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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幻梦
黛玉道:“先前封太太只管瞧着蟠大嫂子,我冷眼看见,想必有因。这是天缘凑合母女相逢,明儿我合宝姊姊办酒,在这里替妈妈请亲家太太,算会亲宴,再热闹一天。”姨妈道:“该是我的东,怎么要姑娘破钞?”黛玉道:“妈妈别这么说,只算姊姊合我多孝敬点子就是了。”湘云道:“我今儿不回去了,明儿看封太太相面,又相出故事来也末可定。”宝钗道:“我还没有相,明儿再要请教了。”探春道:“你的喜相已在怀抱,还要相吗?”宝钗啐了一口道:“你的喜也快瞧着了。”大家散后,香菱伴封太太住下。母女相逢,叙旧论新,一言难尽。
再说琼玉看中李家房子,便就买了。内中住屋,不过略加修整。惟有园中亭台、楼阁、轩馆、池塘,更改尚多。待南边先生、帐房各同事以及门客等人到齐会商,再重兴土木,此是后话。
目前琼玉因舒夫人已到,带来家中各项基业清册,均已汇齐,母子商量,要将所有一切产业,分一大半与黛玉。黛玉再三拒却,执定一理,总说:“我系出嫁之女,万不能同弟分家。与我小半,或可依从,大半之说,万不能依。况且这家资,亏了姨妈多年辛苦经营挣出来的,我如何坐享其成?”舒夫人道:“一者重在老爷遗命,所有家财必要分给姑娘。老爷视姑娘如子,琼儿安敢不敬姑娘如兄?再者我的鄙见,还有嫡庶不同,所以必要姑娘多分些。”黛玉执意不依。琼玉泣道:“爹娘早逝,我们少孤,今只骨肉三人。所以来京居住者,原为倚傍着姊姊。家财一切,尽可合姊姊公用,何忍提及‘瓜分’二字。但二舅舅不止宝哥哥一位,必要分析出来该如何裁处的道理,姊姊才有个方寸。况且这里事务艰难,姊姊家每年用度,比弟处多至数倍,所以必要多分些与姊姊。才得平允。”黛玉亦泣道:“可怜你我伶仃,幸得家资顿富,原不忍说这些话。你的想头却也不错,但是名分上也要使我过得去。若要多分与我,不是我说句固执的话,除非日落东山,此时我连那小半都不受了。”
琼玉无法,次早来至怡红院。宝钗正在梳头,一面让坐。琼玉道:“待大姊梳起头来再说。”宝钗逆知来意,赶快梳了头,问琼玉道:“兄弟大早晨来我这里,必有事故。”琼玉道:“为分财这事,特来求求大姊,切实劝劝姊姊,依了兄弟才好。兄弟此时没有法儿了,宝哥哥处又不便说,他同姊姊自然是一般口气。所以要费大姊的心,合姊姊说依了我罢。”宝钗道:“兄弟的事,只要愚姊办得到,再无不尽心。但是这件事我亦难言,我合妹妹都是宝兄弟的人,只有代他们推辞的分儿,怎好反劝他多得些?所以此事连老太太合老爷、太太只有推辞,都不便说话。我指引你请出一个人来,包你一说就妥。”琼玉道:“姊姊的脾气,执定了这个理,竟难挽回。请的人如不中用,莫若还是费大姊的心,而且姊姊最推重大姊的。”宝钗笑道:“荐贤须得贤,不中用的人,我亦不荐。”琼玉忙问是谁,宝钗道:“你去请出大老爷来如何?”
琼玉如醉初醒,忙打躬作揖谢道:“若非大姊指南,竞不知向往。”辞了宝钗,一迳去求贾赦,告诉原由。贾赦道:“这事容易。明儿你们叙在一处,我来代你们调停。”琼玉谢了贾赦回来。
次日,舒夫人已同黛玉、琼玉在榆荫堂等候。贾赦来到,三人请了安,舒夫人道:“家庭琐事,劳动大老爷,实在不安。”一面告诉原由。贾赦道:“咱们一家的人,有事自当好说。于今外甥的意见怎么样?”琼玉道:“一因父亲遗命,姊姊即同长兄一般,还有嫡庶之分,况且姊姊处人口、家务又倍多于外甥,所以必要让姊姊多分些是正理。”贾赦点点头,又问:“甥女的意见怎么样?”黛玉道:“甥女乃出嫁之女,不能承祀宗挑。分受家财,已经越俎,况乎要我多分,于名分上如何说得去?就是舅舅也不忍叫甥女负不义之名,这个断不能依,只求舅舅评定,分与甥女小半,庶可勉强相从。”
贾赦听罢,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咱们姑老爷、两位姑太太生出你们两个男女,真正难得。你二人一个分多,一个爱少,把世上好利的人真要愧死了。你二人的话都在理,我也不能驳回。怎么你二人读书明体达用,竟造到圣贤的分儿?实在难得。”黛玉、琼玉齐道:“舅舅这等夸奖,甥等如何当的起!”贾赦道:“你二人正似古之夷齐,一个以父命为尊,一个以天伦为重,各执一理,互相推让。据我判断,平半均分为妥。甥女儿呀!你要知道我待你的分儿,别拂我的意。外甥可将册籍分匀,应与甥女一分,我明儿同你大舅母来,替你交与甥女收领。算咱们两个做中.一同当面交代,再不准推辞了。”
黛玉、琼玉听说,忙跪下谢道:“舅舅这么吩咐,甥等不敢不遵。”一面磕头。贾赦忙拉起来,向舒夫人、两玉道:“这件事老太太、二老爷、二太太都不好说,只有我这议论不偏不倚。”舒夫人道:“大老爷明断,妥协之至,改日再洁诚奉谢。”贾赦道:“可不必了。”说罢回去,三人亦各散回。
这番举动非同小可,宝、黛二人,突然得了千万家财,通家上下,内外的人,纷纷议论,于中生出无限波澜事故,后文交代。
且说黛玉回至潇湘馆。宝玉也来了。黛玉道:“你去请宝姊姊来,咱们商议商议。”宝玉道:“已分定了,为什么又去找他?”黛玉道:“谁去找过他的吗?”宝玉道:“琼兄弟昨儿早晨去找他的。”黛玉道:“为什么找他?”宝玉道:“找他来劝你,他可曾来?”黛玉道:“并没有来。哦!是了。原来他不便说话,叫兄弟去找大老爷来,是他的指使。”宝玉道:“三妹妹比你是个女卧龙,丝毫不差。”黛玉道:“闲话撂开。快去找他来,有许多事情商量。”宝玉道:“歇会于也使得,何必这么着急?”黛玉道:“从前做诗结社并赏花,你就飞跑的去了。怎么还是这重轻倒置的脾气?劝你就要改了才好。”宝玉道:“不是我懒,因为你站在那里,说了半天的话,怕你乏了,歇歇再去请他。昨夜你……”说到此处,忙止住了,到黛玉耳边唧唧喁喁。黛玉一笑,也向宝玉耳边低声细絮。
两人正在私语,恰好宝钗急忙走来。黛玉道:“正要来请姊姊。”忙挽了宝钗,合宝玉同进里间,掩上门。黛玉道:“姊姊急急走来,有什么事?”宝钗笑道:“我来恭贺首阳山的采蔽先生,今后不用采东西,尽有穿吃,不致饿倒了。”宝玉拍腿大笑。黛玉亦笑道:“这是大老爷赏咱们这个譬如,将来,你们有得嚼呢!”宝钗道:“大老爷这评的最平允,倒要从重酬谢才是。”黛玉道:“还有那荐贤之人。”一面弯着腰笑,一面指着宝玉道:“我只好托他长长久久、日日夜夜、结结实实的代我谢谢他。”宝钗一把扳着黛玉的
脸,笑道:“颦儿,我若不撕你这嘴,也不姓薛了。”黛玉再三央告,才放了手。
宝钗道:“我来不为别的,妹妹于今得了这分财产,老太太、老爷、太太自不必说,其次大老爷、琏二哥、大嫂子合几位姑娘,都是喜欢的了不得。却有人心中妒忌,再底下的人盘算,不一而足。若不想一善策,安排妥当,必滋事端。固虽物各有主,谁能夺得?毕竟招人嫉妒,总不平允。”
黛玉道:“姊姊的心事,的确是咱们共枕同食的道理。我所以先叫他来请姊姊,正为此事。我有个议论,先请教姊姊代我斟酌。我想这注家资,共计千万有零,打算援蓉大奶奶之策,立祀田四个大庄,每庄百万以为祠产,请给部文禁碑,日后子孙永不能售卖。内分合族公茔祀田一庄,荣公支下祀田一庄,咱们老爷支下一庄,宝二爷支下一庄。此外另坐住二百万一庄,”指指宝钗的肚说道,“将来待他们小弟兄均分。仍有四百几十万各行基业,每年出息,作一家的用度。自明年起,老爷所有进益,一并存积起来,日后公分。所有老太太、老爷、太太通年使用,尽归咱们这里支应。东府送四十万一庄。还有睦族并亲朋不足的,应该格外帮助,酌量多寡,普遍资助。所有六百万田庄,每年出息,除应用之外。余利又置田庄。日积月累,生生不已,长久下去,又要长出许多。再族中无论贫富男女、大小人丁,每一人每年贴衣食银六十两,此项在公众把田出息内开销。如此布置,通家合族,庶无冻馁之人;再底下男女人等,四季考核,分别好歹赏罚,遇大事格外加赏。每年还要广行阴骘,多济孤贫。遇着饥谨之年,即将五庄所收稻米,平粜济穷。如有不到之处,姊姊帮着想想。”
宝钗道:“我想的条款,只及你一半。这么办法,尽美尽善,好极妙绝了,不用我再想了。”宝玉道:“姊姊今夜到这里歇,咱们三人再同床细叙如何?”黛玉道:“很好。”宝钗道:“不要忘了正事,只管猴着我涎脸可不依的。”黛玉道:“明早姊姊先把这大旨回明老爷、太太,咱们如此摹拟,还要候老爷、太太专主。父在无私蓄,这注家财算不得是咱们的。”宝钗道:“妹妹合宝兄弟真正是天生一对。姨妈到这里,他的哭竟哭转弯了,你今儿的孝竟孝到底了。”二人说说笑笑,晚景不言。
次早,宝钗见贾政、王夫人,请过安,屏去下人,将黛玉议论各款细细告诉出来。贾政听说,连连点头,对王夫人道:“我竟没有话说了。贾门何幸,得这栋梁之材,合族均受其福。”宝钗道:“且缓告诉老太太,那里人多嘴乱,待事定再回不迟。”贾政道:“你这话很是。”宝钗又道:“媳妇细想,妹妹所议的道理,至妥至善,老爷、太太都依了他才好。”贾政道:“岂但依他?将来事一定局,家乘上把这些条规逐细注载上去,竟要用蜂窝印着打圈才是。”宝钗退回,贾政、王夫人又痛赞黛玉种种好处,且按下不表。
再说宝玉、琼玉、贾兰因殿试在即,日夜加功,临试之期,阅家仰望,自不必说。一日,门上几人站在街心探望。一人说道:“这早晚是时候了。”有一个说:“若是宝二爷中了状元,游街的时候,那些瞧的女人只怕要想死许多。”又一个说:“果真中了状元,老太太都要……”一语末终,只见一群报马拨风而来,报的是贾兰点了传胪。门上忙报进去,合家道喜,挤满一堂。
贾母、王夫人道:“不知宝玉可曾点着?”此时李纨喜气萦心,连忙说道:“老太太、太太放心,二叔稳要点甲的。”停了一会,又见报道:“林大爷点了状元了。”大家拱着舒夫人、贾母、黛玉道喜,只听一片环佩之声、喧嚷之声,嘈嘈杂杂。
贾母笑道:“好了!状元已经得了。宝玉怎么样了?”王夫人不则声,宝铰、袭人浑身发抖。莺儿道:“二爷到底……”说至此处,又止住了。婉香惊得心里突突的跳,手尖冰冷。独有黛玉脸上或红或白,似喜非喜,若愁非愁,痴痴的也无话说。紫鹃紧贴住黛玉呆望。
又停了一会,只见几十家人轰了进来道:“恭喜老太太、太太、奶奶们!大喜的了不得!宝二爷点了探花。”王夫人忙问道:“可是真的?”贾母道:“如何不真?”众小厮齐道:“这是什么事?奴才们不敢妄报。只是这报钱有得磨牙呢!他们说,三鼎甲,咱们家得了两个,二甲一名又是咱们家得了。榜眼是什么吴云骧。”贾母道:“你们好生开发了他们去,就多给些钱又值什么?”
此次报后,才见黛玉说话,忙同宝钗向贾母、王夫人道喜,大家又一同道喜。凤姐笑道:“老祖宗的福气大的了不得,说要两只手拿杯子喝喜酒,一边喝琼兄弟的,一边喝宝兄弟的,还有兰哥儿的酒,老祖宗可有三只手拿杯子?”此时众人已经大笑,贾母忙道:“你就拿着杯子给我喝,难道算不了我一只手吗?”说得满屋笑声。饭后大家渐渐散去。
常言得陇望蜀,人之恒情。总因宝玉点探花,琼玉点状元,颠倒了这一位分,贾府的人心,美中不足。宝钗、黛玉回至浦潇湘馆,宝钗见黛玉形色愁喜夹杂,忙劝黛玉道:“妹妹理应大喜,何以喜中不畅?我知道你的心事,若系宝兄弟点元,琼兄弟点探花,那就万分如意了。你别呆,人的命运皆由天定,宝兄弟点了探花,不为不美。那些归班进土,又待如何?你的想望,该派我是这么的,而今我倒不然。你虽末做状元夫人,毕竟做了状元姊姊,也就罢了。”黛玉道:“姊姊所劝极是,只怕宝哥哥不适意。”宝钗道:“待我劝他。”
晚间宝玉回来,宝钗正欲开口,宝玉道:“姊姊且慢点儿,听我说。我瞧妹妹的形色,喜中带忧,想因我未点元,怕我闷的慌,替我做伯。殊不知我的心事,这些浮云富贵,淡然漠然。琼弟这个连中三元,真正妙极了,正与他这个人相当。”黛玉道:“我原想如此,又要望你中元,这件事万万不能如心,所以闷得什么似的。”宝玉道:“琼弟这元若与我更换了,诚为可惜。我宁可落后,琼弟万不可不连元。况我已点探花,愿亦足矣。”宝钗道:“妹妹,你听他这话,洞达人情谦谦自牧的道理,将来定占高位,我竟乐极了。我想劝他,他反来劝你。”黛玉道:“哥哥、姊姊如此旷达,我已释然了。”
再说胪唱之后,圣上细征鼎甲品貌,复将试策磨勘。宝玉文才人品,点了探花,未免有屈。又知宝玉系元妃胞弟,另选吉日,特降殊思,钦赐宝玉状元,同授修撰之职。又着銮仪卫另添执事四对,复送状元游街归第。
旨意一下,贾政忙率领宝玉赴阙谢恩。可谓熙朝旷典,千古难逢。于是合家上下人等,这一场喜庆非同小可。贾母向凤姐说:“你可知道,万事不由人计较。头里你说状元三年一个,这会儿要想两个,除非中个武的,把那话来堵我的嘴。无奈他们时好、命好、运好,竟得双状元,可知天理不称你的良心。”凤姐听说,心中实在难受,只得勉强笑道:“如今天思却称老祖宗的志愿了。”贾母道:“你们听听他这嘴!”凤姐又笑道:“今儿这喜庆,从来没有的事。宝兄弟的局运,在宝塔尖上走,高到极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