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集藏
- 小说
- 红楼复梦
红楼复梦
“你们将斌老爷交来的族谱查查,是那支那派。命环儿去会他。 再瞧瞧远族总单上有他没有。”
周家的答应,传话出去,请环三爷会客。里面宝钗、友梅、巧姑娘分着细查族单、宗谱,并无其人。不一会,贾环进来说道 :“那个本家的侄孙儿,他说是个秀才,一向在外游学,新 近来家。昨日没有赶上祭祀,今日来一定要见太太。我瞧着他很有些讨嫌,谁有大工夫陪他坐着。”王夫人道 :“且去叫周 瑞进来,问他是那一支派,我再见他。穷亲穷族家家都有,休要嫌他。”正说着,周瑞进来。王夫人吩咐,叫他好好的问那客人,是咱们家怎么样的宗派,休要得罪人家。周瑞答应去了。
一会进来回道 :“那个人气大着呢,。奴才才开口问了一两句, 他就大嚷大叫起来,说道:‘我不姓贾,我到你家来干什么?
有钱有势,就该欺负我们穷本家的吗?’他还要将奴才送到学老师那里去打板子。奴才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只得来请太太示下。”王夫人听了,甚觉好笑,说道 :“既是这样,环儿跟 着我到崇本堂去见他,就可问他的宗派。”
周瑞赶着出去伺候,里面的姑娘、媳妇一大群跟太太出垂花门。到了崇本堂,叫人去请那本家进来。不一会,有七八个家人、小子同着那秀才大摇阔步而来。王夫人望去:约有三十多岁,瘦面短须,耸肩驼背;带一顶旧方巾,穿一件深兰色棉布旧道袍,脚下站底方头履。走到门边站住。王夫人吩咐 : “进来相见。”贾英听说,赶着走进厅内,见王夫人站在左边, 后面站着一大群粉白黛绿、花容月貌的美人。贾英觉着一阵温香钻心刺骨,身不由己,耳热眼跳,因王夫人站在面前,不敢仰视,低头说道 :“二叔祖母请台坐,容侄孙贾英拜见。”王 夫人笑道 :“常礼罢。”贾英不由分说,朝上跪下,恭恭敬敬 拜了八拜。站起来,赶着趋向那些丫头、媳妇道 :“姑姑、婶 子请上,侄儿贾英拜见。”连忙跪了下去。王夫人笑的握着嘴不敢出声,将一只手向着家人们乱指,意思叫家人们拉他起来。
那些家人只道太太指着叫他们出去,都一齐忍着笑退出厅门。
贾环握着嘴,笑的不敢仰视。这些丫头、媳妇们见他跪了下去,一个个抿着嘴儿笑着,都远远的站开。那贾英想着,这一大堆的姑姑、婶子不知有多少位,跪在地下尽着磕头。王夫人极力忍着笑,说道 :“你们扶起来。”家人们听见,这才进来将他 扶起。贾英起来,向空处又作了几个揖,然后过来对着王夫人道 :“侄孙媳妇同曾孙女都叫请二叔祖母安,问姑姑、婶子好, 一半天再过来磕头。”
王夫人叫他坐下,丫头、小子送过茶。王夫人问道 :“相 公是那一支派?”贾英躬身答道 :“我曾祖名叫贾至诚,很有 个名望,无人不知道的。生两子,都是文字辈的。长名贾文魁,次名贾文宾。这文宾公未娶而夭,惟先祖文魁公生先父,名叫贾玉。当初先祖文魁公在日,蒙宁荣二公相待最好,一天也离不了先祖的。其中弟兄们最相好的,就是这里的政二叔祖。那时候文魁公比二叔祖大两岁,哥儿们好的比嫡亲手足还要什么些儿。后来宁公谢世,所有一切丧事,都是先祖文魁公一人经理。谁知宁府听了谤言,颇有冷落之意。先祖竟绝迹不去。这里二叔祖再三相劝,是不能挽回,这才承二叔祖之情,将先祖邀来荣府,托以重任,内外一切事务,都是先祖一人经理。隔了多年,荣公谢世,又是先祖料理丧事。看着二叔祖面上,还赔了多少银钱。等着满服进京时,我先祖因病不能送去,从此以后,就音问不通。既而先祖、先父相继作古,更为疏远。侄孙又常常游学在外。昨新近回来,知道二叔祖母业已回南。因身有小恙,不能就过来请安,昨日又没有去祀祖。今日赶着来请安、请罪。”
王夫人道 :“听起令祖在寒家勷事一节,似是而非。宁公 之事,更难稽考。若荣公丧葬之时,先夫年才两岁,令祖比先夫年长两岁,才四岁童子。所说两处料理丧葬任其一切之说,或者错记,不是我家。况且令曾祖之名,寒家宗族谱上未曾经目。今承不弃,五百年前总是一家,以后不妨往来。只是寒门 菲薄,有污清望。”说毕,站起来对家人们道 :“留英相公坐 会子再去。”贾英道 :“侄孙告辞,改日再来请安。”王夫人 命环儿相送,贾英抱惭而去。
王夫人进了垂花门,李纨们都迎着笑道 :“便宜了这些丫 头、媳妇们,混充姑姑、婶子。”王夫人放声大笑道 :“方才 将我肚子都忍疼了,有这样的冒失鬼,也不问个青红皂白,混磕了好些头。我瞧他已跪了下去,只好让他去磕罢。”宝钗笑道 :“他瞧着后生体面的,就是姑姑、婶子。若真个瞧见姑姑、 婶子,他还不知要称呼个什么。”平儿笑道 :“他若瞧见你, 一定说是观音出现,又不知要磕多少头。”众人都觉好笑。王夫人一面走着,将方才他的说话笑说一遍。
李纨道 :“他要说谎,偏又没有打听明白,真是个加二的 冒失鬼。倒不如一个老婆子,比他的身份还高。”王夫人道:
“什么老婆子?”李纨道:“咱们新雇了个后生的打杂老妈姓 赵,谁知是赵姨娘兄弟媳妇。他婆婆穷了个使不得,儿子又死了,只剩这个媳妇同五岁的一个孙女儿。实在度不下去,自家领着孙女儿,叫媳妇出来帮人作活。赵妈来了几天,打听明白,回去叫他婆婆来见太太,那老婆子执意不来,说他女儿死了,谁还理他,吃了干儿回去白饶不值。这贾英还不如赵老婆子的见识。何苦讨个没有味儿,倒白给这些姑姑、婶子磕这一路子的头。”
王夫人点头道 :“原来老赵还在,当初赵姨娘最嫌的是凤 姐、宝玉,做死了冤家。他偏不争气,死在他们前头,报在凤姐眼睛里。如今这些冤家都已走散。环儿近来读书成人,颇知上进,到底还是赵姨娘的一块肉。咱们既知道了,不可不照应他的妈,以解死者之恨。你们派个人同着赵妈家去,拿轿子接了老赵带着孙女儿来,说我叫他来见。”平儿连声答应,赶忙去派人叫他。王夫人们在上房用过早饭,同宝钗们说祝府的闲话。
平儿回到自家院里坐了一会,完结了昨日的事务,这才吃饭。叫奶子就在旁沿儿给毓哥儿喂饭。丫头、媳妇们站着好些伺候,慢慢的吃了好一会才完结,吩咐收去。贴身的姑娘们候着净手漱口。听见小孩子的声音在院子里说话,平儿问 :“是 谁?”媳妇们进来回道 :“赵妈同他婆婆、女儿来了。”平儿 道 :“叫他进来。”
媳妇们答应出来,领着老赵进去。那老婆子领着媳妇、孙女走到屋里,只见陈设的就像个古董局子。墙上有样东西,在那里叮儿当儿的响,周围上下光明雪亮,没有一点灰土。东边门上放着桃红绸子门帘,挂着两绺长绦子。西边是碧纱子,里边摆着个大白铜火盆,墙上挂着一扇数丈长的玻璃大挂屏。
炕面前站着四五个体面标致姑娘。炕上铺着绣毯、锦褥,坐着一位美人。头上戴的、身上穿的都叫不出名色,只觉着长这么大,不很瞧见过。鼻子里闻着一股香味儿,令人骨软筋酥,不住的心跳。平儿见老赵婆媳进来,坐着不动,笑道 :“赵妈你 倒还康健啊!”老赵听见,走到炕前问姑娘们道 :“这位就是 太太吗?”姑娘们答道 :“这是琏二奶奶。”老赵道 :“哎哟!
真是我的福气 ,耳朵里都听俗了,总不能够见一面儿,今日 才见着了我的凤二奶奶。咳!真是造化,我给凤二奶奶磕个头儿罢。”平儿叫丫头们拉住,端个坐儿给他,让他坐下。他媳妇领着女儿给二奶奶磕头。平儿见他娘儿两个都还干净,像个样儿,倒不讨嫌。叫他带着女儿在厢房里歇歇,等着上去。吩咐 :“先给他娘儿两个吃饭,另去要两样菜,温壶酒,摆在那 小半桌上,端过来给老赵吃。”嫂子们答应。一会儿都摆在炕前。平儿叫赵婆吃着酒,慢慢说话。
老赵右手举箸,左手持杯,两只眼瞧着那四个盘子,两个碗的菜,鼻子里应着奶奶说话,口里不住乱吃,嘴唇上挂一绺儿清鼻子。平儿看见甚觉好笑,说道 :“天气冷,多吃杯热酒。” 老赵点头应道 :“阿弥陀佛!老佛爷,不用让,我尽着肚子 吃呢。人说凤二奶奶仔么凶,仔么狠,谁知像个佛爷似的。我若知道是这么个好人,白叫我骂了几年,总是我老糊涂了。二奶奶你别恼,等我明日嘴上长个疔,现报在你眼睛里。”平儿笑道 :“你从来不认得我,为什么骂了我几年?”老赵道 :
“还是那年,老爷送老太太灵柩回来安葬,赏了我几两银子, 有人对我说,凤二奶奶凶的利害,将我姑娘逼的气死了。我听见恨的什么似的,我就娼妇蹄子的骂了几天。谁知二奶奶是个好人,是我姑娘没有福,怎么倒怨着别人!”
平儿点头叹了几声,说道 :“一会儿去见太太,这些闲话 再别提起,太太怎么说,你怎么答应就完了。我自然照应你,以后不少你的穿吃,不叫你骂,也不要你说我的好处。从这会儿起,你总不要叫我的名儿姓儿,只称我琏二奶奶就是了。以往的事,不拘在谁面前,也不许提一个字儿,我若听见了,就要不依。”赵婆拿着杯箸,将头乱点道 :“再提一字叫我烂掉 了食嗓。”平儿笑道 :“很好。”正要问他说话,听见有人叫 道 :“琏二奶奶在家干什么?”不知那来的是谁,且看下回分 解。
第六十三回 露筋祠众亲会贤母 平山堂遣仆祭佳人
话说平儿正同老赵说话,听见有人叫道 :“琏二奶奶在家 干什么?”姑娘们见是宝二奶奶声音,赶忙掀起门帘。平儿下了炕笑应道:“在这里陪客。”宝钗笑道 :“我来帮你陪客。” 说着,走进套间。老赵拿着筷子站起来,看见一位容光照人,富贵大雅的美人,笑着进来道 :“赵姥姥你认得我吗?”老赵 道 :“真造化,我今日交了老运,都见些玉天仙似的菩萨,就 是叫不出名儿姓儿来。”平儿道 :“说起来你该知道,这位就 是宝二奶奶。”老赵道 :“就是宝二爷的奶奶吗?咳!我虽没 有见过,在家做闺女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谁不说长的很俊的人儿,又知书,又识字,会写会算,老太太喜欢的什么似的。
怎么做了媳妇,宝二爷丢下了这个俊人儿,倒去做了和尚?”
宝钗笑道 :“怎么我做闺女时你就知道?”老赵道:“谁不知 道你这林姑娘是老太太的打心锤儿,宝二爷又同你好。”宝钗笑道 :“你说的可一点不错,但我不是林姑娘,等着闲了,再 对你说我的家乡住处。”平儿道 :“你吃完饭,咱们去见太太, 瞧瞧你的姑娘生的三爷。”老赵点头道 :“我酒也够了,吃口 儿饭罢。”媳妇们赶着给他一碗饭,等他吃完,收拾了一切。
宝钗同平儿坐在炕上,商量后日二十脱孝之事。平儿道:
“太太虽是这样吩咐,但我的意思,要知会亲族。一早上供、 脱孝,早饭后,唱他一天戏,热闹热闹。你以为何如?”宝钗道 :“梦玉兄弟给咱们将房子收拾了个体面。咱们到家以来,总没有动着鼓乐,我也想着,脱了孝,该唱天戏才是。”平儿道 :“既是这样,你坐会子,领着老赵去见太太。我就赶着料 理,吩咐门上去知会亲族,定下班子。”宝钗道 :“你晚上无 事,到我院里去说闲话。”平儿点头,派一个媳妇领着老赵娘儿们跟宝二奶奶上去。
王夫人因天气甚暖,同薛姨太太带着李宫裁、友梅、宝月、巧姑娘同两个小孙子,在近日山房看天竺果儿。旁边两大树腊梅,已有数枝初放,间着天竺子,红黄相映,香色绚烂。两个奶子抱着慧哥儿们在回廊上东串西走的逛着玩。王夫人也正瞧的欢乐,见宝钗领着几个婆子由假山后穿了出来,笑道 :“到 了上房,说太太到一松阁去了,找到那里又说在双桂亭,遇着柳嫂子说,瞧见太太在这儿呢,白叫咱们走了好些道儿。”
王夫人笑道 :“我因今日天暖,领着孩子们出来逛逛,东 走西走,串到这里。这两个就是老赵么?” 宝钗对老赵道 :
“过去见太太。”老赵听说,娘儿三个走上一步说道 :“阿弥陀佛!多少年想着,今日才见太太。”说着,都跪了下去,向上磕头。王夫人叫丫头将赵姥姥扶起,说道 :“我到家不久, 新近才略有头绪,诸事我也想不了这些,因你媳妇雇来宅里,才知道你老而孤苦。叫你来问问,不知守着什么度日?”老赵叹道 :“咳,我的老佛爷!我靠个什么?那几年儿子在的时候, 在县里当茶房,月间还有个出息,一家几口倒还过得。自从他不在了,丢下后生媳妇同个孙女儿,直苦的使不得。我叫他带着女儿寻个对头儿去罢,他瞧着我一会儿又丢不掉,情愿来与人家做活挣点儿工食,给我同孙女儿两个苦度。我身上这个棉袄,还是十月初一张府里老太太施舍的,这不是里襟上还写着字呢。太太瞧着厚登登的,穿在身上没有一点儿热气,他们说是裁缝同管帐的赚了钱,里面絮的是芦花。咳,老天爷!就是芦花到底比光脊梁的好些。前日个媳妇回家去说上的这宅里,谁知就是荣国府的贾太太。叫我进来瞧瞧,我说罢呀,姓贾的多着呢,那里可可儿的是荣府的太太,就打谅着是直的,我也不去。他们府里的规矩,买的姑娘、姨娘们,讲下不许娘家上门。况且,我的姑娘也不很站得起,虽生了一个哥儿,太太又不喜欢。我姑娘又不在了。明摆着谁还待见我,到这门子里来,也是白碰钉子。今日不是太太差了爷们同着我媳妇来接,我是再也不来的。谁知太太、奶奶们都是佛爷似的,做人很好。咳,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