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幻梦

  两玉进了堂屋,只见琼玉从怀中取出遗书、玉符,递与黛玉道:“姊姊先请验看,再请拜见。”黛玉先将玉符一合,丝毫不差。又将书细细看过,书中写道:
  书示黛玉女儿悉知:自尔到京,时常记挂。指望尔长大,我目中一见佳婿,也就罢了;讵我年来多病,现在垂危,毕此一生,不得再见尔面。泪随笔下,惨不堪言。但尔早晚必须自如调护,勿可靠人为嘱。
  我于某年曾娶外室舒氏字媚兰者,次年即生尔弟,取名琼玉。因爱尔如子,是以名字均行以玉。此儿自幼岐嶷,颖悟过人,品貌复佳,将来必成大器,我亦甚爱之。今嘱尔姨娘舒同琼儿另居别业,抚子成名,即持此书来京,与尔相认,并付琼儿汉玉符之左半,与尔的玉符为核合之据。
  以前此事未与尔知者,因尔身孱弱,恐牵尔虑故也。遗此以示,言自此尽。
  年月日父手书
  此书果是父亲手泽,又重新大哭一场,姊弟两人方同拜了归坐。黛玉比即站起来,向琼玉问姨娘安好。琼玉亦即站起回道:“姨娘平安,叫兄弟问姊姊好。爹娘坟墓安堵,大可放心。”黛玉复将琼玉细细打略一番,喜欢的了不得;琼玉亦将黛玉再又端详,更加仰慕。两人初见,各有无限言语,一时难尽。饮食后,黛玉道:“咱们有话再说。‘我合你先去见了老太太合舅母、姊妹、嫂子们,回来再说。”琼玉连连答应,于是二人来至上房。
  贾母这里,早有妈子、丫头报了几趟的信,正在[盼]望,忽听人说:“林舅大爷同玉二奶奶来了。”贾母迎了出去,许多人围随着二玉进来。贾母忙拉着琼玉道:“我的儿,我听见你来了,心里知怎么样的喜欢。我孙子、重孙子都有了,外孙先就是你姊姊一个,今又有了你这个外孙,一辈子的心愿已足了。又听见说你很聪明,会读书,中了解元,比你宝哥哥还强。你这模样儿合你姊差不多,真正难得。也不枉了咱们姑老爷、姑太太一生好,才得你们姊弟这么两个人。”一面指示琼玉,叫他一一拜平,自邢、王夫人,以及巧姐。施礼毕,琼玉又向贾母,邢、王天,以下各人,代舒夫人请安问好,各入亦回问了好,并请安。大家见琼玉丰仪俊美,人人称奇道罕,想着他姊弟两人,俨是一对金童玉女,宝玉不甚出奇。
  此日琼玉到荣府来,比以前黛玉来大不相同。黛玉亲连骨肉,又因母亡,不得已接来抚养。所以贾母一见,抱着大哭。今琼玉来,喜从天降。黛玉已回生成配,劈空又来了个体面外孙,犹如锦上添花,贾母只有欢喜的分儿,乐不知疲,只管站住说话。邢、王夫人尚未开口,凤姐的脾气,总要抓尖,先向贾母说道:“客来了半天,只管站着说话,又不让坐,老祖宗竞不觉着乏吗?”
  一语提醒了贾母,忙笑道:“可是的,我这会儿乐极了,忘了乏了。”于是让琼玉上炕坐,琼玉再三推逊。贾母道:“今日初来,你坐客位。我也上来坐,还叫你姊姊陪你。”黛玉道:“这个我可不敢。我的坐次,只比巧姐上一位。如何一下[子]进上天去呢?”说的大家都笑起来。凤姐道:“今儿权坐一次,你只当代宝兄弟陪客。”黛玉道:“宝姊姊就不该代陪吗?”凤姐道:“你是亲兄弟,可以并坐。宝妹妹又各别了。”黛玉道:“姨妈我已拜过的,明儿也叫兄弟拜做妈妈。宝姊姊合我一样,都是他的姊姊,可就不生分了。”贾母、王夫人齐说:“这么着更好。”
  两玉都告了坐,茶毕,就在炕上吃过点心。贾母问问南边近年的家务,知其产业极丰,更增喜悦。邢夫人喜悦之处,别又不同。王夫人喜的是,宝玉有了这个大富舅子,将来有靠。
  惟凤姐心里忐忐忑忑,因想现在几门亲戚,惟王家富贵声势为最。今见林家富至千万,琼玉如此人才,少年登科,必易高发,胜于王家。心中甚是嫉忌。正在出神,未曾听见贾母问话。贾母叫了一声,末见答应,便笑道:“你们瞧瞧凤丫头,有心事似的,我叫他没有听见。你林兄弟的行李去发了没有?”凤姐连忙回道:“已发来了。我一心想着,林妹妹、林兄弟、宝兄弟,他们三,正是老祖宗一脉发的,任凭什么人家,再也找不出这样的人。”贾母道:“你这话很是的,可惜差了点子。”黛玉道:“二嫂子这话倒可以说得去。早上程忠来说,我这姨娘,同我妈妈是一模一样的,人家同胞的还不得这么酷像。爹爹因为这个原故,所以才娶这位姨娘。”贾母道:“有这样奇事?于今这么着:外孙现在这里,你们明儿就写书子,着人去将你姨娘快快接来,我就认做女儿。”琼玉忙站起来道:“老太太言重,这如何敢当?”贾母道:“你娘既有这个福命,做了你的母亲,难道做不得我的女儿吗?”
  鸳鸯来说要摆饭了。贾母叫黛玉陪琼玉饭毕,叫人将行李搬进来,“在我对面房歇罢。”黛玉道:“他年纪大了,姊妹们时刻往来不便。再者会试将近,拣个避静地方住下,好用用工。我的意思,叫他住到榆荫堂,到我那里又近,他们一同念书作文,有个伴儿。等回了舅舅定夺。”贾母道:“不必等你舅舅回来,这么着很好。他们只怕晚上才来呢!环儿是病了,怎么不叫兰哥儿来陪陪?”
  正说着,只见兰哥进来,见琼玉请安,又向贾母等请安。贾母问道:“你是那里来?”兰哥道:“早晨回拜章年伯,那里留住吃饭才得回来,妈妈叫我赶着来陪表叔。”贾母道:“客来了半天,正没人陪;你合表叔到园里逛逛。”于是二人到园中逛了几处,又到潇湘馆坐了一会,重复到贾母处,吃了晚饭,守候贾政回来。
  先前,琼玉到时,王夫人已命人到忠顺王府告诉贾政等知道。赦、政二公并珍、琏俱各惊异,独有宝玉心急如焚,恨不得即回家来,偏生耽阻一天,直待晚上席散才得回来。贾政、贾琏、宝玉忙到贾母处,见过琼玉。贾政见此外甥,喜爱之至。试试琼玉言谈,竟是真才实学,应对如流,迥非甄宝玉可比。贾琏亦深纳罕。惟有宝玉独自出神,心中想道:“姑爹、姑妈生了林妹妹这个人,已夺尽人间毓秀之气,怎么还能够生出这个表弟来?但非姑妈所生,系姨娘生的,与林妹妹同天异地。既非同胞,他二人的形容又像一母所生,这个理竟参解不透。林妹妹常叹孑然一身,今日有了这个兄弟,自然心满意足,不知他怎样乐呢!”心中急于要去看黛玉,又不好独自走开。忽听贾政问:“在那里歇?”贾母道:“我已吩咐人打扫榆荫堂,那里又静,他们又好作伴读书。”贾政道:“妥当极了。”
  琼玉道:“外孙还未曾见大舅舅,再二舅舅那边,合珍大哥、琏二哥两处,都要到的。”贾母道:“你大舅舅、珍哥哥住的远,明儿再去。他两个这会儿见了,也到明日再去。”琼玉道:“明儿不恭,今儿必要见见大舅舅。”贾母道:“我的儿,长途辛苦,怕你乏了。”琼玉道:“外孙今晚早些歇就是了。”贾母道:“既这样;你回来就进园歇去,不必来了。”
  琼玉一面答应,同贾琏、宝玉来到贾赦这边。贾赦刚欲进房,听见外甥到了,慌忙出来。琼玉抢步向前,磕头叩见,请安毕,端端正正垂手侍立。贾赦端详了一会,喜气盈怀,连忙命坐。一面同贾琏、宝玉说:“你们可知道?外甥像你姑爹,理固当然;怎么又像你姑妈,又像你妹妹?天下竟有这般奇处!古来龙生九种,是各别的奇处,这个相同的奇处更甚了。”琼玉道:“外甥系在外室生长,未曾见过妈妈。据说我姨娘同妈妈一模无二样。”贾赦道:“原为如此,这是相像的奇了。你一路风霜辛苦,早些回去歇罢!”
  琼玉同宝玉来至榆荫堂,二人亲热,胜似同胞。琼玉睡后,宝玉忙回潇湘馆来,心中无限的话要合黛玉说。直至进房,只见银蒜低垂,绣帏深护。侧耳一听,微闻鼻息之声,黛玉已香梦沉酣。两个小丫头在门前打盹。紫鹃连忙出来,宝玉问道:“奶奶今儿为什么不等我来,先就睡了?”紫鹃笑道:“今儿舅大爷带来许多家乡物儿,奶奶喜欢的了不得,拣了几样精美小菜、果品,烫了惠泉酒。原想等二爷回来一同喝的,奶奶从来没有今儿这么高兴,因为钟已打过一下,所以先喝了几杯酒,不知怎么就醉的要睡了。”宝玉问“婉妹呢?”紫鹃道:“奶奶叫他尝惠泉酒,只喝了两杯,先醉倒了。我请奶奶起来。”
  宝玉道:“别惊动他,你去把小蜡台拿来。”紫鹃拿了手照,点着洋烛,宝玉轻轻揭起帐幔,将手照凑近一看,叫了声:“嗳哟!”紫鹃吃惊道:“怎么样?”宝玉指着黛玉,悄悄对紫鹃道:“你瞧瞧这个醉态酣眠的睡美人,我舍不得惊醒他,坐在床沿上对着就够了,不必睡了。”紫鹃道:“我也舍不得走开,只管对着才好。这是第一遭的醉样,从没见过。自古至今,美人也多要像姑娘这般疼人子的好看,只怕再没有了。从前史大姑娘醉眠芍药茵,人都说好看的了不得,那里及得这么一点儿。”宝玉道:“我原是这么想。你搬张机子来搁蜡台,咱们再对着他。”
  二人正在商量,忽望见黛玉星眸微露,娇态难胜,低低问道:“这是做什么?”紫鹃道:“二爷回来了好一会,因为奶奶睡了,不肯惊醒。”黛玉向着宝玉道:“你怎么这早晚才回来?我醉狠了。”宝玉道:“中时听见表弟到了,我就想回来。偏偏那里闹戏闹酒,好容易才回来,又陪表弟往大老爷那边走了一趟。”黛玉点点头。宝玉又道:“直待表弟睡了我才来。钟打过两下,我也要睡了。”说话间,黛玉又已熟睡。
  紫鹃伏侍宝玉宽衣,到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宝玉笑道:“你放心,我有方寸。”紫鹃亦笑而去。宝玉试着醉雨憨云,别饶风味;黛玉似觉非觉的,绸缪一番而怠。宝玉爱恤极甚,忙披衣坐起,吃了茶,将床栏上挂的个小锦囊解开,掏出个银盒,取出一枚参膏饼子,衔在口内,送至黛玉唇边,黛玉迷迷糊糊咽了下去。宝玉贴着黛玉睡,只觉那香气格外浓甜,亦昏沉而寐。
  二人醒来,天已大亮。黛玉道:“昨夜我怎么醉的不可解了?惠泉酒我从小儿也吃得几杯,昨夜只喝了四五杯,如何人事都不懂了?只觉着谁拿参膏饼子给我吃的。”宝玉笑道:“我的手要沾着你的嘴,任赌什么咒。”黛玉道:“那饼子能跑到我嘴里来吗?”宝玉道:“我并没有动手。”黛玉道:“这话难信。你到底是怎样给我吃的?”宝玉道:“《西厢》曲文你可都记得?”黛玉道:“问东答西。你到底把这话告诉我呀!”宝玉道:“说了《西厢》就知道了。”黛玉道:“《西厢》我都记得。”宝玉道:“只怕忘了一句。”黛玉道:“半句不忘。”宝玉道:“‘檀口批香腮’这句你就恍惚了。”黛玉会意,笑道::哦!你原来是这么玩我的,好新鲜文章!”宝玉道:“不止这一次了。我从前说做和尚这句话,你伸指头儿记了遭数,于今这个遭数我也记着了。”说毕,伸了一手,又伸个指头道:“有此数了。”黛玉道:“前几次是明取明裁,这次是穿壁逾墙的勾当。”宝玉道:“我且问你:穿逾是攫取人家的东西,我这是送了东西到人家户底,又送东西到人家窗中,偷儿有此理乎?”黛玉扳着宝玉,在腮上拧了一下,笑问道:“好个风流贝戎!你作弄了人,还说这话儿开心。不拧你拧谁?”宝玉再三央告才罢。
  两人调笑毕,起来梳洗。琼玉已来问安,黛玉问:“吃东西没有?”琼玉道:“我才起来,还没有吃。”黛玉道:“咱们吃了东西,先到老太太处。早饭后你再往各处去。怡红院宝姊姊那里,你今儿特去虔诚拜见。只叫‘大姊姊’,将你带来的物件,另配一副精美贵重的送去,作拜见礼。拜过大姊姊,再往新房里见见袭人姊姊,他是你哥哥第一位姨娘。其次紫鹃、莺儿、婉香。莺儿在怡红院住,见大姊就一块儿见了他。”一面叫小丫头请二位姨娘出来,替大爷磕头。琼玉道:“都是姊姊们,何敢受礼?”只见紫鹃、婉香齐来叫声“舅大爷”,便跪下磕头。琼玉连说“不敢”,亦跪下回拜。宝玉忙将琼玉拉起。
  丫头捧上三碗莲粉燕窝羹来,三人吃毕。黛玉道:“昨儿带来的东西我都看过,那惠泉酒另外收了,我尝了几杯,醉的不省人事。”琼玉问道:“妹姊向来吃这酒能饮多少?”黛玉道:“只能二四杯,昨儿喝了四五杯。”琼玉道:“怪不得大醉。这是几十年的陈酒,十坛并一坛,一杯抵十杯。是个相好送了十坛,都带来敬姊姊的,吃时[一]两杯就够了。还有许多东西水路装来,大约陆续运到。”黛玉问:“有多少?打点地方好收。”琼玉道:“约有七八百担。”宝玉道:“怎的有这许多?兄弟倒像个贩卖南货的客人了。”黛玉笑问:“是些什么东西?就有许多?”琼玉道:“不过是穿戴食用之物,还有许多异种花卉盆景。”黛玉道:“倒是盆景最好,安放到各处摆设起来,很雅致。”宝玉道:“咱们住的这几处多摆些。”黛玉道:“在精不在多。”琼玉道:“有几种最精妙稀奇、世间难觅的,摆到姊姊这里恰好,这绿筠静院十分相称。”宝玉忙问是何名色。正在高兴,只听传说:“老爷叫二爷即刻就去。”宝玉慌忙走了。黛玉叫琼玉:“你也赶去请安,恐怕舅舅出门。今儿各处你都走遍就完了事。”琼玉应着也走了。
  黛玉一心思家念切,忧闷多年。近来运转心宽,又有了琼玉这个亲弟,如此人才,如此富贵。从前宝钗送薛蟠南边带来土仪,见着何等伤心;今日琼玉带来之物,不但贵重多至百倍,即比宝钗加十倍送人还使不了。乐极忽然生疑,向紫鹃道:“我这两天喜欢极了,事事如心,只怕是在这里做梦呀!”紫鹃道:“清清白白醒着,如何是做梦?奶奶平日最是神清气爽的,这么倒像是说梦话了。”黛玉笑道:“我总疑心是梦。”紫鹃亦笑道:“就是这样好梦,世上若无根基的人,轻易还做不着。倒是舅大爷送的东西,早打点地方好收。”黛玉道:“先照账点清件数,该收何处的注明账上。细料常用的,这里同怡红院收些;贵重的,收到新房楼上;常用的,照会外账房收些。必需另立几本簿子,专记收支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