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幻梦

  彩舆进了林府正厅落下,自仪门外鼓乐喧围,一直接至内里洞房,竹簧嘹亮。黛玉、宝钗、湘云、岫烟将两位新娘迎接出轿,上来了四个彩女扶着喜鸾,四个伴娘扶着李纹。彩嫔扶喜鸾先站立堂中,贾琏、宝玉引琼玉出来。琼玉、李纹并立,向上行参郡主之礼,彩嫔叫“免”,琼玉向上四揖,李纹向上四福。然后琼玉在左,喜鸾在右,李纹又在喜鸾之右,到香案前,三人同拜了天地,又拜了香火祖先父母,再三人对面交拜,送入洞房。琼玉先进东洞房来,同喜鸾合卺、坐床、撒帐,再进西洞房来,同李纹合卺、坐床、撒帐。退了出来,两府男妇上下人等,一一道喜,接着各同年、两府世好姻亲、各诰命贺喜者络绎不绝。内外厅堂几十处开筵演戏,自午至酉,各客贺完才散。
  是夜宝玉、黛玉先送琼玉入东洞房,与喜鸾共乐于飞;次夕宝玉、宝钗送琼玉入西洞房,与李纹同偕伉俪。一连闹了几天,方才稍暇。两府众人歇息未久,又要办望日恭领御筵一事。虽说人人疲倦,却是喜逐颜开。
  独有一人心中懊闷。列位看书先生估量是谁?却是那有名的泼辣货王熙凤。只因黛玉回生,宝玉腾达,又来了琼玉一家,宝玉、黛玉、琼玉这三人势焰巍巍。现在荣府家政,全是黛玉主持,熙凤不过照应呆事。大凡底下众人赴势趋炎,总巴结宝、黛二人。贾琏却不介意,手内敷余,倒也乐得闲散。熙凤平昔全仗威权作用,此日无权在手,作不起威,又见黛玉已为郡主,全家敬重,诚恐报复前仇,怀着鬼胎,每每时常怨恨,背人自伤。这是他的心病。外面还要强作欢笑,趋奉黛玉,常在黛玉前献勤设计。无奈其尖刻性成辣手,有伤厚道。黛玉不驳其言,不从其行,屡屡没趣,落得底下人背后笑话。这且按下。
  到了十月十五黎明,宝玉穿着福色地三蓝满绣压三色金线朝衣、天青缎鹭鹚褂、三蓝倭缎绣金飞鱼殿撰朝冠、蜜蜡朝珠;黛玉穿着大红缎五色满绣绣金妆蟒外罩,翠蓝刻丝彩纹金团龙霞帔,下穿蛋青三色蓝绣蟒朝裙,头戴七凤宝珠赤金冠、砗磲顶簪、玳瑁围带;宝钗穿着大红缎五色压金堆绣妆蟒外罩,三蓝刻丝彩纹鹭鹚霞帔,下穿果绿五色绣蟒朝裙,头戴七凤宝珠赤金冠、砗磲顶簪、玳瑁围带。琼玉服色同宝玉一样;喜鸾服制同黛玉一样,惟裙色是鹅黄的;李纹服饰同宝钗一样,惟裙色是月白的。两家夫妇六人,同在荣禧堂等候。一眼望去,四美具,二男并,富贵荣华莫盛于此。交辰的时候,两太妃到齐,都在荣禧堂等待。
  到了巳初,先有两个内监来,赦、政二公邀到宁禧堂去坐了。随后御筵四席抬到荣禧堂设下,将彩缎供于案上,宝玉等六人簪了金花,炬起双辉烛,先在香案前谢了恩,将和合杯盛着御酒,又跪下,每人饮了双杯,再起来入坐。堂中正设四席。中两席,正面中之东宝玉,中之西琼玉;东之东黛玉,西之西喜鸾;东之侧宝钗,西之侧李纹。旁两席,正面北郡王太妃在东,南郡王太妃在西。八人坐定,乐奏筵开,喧哗顿止,笑语依稀。侍立的下人成千垒百,站满阶庭,纳罕称奇,赞扬喝采。酒肴数巡,席终乐止。六人复诣香案谢恩,又向两太妃磕头慰劳,然后贾母、邢、王夫人、黛玉、喜鸾等送了两太妃回去。
  内里的亲戚、族众女眷来贺喜的,都在荣禧堂后,太妃回去,大众轰了出堂;外面各同年、亲友数百人亦轰到荣禧堂贺喜。内中有南边同年百余人,要闹新娘,并要闹老房,于是将宝玉夫妻、琼玉夫妻通围在堂中。喜鸾、李纹现是新娘,腼腆犹可,直把宝钗、黛玉臊得可怜。后面尽是女客,内外拥挤,华堂类于戏场,嘻杂之声、美丽之色,乱耳迷目。有几位说:“咱们来数百子揪拳。”有两位说:“要斯文些。或射覆,或限韵做诗,或请新娘出对子,对着的领喜果,对差的罚,依金谷酒数,可好么?”有位说道:“劝年兄不必班门弄斧了。这四位新夫人通是博学奇才,贾二哥、林大哥都要遵阃教的,咱们倒在这里当堂出丑吗?”又有的说:“不相干。横竖咱们脸皮厚,输下酒来,有他们肚皮宽的吗。怕什么呢?”
  正在纷纷嚷嚷,忽见傻大姐从中间人缝里钻出来道:“咱们老太太说,请诸位老爷坐着。”停了一会,望着黛玉、喜鸾道:“郡主二位”,又歇了一会,望着宝钗道:“宝二奶奶”,又到李纹这边道:“老太太叫奶奶坐着不妨的。”众人见他粗傻,说话无伦有趣,大笑起来。有一位说:“论理,二位郡主跟前不敢罗唣。今儿是御筵赐贺,咱们奉旨闹新娘的,还要领喜果,喝喜酒,有一天的大闹。四位年嫂夫人金莲纤小,岂能久站?况且这位薛年嫂又重身,更不能站,都请坐了。”宝玉道:“诸位年兄先请坐了。”底下人连忙搬椅、掇杌、摆马扎子,大众坐下,也有拿垫子盘坐在地上的。
  却说黛玉合宝钗时常调笑,忽听说“重身”两字,心内想道:“大肚子的新娘倒也罕见。”于是望了宝钗一眼,果然肚已出怀,比平日格外高拱,不党微微的笑了一笑。事有凑巧,不约而同,喜鸾、李纹也望了宝钗一眼。李纹不过略动形色,喜鸾则笑见于面,宝钗燥得满脸飞红。四美中,一个含羞,更增抚媚;三人带笑,愈觉狮妍。黛玉、喜鸾、李纹姿容绝世,一人一笑,足可倾城,三人同笑,观者无不倾倒。
  同年中有一位姓骆名荻溪,人都浑叫他乐的欺。此人是个麻脸,近觑眼,又有些迂腐气。盘坐在地上,见众人笑说:“好了,好了!新娘子都笑了。”他抬头望新娘子笑。不防上面同人逗他取笑,把块柑子皮掷下来,正打在他脸上。一个寒惊,将头一摇,把硕帽子丢在地上。原来此人是个秃子,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四位新娘掌不住也笑了。有两位将他帽子踢到一边,这位乐的欺爬到那边去抓,那边的人把帽子踢了回来;待他刚爬过来,这边的又把帽子踢了过去。这乐的欺如狗子抢骨,在地下乱爬乱抓。满堂上下两千人,只听一片呵呵哈哈,笑声如潮水奔腾。又有一位将他这帽子藏了起来,乐的欺找不着帽子,直橛橛的站起来道:“你们这么玩。我就不戴帽子了。”忽听一位高声叫道:“咱们有头发的,戴着帽子还怕冷;骆年兄头上无毛,受不住冷。别叫他光着这秃脑袋,冻出瓤子来。”话犹末绝,喜鸾“噗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黛玉也“嗤”“嗤”的笑个不住,宝钗、李纹笑得用帕子捂着脸。满堂大众的人笑声如倒壁颓墙,有笑得前仰后合的,有笑得弯腰的,摇头的,拍手的,鼓掌的,双足乱跺的,淌泪的,流解的,揉肚的,捧腹的,种种形状不一。女眷们亦笑得嘻嘻哈哈,撞到屏上,几乎靠倒,许久的工夫方才止住。
  贾母在里面未听真切,忙叫人挤出来问是怎么样。有一位说道:“你回老太太,就说这位骆老爷蹲在地下瞧新娘子的脚,不知恼了那一位新娘,踢掉他的帽子,他就赌气挺着这光秃秃的脑袋捱冻。”一语才完,又笑得大众气阻声喧。喜鸾笑得浑身乱抖,八个彩摈、妈子、丫头,连忙站在四位新娘面前遮住了。
  那位藏帽子的拿出来,替乐的欺戴上,一面说道:“咱们今儿闹得新娘大笑,不但领喜果,还要喝喜酒呢!”贾琏趁此转弯,说道:“喜酒待晚上才得上席。诸位兄台也乏了,请到边厅歇歇,吃喜果罢!”众人问:“给咱们多少?”贾琏道:“除吃的不算,每位奉敬一担。”大众谢道:“这就很叨扰了。”有一位说:“咱们得了许多果子,要格外提出两担送骆年兄才公道。”又有一位说:“这是为什么呢?”那位说:“闹出果子的功劳,全亏骆年兄这个光脑袋挣出来的。”满堂的人又大笑一阵才散。客去之后,内外犹闻笑声。
  宝玉夫妻三人,待琼玉等三人去了,才进来更衣。宝玉、黛玉正要进园,忽见个妈子慌慌张张跑来说道:“婉香姨娘不好了。”吓得宝、黛二人浑身打战,连忙赶回潇湘馆。只见紫鹃涕泗交流,道:“婉妹早晨就叫心中难过,已将两仪膏给他吃了,不见怎样。晌午的时候觉着好点了,就问:‘郡主合二爷领宴还没完吗?’我回他还早呢!他就哭起来道:‘郡主同二爷待我的思典,今生不能报答了。可怜我这会儿要见一面都不能够,我要去了,你代我回罢!”话末说完,宝、黛二人哭得凄惶欲绝,忙要进房去看。紫鹃道:“不必进去罢!”二人如何肯依?直至床前,抚尸大痛,二人音哑喉干。宝钗同袭人、莺儿等亦到,众人又围着大哭。
  原来五儿体质本弱,不胜劳顿。近因各事繁杂,悉心筹画,办得精详妥贴,竟算黛玉一只臂膊。用心过度,已经受伤。近来宝玉长住潇湘馆,宝钗、紫鹃怀孕,与宝玉隔房,黛玉廉静,宝玉常同婉香共寝,又伤于色欲,致患急损之症。王太医已回难治,宝、黛二人终日焦忧,不料今日竟咽气了。
  毕竟黛玉心灵,向宝玉道:“且缓备后事,我有道理。”宝玉、宝钗会意。到了晚间,炬起梦甜香,宝、黛二人就寝,去见林公。先将娶的两位新人品貌才情一一告诉,林公夫妇自是欢喜。贾夫人道:“头里你们将琼儿同小姨带来,我见着很喜欢。琼儿合黛儿仿佛,这小姨就合我一母同胞似的。家道—切难为他主持,而今又娶了两个好媳妇,陡然尊贵。我虽不能在阳世目睹,也不枉一辈子的事了。你们府里靠着你二人的,将来还要大大发旺,你们老爷、太太也不枉这一辈子了。咱们两家都好:也不枉老太太操了一辈子的心。”
  林公道:“你们此来为什么事呢?”黛玉将婉香之故告诉出来。林公即差鬼役移文查其簿录,回文道:“此女阳寿已终,魂魄应归仙籍,已遣鬼役护送他往太虚幻境去了。”黛玉闻言,痛哭不已;宝玉惊惶失色,满面涕零。林公问道:“你们欲殆如何?”宝、黛二人回道:“指望这里代他想法挽回。今他已回太虚,只怕难了。”林公说:“你们就同往太虚,求求仙姑。或有挽回,亦末可料。”宝、黛二人顿悟,一面说:“到幻境去,往返须一复时,要回家去照会明白才使得。”
  于是宝、黛回归,醒了起来。宝钗忙问如何,忽见两个妈子回说:“方才瞧见婉姨娘的尸渐渐动弹了,要坐起来,咱们有些害怕。”宝玉、黛玉、宝钗甚诧异,忙到床前来看,黛玉道:“婉妹妹,难得你回过来了,大喜的了不得。”只见婉香睁开眼,四处一望,说道:“宝二爷在这里,宝姑娘、林姑娘都在这里。”黛玉听其语音不同,称呼改换,心内猜疑。忙道:“婉妹妹,你且静静的养息再说话罢!”此人道:“呵呀!林姑娘,怎么叫我做婉妹妹?如何当得起?我于今不是五儿,是晴雯回生了。”
  众人听说,吃一大惊。宝玉此时心里颠倒错乱,喜乐忧愁无从辨别。喜的是晴雯借尸复生,忧的婉香自此长逝。犹如酸甜苦辣吃在一口,辨不出什么味来。只得说道:“晴雯姊姊,你没了六七年了,于今怎能够回过来?”晴雯道:“待我起来慢慢告诉二爷。”黛玉道:“你且盥沐收拾。”
  于是晴雯梳洗毕,又喝了些燕窝汤,再说道:“我自从那年断了气,即进来辞别二爷。”说到这句,泪珠滚滚,声咽难言。宝玉道:“你于今已回过来,不必伤心了。”晴雯擦了泪,又说道:“出去到了城陛庙,城隆老爷说我是上界仙女临凡,将我送回太虚境,见了警幻仙姑。蒙仙姑抬举,叫我做妹妹。他说:‘今日你归来,已消尘劫,因你在生,被恶人谮诉,以致陨命,复又焚化形骸,此是你解脱干净的因果。但你还要还魂,与神瑛侍者再续……”说到此句,脸一红,不言语了。宝玉问道:“再续’什么?”晴雯道:“这话二爷听不得。”宝玉笑了一笑,钗、黛二人会意。黛玉道:“你且出去走下子。”宝玉退出外间,黛玉凑到晴雯面前道:“你对咱们说不妨。”晴雯又红着脸,低低说道:“再续前缘。”宝钗笑说:“你还害什么臊?你这身子已合二爷睡过两年,还用什么‘再续’?已经烂熟的了。”晴雯道:“这个身躯是五儿的,我的魂灵合二爷并末沾染。”
  正说时,宝玉又进来了。黛玉又问:“再怎么样?”晴雯又道:“仙姑说:‘几年后五儿归来,你再借他的尸回魂。’我说自己尸身销化,借人躯壳如寄人篱下,终无趣味。仙姑说:‘原来你不知道,你同五儿一正一副,职司白帝宫芜蓉花神。这芜蓉花开,每多并蒂,你二人常兴并蒂之思,所以调下凡尘历劫。原是一本双华,注定此时一身两用。好在你们同心合志,声气相通,于今竟作一个寄生人儿,亦见得天地钟灵,神仙妙用。岂不好吗?’我在幻境,仙姑传授书字仙术索隐数,能知幽暗。今五儿妹妹一到,即把我送回来了。”
  话分两头,柳嫂子听说五儿断气,已哭得发厥,大半天才苏醒过来。及听说五儿已回转来了,慌忙赶进来,说道:“阿弥陀佛!天老爷有眼,把我女儿放回来了。”晴雯道:“柳妈妈,我是晴雯,借你女儿的身子还魂。我就算你的女儿,你就是我的妈了。”柳嫂子又哭起来,道:“这么说,我的女儿还是个死的了。”宝玉劝道:“你不必伤心,横竖这个人还是你的女儿,不过换了神魂,就算半个女儿也使得。比那一死永不能再见的,高多着咧!”柳嫂子听宝玉劝慰,也安了心。
  晴雯想起一事,在宝玉耳边低低问道:“两位姑娘可都是二奶奶了?”宝玉点点头。晴宝道:“请二爷同二位奶奶坐正了,我来磕头请安。”说着便跪了下去,三人同来拉起。晴雯又道:“我死过几年,近来事情自然大变,求二爷合二位奶奶教给我知道,才好出去见人。怕的是得罪了人,又暗害我。这几天不能出去。”黛玉、宝钗齐说:“只管消停几天。咱们不得很闲,等二爷将这几年的事慢慢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