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复梦

  此时,书带已知芳芸、紫箫在老太太面前再三保举他,不然也几乎闹的同秀春一样。书带赶着到怡安堂,先给太太磕了头。桂夫人吩咐他些说话,折到承瑛堂去,正是查大奶奶回话出来。书带上去见老太太,磕了一会头。祝母道 :“听见你很 出力,诸事勤谨,照着这样下去,我自然还要抬举你。别说那样不要脸的东西。”书带连连答应,站起来走到芳芸、紫箫面前,眼泪汪汪的跪了下去。慌的芳芸们赶忙将他扶住,说道:
  “各人自爱就是了,老太太再没有不知人的好歹。”书带点头 答应。
  只见周婉贞进来,向着老太太们请个安。祝母问道 :“你 到老家住了几天?”婉贞答道 :“住有十来天。因伤风发了几 夜烧,不敢回来。知道金陵王姨太太们送新大奶奶来,又是郑姑娘恭喜,亲家太太上门,还有三老爷做斋念经,多少热闹事。
  我急着要回来,身上再不能退烧,头疼的什么似的。这两天才略么好些,挣扎着要回来。刚才在公馆门口经过,遇见玉大爷同两位新奶奶,一准要我下轿子同进去请安,谁知王姨太太、薛姑太太一见面就骇了一跳,说我是他家侄女儿凤姑娘出来显魂。还有这两位太太跟前的几个姑娘们,瞧着我出眼泪,真是丧气。我坐了一会,身子不舒服,先自回来歇息一天。不知老太太明儿到接引庵去不去?”梅姑太太应道 :“不但老太太 没有空儿不去,连咱们都不能去,你替我们在佛爷前多磕些头罢。”婉贞道 :“老太太们不去,我也不去。我要过了十月, 方可出门。”祝母们笑道 :“这是为什么,好好的要过十月方 可出门呢?”婉贞道 :“那天在姥姥家里算命,那个先生说我 九、十月间大不好,要过不去,说是要遭凶。若是避得过,将来很好。叫我这几个月千急别出门,总在家静坐着,包管无事。
  我姥姥再三说,叫我别到那儿去,避过这几个月,等到十月初四,去给姥姥做生日再出门。”老太太们笑道 :“你听那瞎子 的混话,你是个姑娘家,有什么遭凶呢?再别理他,不过两个月小心些儿就是了。”正在说笑,槐大奶奶进来回道 :“梅姑 老爷在介寿堂给老太太请安。”祝母笑道 :“他逛烦了,又该 回来歇息。”同着秋琴娘儿两个回到介寿堂去,海珠、秋瑞左右相扶。梅白在院门迎着,一同进了堂屋,随给老太太请安道恼。夫妻女儿见礼已毕,说道 :“三兄弟那病原是好不了的, 再不知他去的这样快。细想起来,与其不疼不痒的受罪,又不如早早儿丢开手,省了老太太早晚的牵挂。袁了凡说的好,生老病死,时至则行。譬如一树鲜花,开落各随其便。且天地间事无全美。你老人家既富贵,又寿考。 我常听见有人说道 :
  ‘能够像祝老太太的日子,叫我过一天就死也甘心。’这样说起 来,你老人家是个活神仙,落得逍遥自在,寻个欢乐。儿孙们穷通寿夭,听其自然。你老人家何必还要出神仙眼泪呢?”祝母们不觉大笑,说道 :“你这一套话,比八角鼓儿还说的开心。 我这几天已丢开这一条儿,真个的,发什么烦呢?”秋琴道:
  “二哥哥连日辛苦劳乏,正望你来帮着照应,又别去游山看水 的,找不着个影儿。三兄弟虽择了二十八发引,还没有定准,你见二哥自然知道。这十八是出殃,老太太同咱们在富春阁躲殃,请沈四姐姐们来听南词。承瑛堂的人,都躲在瓶花阁,二哥哥同你们躲在意园,随你去饮酒行令,全不管了。”香月笑道 :“躲个什么劲儿?我从不信什么鬼儿怪儿的,那里有这些 老谣?明日十八你们都躲开,让我一个人在承瑛堂坐着吃酒看书。等着有鬼来,我拿着几个叫你们瞧瞧。”祝母道 :“罢呀, 别的都可呆气,这件事断呆不得的。十八你简绝同二哥哥在园里去吃酒,横竖崇善堂的人前后都躲一个干净,也找不出一个人影儿。”梅告白辞出去,一路走着摇头笑道 :“鬼是人做的, 仔吗倒要躲他?”祝母们听他自言自语,甚觉可笑。
  娘儿们商量一会给蝌二奶奶饯行的话,随将春燕调到凝秀堂,补秀春的缺,又将三多调了怡安堂。吩咐垂花门的家人媳妇们,以后姑娘们不许混自出去,务要严紧管束。因垂花门近来事繁,查、槐两人再分了上下班,不能照应,同桂夫人再三商酌,将周惠的媳妇、廖升的媳妇添派垂花门办事。绣花处派了杨华同金映两家媳妇兼管,他们的针黹做得干净。将文吉的媳妇调出来在怡安堂听事。老太太派定,周家的带了众人上来磕头,各人都去交代任事,姑娘、嫂子们彼此纷纷道喜,热闹了半日。
  这几天,四位姨娘都预备三老爷出丧一切事务。陶姨娘屋里有各处来领银两费用,这处那处闹个不了。荆姨娘屋里催办一切素衣素裙,又兼着是七月半,各处寺庙年例香金、油米以及各义冢施食、焰口费用,还带着这个要支工钱,那个要借月钱,不断的是人,无休无已。李姨娘屋里自从给老太太做寿日起,接着三老爷的丧事,这些酒席、点心都算不了的帐,发不尽的钱,又添买各色海味、小菜,买办应用什物。朱姨娘那儿赶办各处素色铺垫,素灯素彩以及连日亲友家庆吊礼文,又添办点心、果盒。这四处的姑娘们,真一刻也不能歇手。怡安堂的甬道上同两廊下,往来不绝,都是办事之人。梦玉、九如、汝湘至半夜回来,说王三舅母们改日来宅之话。一宵无事。
  第二日,正是七月十五。祝筠一早起来候众人上来请过早安,伺候老太太到六如阁拈香,又到致远堂宗祠内祀祖。诸事完毕,祝母回到介寿堂。垂花门的查、槐、周、寥四个管家婆,率领着众家媳妇、姑娘们给老太太、姑太太、两位太太、各位奶奶、小姐、姨娘道十五的喜。众人正散了出来,只见祝筠拿着一封书子到介寿堂,见老太太说 :“大哥哥有差来,书上说 桂老三一准十六起身。倒是贾亲家作伐,将蟾珠定给三兄弟做媳妇,已经下定做了换门亲。”老太太笑道 :“这倒是件奇事,又省了松大哥哥的这封书子。明儿他的家人转去,你将这件事通知他,也叫他放心欢喜。贾大姐姐不知二十起身是准不准?
  “祝筠道:“信上说,荣府贾大姐已经搬行李上船,准于二十 动身,万无更改。倒是大哥哥接着老三的信儿,狠狠悲苦了几天,又添出些病症,大嫂子十分着急,这怎么好呢?我打谅着过了老三的事,要进京去瞧瞧。若是可以动得,就放大胆子下船回来,到家养病还有个照应。这传书可信,到底不是个事。”
  祝筠一面说着,将书子递与海珠, 念给老太太听。姑太太们 都道 :“真个大哥哥来家倒有个照应。这离的远了,倒叫人时 刻惦记。”老太太眼泪纷纷,点头叹息,说道 :“我前世不知 造下些什么孽,叫我老年来见这些悲苦!”祝筠同姑太太们都说道 :“这是各人的寿数,勉强不来。求老太太诸事不用放在 心上。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老人家落得怡养暮年,以娱老景,何必为儿女们动这样悲苦?”众人苦劝一会,祝母道 :“你们 今日都有事,出门且去应酬一日,晚上回来写书子,叫你大哥哥带着病儿回来罢,等我瞧着也好放心。过这几天,将东宅里给他收拾妥当。安和堂关的长远,咱们先派些人过去住着,别冷了屋子。薛姑太太的蝌哥儿,他同二奶奶一准明日起身,我也再三留他不住。王三姨妈说,孩子们做官心切,让他去罢。
  况且限期已紧,不能耽搁,我想不便强留。明日一早,将程仪礼物先行送去,就请蝌二哥过来,在这儿饯行上船。王三太太们,我都说明,搬到咱们富春阁,住到贾大姐姐们来了才许回去。他们俱已应允。叫垂花门差人知会几家至亲太太们,明天到我这儿,给薛二奶奶公饯罢。”祝筠同桂夫人答应,一齐退出,各去应酬办事。祝母领着海珠、芳芸们祠堂拜祖。晚上是十二众戒僧施食焰口,各处烧包化纸,好个热闹中元鬼节。
  次日一早,桂夫人将应送的一切礼物先行送去。薛蝌夫妻不敢辞长者之赐,全行拜领。赶着将应带去之衣箱、行李物件俱发上船去。祝府差人请过数次,沈夫人、薛姑太太领着薛蝌夫妻来到祝府。郑姑太太们早已等候,彼此相见,请安问好,祝母十分欢乐。连日石夫人调养强健,因想着腹中骨血要紧,不敢违老太太之命,将悲苦心肠且丢在一边,同众姐妹们照常说笑,祝母甚觉安慰。今日给蝌二奶奶饯行,又是接着定蟾珠的喜信,还兼着郑、顾、梅三姐妹结亲家,给魁儿定亲,将祝母乐的笑不绝口。
  早饭之后,都往天香阁赏新桂。此时正是孟秋时节,天气爽朗。祝母们各谈些家常事务,蝌二奶奶娘儿们未免有分离之感,依依不舍的再三叮嘱。沈夫人道 :“二奶奶,你只管放心, 不用惦着你家太太。虽是儿子媳妇不在跟前,你是瞧见的,咱们姑嫂就同手足姐妹一样,再受不着一点儿委屈。这会儿又得了你梦玉兄弟,也同亲生儿子不差什么,这儿老太太又疼顾的什么似的。接着是大姨妈回来,宝姑娘母女重逢,还添了个月姑娘的女儿,你想想,太太还怕无人照应吗?只要你夫妻和顺,二哥儿的官声卓越,给父亲争气,这就是孝顺好儿子。像这会儿,你两个哥哥嫂子何曾在我跟前?咱们这些人家子弟,守着父母终老的也就很少。” 薛二奶奶连声答应。梅姑太太道 :
  “让他到海棠院去同众位姐妹们叙谈一会,咱们也就上席。他 有小孩子的,让他们早些儿上船罢。”薛姑太太道 :“大妹妹 说的不错。既蒙老太太同姨妈、姑娘们给他饯行,赏他酒饭,就让他们摆在海棠院罢。”桂夫人道 :“这很使得,兄弟、妹 妹们都一堆儿的热闹。”薛二奶奶离了天香阁,出如是园,见各家跟来的嫂子们多半在值宿房里叙谈说笑。刚走到瓶花阁院门,修云、汝湘、九如笑道:“在这儿迎接大驾,叫咱们站在影壁前等这一大会。” 邢岫烟道 :“候太太们说完话才得下来,倒要妹妹们劳驾。”姐妹四个一同来到海棠院。梦玉、梅春、海珠、掌珠、秋瑞、芳芸、紫箫就安席、让坐、送酒。姐妹弟兄共坐两席。因相聚亲密,眼见就要分离,甚觉难舍。邢岫烟道 :“当年我在荣府大姨妈家,宝兄弟同众姐妹、姑娘们 也很说得上来。就是宝兄弟同林姑娘常要害病,令人讨嫌。自从我嫁到薛家,跟着太太,离了荣府已是多年。今年与玉兄弟、众姐妹相逢,就像遇着当年姐妹一样,连相貌大概相同。这秋瑞妹妹,咱们更有一段前生缘分,一见面就很亲热。”秋瑞笑道 :“我也说不出这缘故,自然前世有些道理。”姐妹们畅谈 无已,见红绶进来说道 :“太太见天色将晚,叫二奶奶带着太 阳光儿上船吧。二爷进来磕头拜别呢。”邢岫烟不敢耽搁,同弟兄姐妹依依难舍,哭拜一回。掌珠不出房门,梦玉姐妹同至富春阁,祝母们正同蝌二爷说话,邢岫烟走上去同着夫妻拜别。
  祝母见他们要去,甚觉不舍。薛姑太太母子、婆媳分外伤感,彼此哭的难住。祝母同众位太太送到垂花门口,命梦玉、梅春姐妹送上船去。赴任之事、祝母、薛姑太太有伤离之感,留下众位太太相陪欢笑。
  住过十七,到十八早是躲殃日期。石夫人跟着老太太在沈夫人富春阁,芳芸、紫箫俱往海棠院,丫头、嫂子各人住开。
  承瑛堂设了三老爷坐位,摆上供席,卧房内外地下筛上细灰,香烛、酒饭预备守夜。怡安堂添派丫头、媳妇们看管守夜。各处院门、房门俱挂镜子、弓箭、腰刀、宝剑,窗前檐下都是红彩朱符。到上灯以后,介寿堂、承瑛堂静悄悄的,并无一点声响。祝母在富春阁听说南词;梦玉、修云、梅春同姐妹们都在海棠院;四位姨娘邀些执事姑娘,在集瑞堂饮酒作乐;祝筠、梅香月、鞠冷斋请了本宅的清客师爷,都在意园吃酒热闹。
  梅香月吃到半夜,酒酣兴发。因想着要去瞧鬼,三不知的溜出园来。此时到处都是关门闭户,甚觉可笑。独是一人走到崇善堂,静悄悄并无声响。灵前点着一对白烛,结着两个大烛花,昏光摇曳。随将烛花剪去,看那桌上供的酒席丝毫未动,因对着祝露的影像笑道 :“我知道,三兄弟一人饮酒寂寞,特 来奉陪,畅饮三杯。生死虽是异路,亲谊原是相同。虽人鬼相见何妨?”说着,将供的酒杯举在祝露嘴边,敬了一会,放下杯子刚要让菜,只见两只烛花忽然一缩,绿阴阴的光亮只有豆儿来大,觉得身上寒毛一齐竖起来,笑道 :“三兄弟来了,我 正在这里等你。”道言未了,烛光忽然大亮,四处一看,并无影响。瞧见那孝幔倒像有人扯着乱动。定睛细看,依然如故。
  正在思想,忽然孝幔里像是东西炸开的一响,其声甚大。不由的唬了一跳,仗着胆子将灵前烛台拿了一只,走到幔边,刚揭起半幅,迎面一阵冷风直吹入骨,接连两个寒噤,口中一晃,将一只蜡烛吹灭,竟掌不住。那周身寒毛又俱直竖。桌上的那烛光又阴了下去,赶着过去将手中这烛对上,刚才点着,只见挂的那幅影像乱响乱动起来,很像有人拿手在上面擦的响。不觉身上又起了一个寒噤,忙问道 :“三兄弟回来了吗?”连问 两声,并无答应,很觉有些胆寒。那两只烛光不住忽明忽灭,耳边隐隐的听见叹了两口气,其声又轻又冷,不像人声。想道:
  “必是我阳光在此,阻住他不能来去也未可定。谁知人鬼果 然各别,要见个面儿,也就费事。”对着影作了一个揖,说道:
  “三兄弟,我在此叫你不安,我去,让你出来逛逛。 我刚才一团高兴,被你骇的酒已全醒。”折转身走出灵前,看见厅上远远站着一个大黑影子,有一丈多高,屹然不动。放大胆赶着去瞧,又寂然不见。再回过头来,见灵前站着两个人,看不出面貌,孝幔边像是祝露站着,只是烛光昏暗看不真切。忽然一阵冷风,吹的寒毛直竖。见祝露坐在上面举杯饮酒,有两人站在桌前,在菜碗上就着大吃的热闹。忽然慌慌张张转眼不见,有阵冷风一直扑了出去,烛光复然大亮,想鬼已去。听见台阶下,“咕咚咚”两声甚大,像是跌倒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