玻璃嵌窗,周围设着桌椅、几炕。
  黛玉先到东边一望,只见假山外万竿修竹,竹外几株百尺高梧。幽篁浓荫,绿影迷漫。
  转到南面,凭栏一望,不禁叫绝,一面说道:“这位自如先生的心思出人意表,足见世间有此才人。幸亏咱们家请了他,不然,岂不可惜。”一面说,一面看,但见紫石嶂之外,数百丈曲折回廊盘旋环绕,串成中间两个大院、四面十几处小院。
  此处名百花廊。廊宽一丈,一边飞来凳,一边栏杆,设着桌几椅杌。东首这所大院当中,白石垒就的一座牡丹台,高下数层,栽着百余本各色上品牡丹。台西十几株西府海棠,间着垂丝海棠,衬着数株斗大雪球,树下几处石桌、石凳。东南两面,竹编的曲尺篱笆,网着各色各种蔷薇、月季、红白粉团、金莲、宝相、荼放、十姊妹、紫白玫瑰、黄蔷薇等类,篱根植着紫萝兰、长春菊、诸葛菜、蝴蝶花。西首这所大院,栽着各种妙品洋菊,西边尽是白芙蓉,南边尽是醉芙蓉,东边曲篱内外,异样杂色鸡冠、各种秋色雁来红、黄锦僧鞋菊、向日葵之类。四面十几处小院内,或花台,或石砌,或石凳,或花架,栽着四季的群芳异卉,无所不备,计点花名不止百种。
  廊之东壁系大观园的花墙,廊之南面数十间藤棚,网着朱藤、紫藤、银藤、蜡藤、翠藤,花时五色相错,累垂可爱。棚后一带粉墙,墙上十几间走马高楼,是林府后宅。朱栏绿格,掩映着本廊,高下参差,炫人眼目。廊之西首,一所前五后三的大蝴蝶厅,厅后十数株苍松古柏,列如屏障,左旁一丛金粟,右旁满庭垂柳,四面亦是阔廊围绕,廊前春艳花容,秋森桂馥。黛玉道:“这里四方都是山石围住,从何处走出这花廊?”宝玉指着说道:“此名百花廊,从西南角那块插屏似的石头背后转出去就是了。
  黛玉道:“要想到蝴蝶厅内瞧瞧,只怕走得费力。”琼玉道:“厅上再去罢!’我带得有千里镜。”取出来道:“这是看二三里的,姊姊对镜一瞧就知道了。”黛玉由镜里看去,见这厅细木雕饰,陈设素雅,堂中隔着黄杨木屏门,未悬匾额。
  黛玉问道:“此处题过没有?”宝玉道:“自如先生说,那确不可移的题了几处,即如‘幽香谷’题写都是他,所以刻了。我求他题各处的对子。他说:‘造这园子,我包管主人中意。至于原对,各有意见不同,必得主人自题方妥。’于今咱们要细细斟酌才好。”黛玉道:“你可曾题?”宝玉道:“同兄弟拟过,廊前用‘听涛轩’三字。”黛玉道:“惯用‘轩’、‘斋’字样,未免太俗,就用‘听涛’二字罢。”宝玉道:“你这评论很是。庭柱上有一对挖的瓦形棕竹对子,打点用‘四时潇洒惟花木,千古经论在史书。”黛玉道:“‘四时’、‘千古’亦可删。”宝玉拍手道:“这一删妙极了。”黛玉说:“题咏一道要: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因人制宜,因物制宜。这里现有四时花三木,所以删去‘四时’二字反空灵了。堂中屏门怎么样?”琼玉道“我的意思,梅石钳的工笔花卉最妙,叫他画十二幅四季花;哥哥要各色各样玉石、玛淄、珊瑚、螺铀落嵌的花卉。”黛玉道:“庭前既有鲜花,又何必画的、堆的比并?莫若照《回文类聚》上的百花屏,摹他款式,写了楷书刻成,字上填墨。这匾用黑漆磨光,嵌两个分书螺钿字。对联用行书刻就,填云母粉,一抹素雅,好么?”琼玉道:“很好。”
  三人又转到西边,看那白石湖山之外,几道曲折平坦月台。台之南,花墙圈着一院芭蕉,墙外就是听涛,旁边桂树。台之西,几株参天玉兰,间着辛荑,又接着林园绛雪楼旁串楼山石。
  三人再转至北首,只见元石峰的外面,数十丈玲珑水榭,盖在池塘之上。此处茫茫荷芰,东接大观园的蓼汀,西连桃柳堤。接天莲叶,碧色无穷。水中北首耸起一山,名小蓬壶,飞楼峭阁,碧洞瑶台,后面又一高峰被水隔断,左右两道飞桥,搭着后山腰跨。从桥上度到后峰顶上,丹崖石凳,古柏虬松,枝垂干偃,滴翠欲流。峰前紫石碣,刻着草书“小蓬壶”;两边飞桥,左跨虹,右涉此。黛玉又将镜一照,向两玉道:“这石碣亦是自如先生写的吗?”琼玉点点头。黛玉道:“此老真不愧为名土。这前后两山,四面皆水,非船莫到。”宝玉道:“有几号渡船。那后面山根下,水里还有石梁,离水面不过尺许,他们下人赤足走得过去;若水浅了,那石梁就露出水面来。”
  黛玉道:“这也巧极了。但这楼南北两面瞧得明白,东西两边园景,望去不甚清朗。”宝玉道:“你‘欲穷千里目’,”琼玉忙接道:“请姊姊‘更上一层楼’。”黛玉怔了一怔,说道:“这楼上还有一层吗?”两玉道:“还有一层。”黛玉问:“从那块儿上去?”宝玉引黛玉进了房,将床左边碧纱厨门推开,内有阔梯十余级;扶上梯去,往后一折,又有梯十余级;再上去乃是第一层,形如井田,设着精巧桌炕、椅几。凭栏一望,只见琉璃翠瓦,金碧辉煌。转到周围一看,不但四面园景,宁、荣、林三府住房尽入目中,连郭外四野风光都收眼底。黛玉心旷神怡,忙道:“那边园名大观,此楼可谓壮观了。”琼玉道:“对山楼上望外景,瞧的更远。”黛玉道:“这山又高又险,怎得上去?”宝玉道:“山径是盘旋而上,可以走的。备有山轿子,叫妈子们抬上去也使得。
  黛玉一面下楼歇息,又问:“这里可曾拟对子?”宝玉道:“没有。”琼玉道:“我拟了一对,请哥哥、姊姊斟酌。”念道:
  金碧画传三楚胜,
  蕙兰香蔼四时春。
  宝、黛二人齐声赞好。黛玉又道:“这‘四时’二字用得恰当,正是因地制宜,因物制宜。”宝玉道:“此楼取两个什么字才好?”黛玉凝神一想,笑道:“不如就叫‘红楼’恰当。”宝玉拍手道:“妙极了!妙极了!眼前这个字,我再想不到。”琼玉道:“这个字的神理确不可移。”
  黛玉问琼玉:“你那边园里有几个楼?”琼玉道:“有十二个楼。”黛玉道:“这边几处有楼?”琼玉道:“这里一楼,对山一楼一阁,西首听涛轩外蕉院,大月台后首万字桥,桥上五个亭子,就这几处。亭台楼阁虽不多,坐落居中,得两边园景陪衬,三个园中第一佳景,莫妙于此楼。这里地形本高,眺远为最。宽大壮丽,还在其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