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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复梦
刚转到荫玉堂的大院里,远望去尽是银装玉砌,此即尚书设灵之所。那些大小家人们一齐站着伺候启幔、拈香,桂廉夫瞧见,在院子里举起哀来,急急忙忙哭了上去。将到台阶卷棚下,一声点响,绸幔店开,梦玉跪在草荐上,伏地嚎啕。桂廉夫哭到幔里,对着神主纵声大哭。孝堂里秋瑞领着丫头、媳妇、姑娘们一齐举哀。桂廉夫先哭了一会,才站在拜垫上,左边家人跪下献上长香,廉夫用右手接着,双手向上一举,右边的家人赶忙跪下接住,站起来插在炉内。桂廉夫跪下拜了四拜,站起身来。梦玉匍匐过来,抱着舅舅的腿放声大哭。廉夫抱着他又哭了一会,于是哀止。香月过来回礼,梦玉另给舅舅磕头请安。廉夫拉着他道 :“多年不见,竟已成人。你父亲听见很会 念书,又见你写的家信字画端楷,十分欢喜。只望你奋志青云,箕裘有继,他在九泉之下且欣且喜。”梦玉赶忙跪着答应。
廉夫正同梦玉说话,家人们回道 :“太太们走如是园过来 了。”廉夫对梦玉道 :“我还要去同二叔叔说说话,再来看你。”说毕,同着梅香月仍走原路出去 。梦玉 、秋瑞接着太太们又哭拜了半日。桂太太更不用说,见了梦玉分外伤心,连蟾珠到此刻也觉忘其所以。姐弟两个同梦玉拜见之后,又再三劝慰,只有修云甚觉好笑,远远站开一言不发。桂太太同秋瑞说贾大姐姐将韩友梅姑娘承继为女的这一段故事,秋瑞十分感激,说道 :“韩舅母家友妹妹若不是贾太太的大德,几至不可问矣! 贾太太真是友妹妹的再生父母。”掌珠道 :“咱们在这里说的 热闹,尽剩了修姑娘远远的站在那里。”蟾珠姐弟两个正同梦玉说话,听见掌珠说修云站的远远的,蟾珠忽然想起自家一事,不觉彻耳通红,折身就走。梦玉看见蟾珠转身就走,他赶忙一把拉住说道 :“妹妹,咱们正说的热闹,你怎么就跑呢?”蟾 珠被这呆子抓住不放,急的面胀通红,无法可治。修云抿着嘴儿远站着好笑。桂太太们说的正是高兴,见蟾珠被梦玉拉住,急的满面通红,不觉一齐好笑,将个蟾珠笑的无地自容。梅姑太太走过来笑道 :“十年前进京时候,你同梦玉哭了几日。你 们起身后,梦玉病了两天。如今相遇正当畅叙离衷,何必要作此女儿情态?” 桂夫人笑道 :“咱们都到大嫂子上房去看看屋子,不过一两月工夫,大嫂子也就到家了。”太太们走荫玉堂后身进了垂花门,走过宝书堂,一直俱往上房安和堂闲话。
今且搁下桂廉夫在祝府款留盘桓数日,要等着贾亲家到了同往金陵之事。如今再说王夫人们自从七月二十开船之后,路上又遇兵部张老爷,给贾环定下亲事。舟中分手后,正是秋水长空,风帆沙鸟,渐入江南境界。又过了中秋佳节,金粟盛开,香盈千里。真个是:
云归千叠家山碧,花落一溪秋水香。
这日船到淮安,管厨的柳嫂子买了多少顶大的螃蟹,请太 太、奶奶、姑娘、爷们下半晚儿都到太太船上吃蟹。那些家人、小子上崖去买了些桂花、洋菊,插满一舱。王夫人十分欢喜,领着儿子、孙子、媳妇、女儿、外甥女儿开怀畅饮,说些古往今来故事。宝钗、珍珠又说起地狱中见凤姐儿同那所见所闻一切光景,并来旺的媳妇那一番悲苦情形,当伺候凤姐时候,他何等样的得意!这如今,凤二奶奶顾不得他,他也顾不得二奶奶,真想起来令人可怜。宝月道 :“咱们老师父每天都要叫几 声凤二奶奶,见神见鬼说的叫人害怕。” 平儿道 :“人在生前占一点便宜都是好的,到了那个地方,生前最得意之事,想那里是最苦的境遇。”宝钗笑道:“你这话都说的是不分界限。
人生得意之事,莫过于忠孝节义与那和平宽厚,恺悌仁慈,这些人所作得意之事,必上贯日星,下联河岳,生为英杰,死为神灵。其乐不可言既矣!还有何苦之有?你所说人生得意者,为昧心得意而言,并非人生凡得意之事皆系入地狱之事也。”
王夫人笑道 :“宝丫头那里学来的这一套说话?”平儿道 :
“我才说了两句,他就啯嘟了一串子,明日叫他去做媒婆,倒 也是很好的一张利嘴。”王夫人们都纵声大笑。
李宫裁问道 :“为什么珍丫头低头不语?” 珍珠道 : “我在这里想刘姥姥的话,令人可敬可畏。”宫裁道 :“刘姥姥说的什么话可敬可畏?”珍珠道 :“我们要过奈河桥去,他 说这桥只有神仙佛祖同那忠孝节义之人方许过来过去。后来我们过桥去,遇着老爷也说忠孝二字。拿死去换来的人,能忠孝未有不节义,分用之则为四,合用之则惟有忠孝二字而已。现在坐中人,俱是奈河桥可来可去之人,惟我悔之无极。”珍珠说毕,掩面大哭。王夫人听了他的一番说话,猛然想起一件心事,闷闷不乐,低头无语。
平儿笑道 :“太太正欢欢喜喜饮酒,还赞这螃蟹比那年史 姑娘在大观园请的蟹大的多呢 !谁叫你们提起阴司里的说话 ?引起珍丫头哭哭啼啼,连太太都闹的发烦。这是何苦来呢?
“宝钗笑道:“本来当日林姑娘就很嫌刘姥姥,起他一个浑号 叫做母蝗虫。谁知这母蝗虫死了多年还会惹人哭,真是个丧气东西!”平儿笑道 :“林姑娘给惜姑娘取那画的名儿叫做《携 蝗大嚼图》,咱们这会儿也该画幅画,叫做《忆蝗大哭图》。”
王夫人们听了不觉哄然大笑 ,连珍珠也 “噗嗤” 的笑将起 来。宝钗笑道 :“四姑娘乐了,咱们换热蟹来吃罢。”媳妇们 答应了,赶忙换了蟹。丫头们将冷酒尽皆折去。
友梅向丫头们要了酒壶,走出坐位先给太太敬了酒,就挨次是大嫂子、琏二嫂子、宝二嫂子、宝月二姐姐、四姐姐、环三哥、大侄儿、巧姑娘俱斟上一杯。兰哥儿同巧姑娘赶忙站起来,说道 :“六姑姑怎么给咱们斟起酒来?叫别人瞧着笑话。” 王夫人笑道 :“你们兄妹两个回敬六姑姑一杯就是了 。”兰哥儿、巧姑娘兄妹两个,也由太太起,轮着执壶敬酒,又兼着三位奶奶、四姑娘也都轮着敬太太的酒,彼此斟让一回,这会儿太太们倒比先前热闹。
只见王贵家的进来回道 :“林之孝请太太示下,明日船到 扬州,不知太太到林姑太太坟上去不去?” 王夫人道 :“是啊,咱们既过扬州,自然该去给姑太太上上坟。这一回去之后,知道几时再到扬州呢?你去对林之孝说,叫他派人先到扬州备办祭礼同轿子等项,先去知会看坟人,吩咐他坟前打扫,后日一早我们都去。”王家的答应,走出船头,传了太太吩咐的说话。林之孝答应着,回到自家船里,想起那年周瑞跟老爷伴老太太灵回南,给林姑娘安葬是他经理,那坟上他是知道的,今日差他去倒妥当。主意想定,叫三小子去请周大爷过来说话。
三小子答应,去不多会,同周瑞走进舱来。林之孝将太太吩咐的话说了一遍。周瑞道 :“我去叫只小船,这会儿就去,赶明 日一天都办齐集了。只是要多带几吊钱去。”林之孝道 :“带 钱累坠,我交二十两银给你带去,办了再算。”周瑞点头答应。
林之孝到房舱里兑了银子,包好出来交给周瑞,赶着雇了小船,连夜竟往扬州先去料理办事。太太们吃到上灯以后,各回本船安歇。
次日一早开船,正是当梢顺风,扯满布帆,乘风破浪,至半夜已到了邵泊,离扬州还有四十里,将船停住了,过了一宵。
次日开行,方交辰正,已到扬州。在钞关码头上,十七号大船一字儿排住,各船都已吃过早饭,奶奶、姑娘们齐收拾完备,俱到太太座船上来。那码头上大小轿子都已歇满。林之孝进来请太太们上轿,那些姑娘、嫂子们坐了四五十天船,十分气闷,一个个都要跟去上坟,情愿自备轿钱。王夫人听了甚觉好笑。
珠大奶奶们又给这些人说情,太太倒也无法,只得准他们跟去。
命林之孝带领大小家人在各船照应。太太们都在船头上轿,姑娘、嫂子们伺候完结,都忙到码头纷纷上轿,倒闹了半天。
此时,贾府的轿子,男女一共六十乘,联翩而去,一直走大路抬到平山堂的后山林如海的坟上。众姑娘、媳妇们赶着下轿,先走上前去伺候太太、奶奶、姑娘下轿。王夫人走到坟前,看那土堆半皆坍塌,周围树木多已枯槁,删伐殆尽。地下秋草蓬蓬,青黄相间。王夫人不胜伤感,叫周瑞过来问道 :“怎么 管坟人年年竟不修理,瞧着他坍塌到这个分儿?虽是姑老爷没有后人,现还放着咱们至亲呢,他就知道咱们不来上个坟儿吗?这管坟的很有些不是。”周瑞连声答应着,候太太说完了话,这才回道 :“奴才昨日一到,就先来找管坟的老顾,山前山后 找了一个难,也没有找着。后来遇着一个老头子,问起姑老爷管坟的老顾,他才说道:‘老顾已死了好几年,他的老婆带着一儿一女嫁了人,搬在城里去住。这林府上的坟并无人照应,所以荒凉至此 。’奴才听见没有法儿,赶忙雇了几个人将坟面 前这些乱草拔去,又向那边土地庙里赁了三张桌子,几条板凳,这才摆上祭席。不然太太们来,连个坐处都是没有的。”王夫人同奶奶们听了,人人悲感。
此刻,坟前已点上香烛,铺了拜垫。王夫人命贾环叔侄两个先拜,然后王夫人过来先奠了三杯酒,跪将下去,眼泪纷纷拜了四拜。两旁丫头、媳妇赶忙搀起,奶奶、姑娘们挨次而拜。
林姑娘坟前也摆了一席,王夫人领着奶奶们走过这边,看了黛玉的坟,问周瑞道 :“林姑娘的坟倒像是新修补的,这是谁? 怎么单给林姑娘修坟,是个什么道理?”周瑞道 :“奴才看 过,四面都是连草带土堆补上的,并不是土工们好好修理,奴才也想不出这个缘故。”宝钗道 :“这一定是林姑娘的一个知 己,来替他上坟修墓。”珠大奶奶笑道 :“林姑娘的知己只有 宝玉兄弟,或者是他做的事亦未可知。”宝钗道 :“断不是他, 安有神仙而不断情缘之理?况且他既替林姑娘修坟,再没有不替姑爹、姑妈修修之理,我看来断不是他。”平儿道 :“咱们 且下船去,慢慢的议论,别站在这里白耽搁工夫。”大奶奶道:
“平丫头倒说出理来。”宝钗笑道 :“什么话呢,亲家太太的话,还怕没有理?”王夫人笑道 :“你们说的热闹,怎么珍 珠闷闷不语?”珍珠含泪应道 :“女儿见了林姑娘的坟,想起 大观园的风景,不觉心肠俱碎,想女儿将来要求林姑娘的这样坍坟,恐尚不可得。”珍珠说着,泪随声下,不胜悲楚。王夫人也甚伤感,给林姑娘奠了一杯酒,说道 :“姑娘,你芳灵仙 去,质委尘沙,尚能念我亲情,惠我仙草。我今返棹金陵,一杯致奠,从此云树河山,用昭神契。”王夫人祝毕,站着拜了两拜,奶奶、姑娘们轮着奠酒,都站着拜几拜。其间惟有宝钗、珍珠十分悲痛。珠大奶奶道 :“让六姑娘拜罢,别尽着的悲苦, 对着坟堆,那里有出得尽的眼泪?”平儿笑道 :“他两个今日 来替林姑娘找补眼泪呢!”王夫人们都笑起来。月姑娘、友姑娘过来跪拜了四拜,贾环是林姑娘的兄弟,贾兰兄妹又是小辈,俱皆跪拜四拜。
奠酒拜完之后,王夫人正在吩咐两边焚化纸钱,只见一个人在林黛玉的坟后跳了过来,叫道 :“太太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王夫人同奶奶们出其不意唬了一跳。不知那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云巢庵宝钗题画金山寺珍珠投江
话说王夫人们祭奠完毕,正在吩咐焚化纸钱,不提防黛玉的坟后跳过一人,叫道 :“太太们怎么来到这里?”王夫人同 着奶奶、姑娘都吓了一跳,回头细看,原来是栊翠庵妙玉的徒弟月上。王夫人忙问道 :“你怎么在这里?”月上道:“自从 老太太出殡那一天,师父被强盗劫去,我几番要来见太太,总被那包勇阻住不叫进来。后来庵中无主,师弟兄们纷纷各散,我也不及拜辞太太、奶奶、姑娘,就同着伴儿回到苏州,在本庵里耽搁了两年。这云巢庵有我师伯在此住持,因为老病无人照应,故此要我来。不到半年师伯去世,我只得收了两个徒弟,做了云巢庵的住持。刚才庵里的老道看见几十乘轿子,他打听抬轿的,知道是太太们在这里给林姑娘上坟。我听见这个信儿,赶着个走近道儿抄在林姑娘的坟后,过来见见太太。就请太太们到我庵里去坐坐,错过今日,又不知几时见面。”王夫人听他说完,不胜感叹,问道 :“云巢庵离这里有多少远近?”月 上道 :“离此间不到半里来路。”王夫人道 :“也罢,到你庵里去逛逛,我还有话同你商量。”
月上道 :“太太越发精神了,大奶奶还是照常的样范儿, 倒是宝二奶奶同袭姑娘、平姑娘都胖了些,巧姑娘长的更俊。
这两位姑娘不知是谁,没有见过。一位很面熟,这一位有些像我师父。环三爷同兰大爷也换了个模样儿。”宝钗笑道 :“月 师兄,你说的是些古词,同咱们现在这几个人都是两世的了。
你今日遇着咱们,真是不知秦汉,无论魏晋,我同你此刻不知谁是武陵渔人。”珍珠们忍不住的好笑,说道 :“宝姐姐越发 闹的酸不嗤儿的,你只顾说话,叫太太站在这里等着。”宝钗道 :“不错,请太太坐一坐,要去那里再去。” 王夫人领着奶奶们,就在林姑老爷的大坟旁边条凳上坐下。
周瑞们抬过桌子,端上好茶,摆了点心,荤素皆备。王夫人让月上坐下,宝钗道 :“让我先同月师兄将秦汉以来故事大概说 说,使他亦有沧桑之感。”平儿笑道 :“罢呀,老祖宗,你别 怄死我了!”王夫人们只是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