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复梦

  夫妻两个商量停当,韩捣鬼将友梅骗了起身到京,住在一个小饭店里。找着孙姨娘同花子空说了来意,他们大乐,就叫韩捣鬼第二天带友梅到他家去。这天正是孙姨娘、花二奶奶同金哥儿们都有买卖,又是几个出钱的冤大头,就叫友梅陪酒,意思要在这几个冤大头里替他梳拢了,底下就好放手做买卖。
  谁知这友梅天生节烈,听见叫他陪客吃酒,他就勃然大怒,立刻往外就跑,大喊大叫,寻死觅活。将几个冤大头吓的胆战心惊,赶忙说道 :“罢呀,快些送他回去,别闹乱儿。这几天城 上拿的紧,别叫咱们淘气,快叫他去罢。若是不叫他去,咱们都散了。”老孙听见,赶忙叫韩捣鬼”且领回去,等咱们慢慢引他动了心再办罢”。
  韩捣鬼无奈,只得叫辆车将他装上,自家跨着辕儿。走不到多路,进了一个胡同,只见墙边有个大黑影子在马头上直扑过来。那马就大惊飞跑,往前直奔,赶车的那里带得住?他一直冲出胡同口去,正遇着贾府的车,插在一堆,两边牲口都惊跳的多高。韩捣鬼如醉如痴坐着不动,忽然看见许多堂客站在面前,他正看得出神,只听见一阵声响,脑袋上的鞭子就如雨点的打来,脸上、耳上、身上无处不是鞭子。这才大惊,赶忙跑下车,缩着头往人缝里拼命挤了出去,往前飞跑,也看不出是那里,见弯转弯,跑了半日,四处并无人声。
  此日正是七月十五日,月明如昼,见有一所大宅子,两扇大破门关着,并无人声。就在大门外的石礅上坐下,喘了半日方定。听见四处哭声断续,远近不一而作。还有人家烧包的火光,忽明忽灭。一阵风来,不知是那里施食放焰口,经声梵语,隐约可听。坐了一会,心中十分烦闷,站起来在那月光之下信着脚儿混走。又转了一个胡同,刚走进去,望见前面像是几个堂客在那里说话,笑声盈耳。赶忙走上前去,刚到三岔地方,见有三个娘儿们要往东去,有一个是往西去。只听见那三个说道 :“明儿吃你的喜酒,不兴混赖。”那一个笑道 :“这是前世的姻缘,也亏我的工夫等到今日,要先偏你们了。横竖你们也来的快,咱们明日见面再说罢。”韩捣鬼在他们背后月光下看去,都衣装华丽,就是面貌看不真。听他们的声音,只觉得娇声呖呖,令人心醉。此时心旌摇荡,把持不住。见那一个独自往西转了过去,急忙上前。刚转过犄角,觉得一阵冷气,身 上打了个寒噤,心中害怕,顿觉寒毛直竖。正要折身回去,耳边只听见”嗤嗤”声响,站住脚低头一望,见那个堂客蹲在墙边见小外儿。
  韩捣鬼两边一看,并无人影,就放大胆子走上前去,说道:
  “大奶奶要手纸,我这儿有。”那堂客笑道 :“我正想着要手纸,你倒知趣。”韩捣鬼听见说他知趣,心中大乐,赶忙取出,蹲下身去递了与他,顺便伸过手去碰了一碰。那堂客笑嘻嘻将他的手一推,说道 :“叫人瞧见,像个什么样儿?”韩捣 鬼问道 :“你住在那儿?家里还有谁?”堂客道 :“我就住在前面不远儿,家里只有我一个。”说着,站起来系了裤子。
  韩捣鬼看他脸儿很像他老婆王三儿,还觉得十分媚妖。此时心不自主,问道 :“我到你家去坐坐,使得使不得?”那堂客笑 道 :“我本来要邀你到家去坐坐,怕你嫌我。”韩捣鬼笑道: “我若嫌你,不在这儿同你说话了。”说着,将他的手拉着同 走,问道 :“你为什么手这么冷?”那堂客笑道:“立了秋有 半来月,早晚风凉,衣薄故此手冷。”说着,走不多路有一个顶小的圆门儿,那堂客蹲下低头进去,韩捣鬼也照着钻了进去。
  只见里面房屋甚多,高楼大厦。拉着那堂客正要求欢,听见外面人声嘈杂,喊叫震耳,男男女女像是打架,其声甚近。韩捣鬼甚觉心惊,说道 :“我去罢,别叫你淘气。”折转身就走。 那堂客赶忙过来,将他拉住,说道 :“好容易我等了你来,你 怎么说是去呢?你不用害怕,我同你到楼上去睡,再也没人知道。”韩捣鬼此时身不由己,可怜只得跟他上楼。那楼梯十分难走,堂客在前将他拉了上去,见那楼上并无床帐。壁上有一个面盘大的月光儿,望过去,里边桃红柳绿的又是一个地方。
  韩捣鬼问道 :“那是什么地方?”堂客道:“那是仙境,要有 缘的才能够去瞧。”韩捣鬼问道 :“不知我有缘无缘?”那堂 客笑道 :“若是无缘,如何到得这儿?你只管放大胆子去瞧。” 韩捣鬼十分欢喜,走过去,看见里面金银珠宝遍地皆是,还有许多美人,瞧见韩捣鬼都用手乱招。韩捣鬼伸头过去与他们说话,不觉那月光已套在脖子里,那堂客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韩捣鬼大大的打了一个寒噤,回过头来,见那堂客面似石灰,两眼吊出在外,披着头发,口中拖出有三寸多长的红舌。韩捣鬼要叫”哎呀 ”,谁知脖子里业已箍紧,叫不出来,瞪大两眼 看那堂客,两泪汪汪一言不语。心中正在悲切,只见堂客将他一推,顿觉万箭攒心,身悬气闭。
  这韩捣鬼只为要将侄女送入烟花,以至神鬼不依,叫他做了悬梁自缢鬼。可怜他靠着个王三儿,吃了几年风流茶饭,使几个风流银钱,夫妻两个坏了良心,还要将个冰清玉洁的香闺丽质送入青楼。如今撇下王三儿别抱琵琶,自家落了个财色两空。这正是:
  一生用色仍归色,临死贪财总误财。
  谁知韩捣鬼遇着吊死鬼,将他引入老孙的院子里,吊在一棵大枣树上。老孙同花二奶奶、金哥儿这天正邀了两个快家子赌钱,伙着吃两个冤大头的钱。内中有一个大头姓包,插号儿叫毛包。他有钱有势,任什么儿也不怕,又长了一个古怪脾气,专爱闹个事儿。今日一会儿输了八九百银,他也慢不要紧,又到一个人的面前做庄,毛包去抓他的骰子,说道 :“卖给我罢。” 那人将他的手一推,说道 :“不卖给你。” 这毛包脸上磨不开,登时大怒,抓起骰子,照那人脸上一撒。那人又是个标子,那里受得?拿起骰盘,照着毛包脑袋上就打。毛包瞧见赶忙将身子一闪,那盆就端端正正打在一个人的脑袋,只听见”噗嗤“一响,鲜血直喷。不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 脱官司移花接木 免俗套醉酒长亭

  话说毛包看见那人将骰盆打来,赶忙将身子一闪,那一个二三斤重连土包锡的大碗,斜打在金哥儿囟门上。来的势重,只听见”拍插”一响,登时鲜血直喷,金哥儿往后一仰,登时间做了青楼恶梦,栽倒地下。毛包瞧见越发不依,喝令家人们捆起他来。那个标子那里肯依?推翻桌子,也叫车夫、小子一齐动手乱打。这一片喊声,惊天动地,将烛台灯盏一齐打灭。
  家人在黑暗之中混打。那街上过往的人渐渐多起来了。左右街坊都开出门来瞧热闹。听见里面喊道 :“打死人了!”正在喊 叫,只见几个人披头散发往外飞跑,浑身衣服扯碎,满面流血,嘴里嚷道 :“好打,好打!叫你们这些忘八膏子跑掉一个的, 也算不了我包大太爷!”说着,分开众人跑到街上,叫家人去将堆子上的叫来,说道 :“花家出人命,这男男女女跑掉一个, 我明儿问你要人!我浑身都有伤,明儿一早上城去报。”堆子上的听见,拿着灯笼赶忙进去,那些男女还围着一个人正在打呢。连忙吆喝众人住手,看那被打的人,不是别个,竟是花二爷,已经打的呜呼哀哉。堆子上的官儿说道 :“外人打他,你 们还要抵死的劝开才是个道理,怎么你们是他的老婆,倒同着外人将他打死,这不是胡闹吗?”孙家的们如梦方醒,彼此惊异,说道 :“我们刚才明明是扯着张标子打,怎么又打的是他 呢?”堆子上的笑道 :“这是那里话呢?你一个人瞧错罢了, 也没有你一家子都瞧错的道理。这话哄谁呢?那边地下的,又是谁打死的?”众人指道 :“那是张标子。”堆子上的说道: “你们都不用走开,咱们好写报单。”老孙同花二奶奶商量道: “咱们这场官司是打定了,谁替咱们照应家里?”花二奶奶 道 :“赶着去接咱们二姑娘来,叫他照应。我还有一个主意, 这堆子上的几个人,多多的给他点儿东西,求他报单上别说是咱们打死二爷的。明儿到堂上,我同你一口咬定张标子,拼着拶两拶子,衙门里上下多花几个钱,谁还不照应咱们吗?”老孙点头,赶忙拉了堆子上的头儿到屋里说话。先将手上一双金镯子送了他,求他报单上照应的话。那个人将镯子拽在腰里,说道 :“咱们也不要你多少,你给我们二百银,我的报单上只 说是你们到堆子上喊禀就是了,别的我也不管。设或张标子说出咱们瞧见你们打的,官儿叫去问,我们只说见你们围着打张标子就是了。”老孙同花二奶奶”千哥哥、万哥哥”的叫着说道 :“横竖官司完结之后,我姐妹两个靠定你一辈子呢。”那 头儿笑道 :“既是这样,咱们就是一家人。你两个这会儿就赶 着到坊上去喊禀,就说张标子逞凶连毙人命。明儿到堂上去,松不得一句口儿。 这不是当玩的,拼着要吃点儿苦才得呢。” 老孙们依他去办,一面分头去叫张二姑娘同金哥的父亲,一面到坊上喊禀。回到家里,天已大亮,瞧见西边院子里大枣树上吊死一个人,众人都吃了一惊。定睛细看,认得是韩捣鬼,不知多会儿吊在这里。金哥儿的父亲马胖子说道 :“我倒有个主 意,这会儿我二姑娘已死,我又没有空儿陪着打官司,况且那两个主儿都不认得我,竟将二姑娘做了这吊死鬼的女儿,就说他见女儿被人打死,他气忿自缢。我撇开身子,好帮着你们打官司照应。”老孙连连点头,花二奶奶道 :“你瞧他脸上倒像 还带着伤呢。”正在议论不了,见张二姑娘急忙忙的跑了进来,惊问道 :“你们仔吗闹出人命来了?”老孙们将昨晚的事从头诉说一遍。张二姑娘道 :“你们还不穿上孝? 官儿也快来了,衙门里有人去料理没有?”老孙道:“还没有呢。”二姑娘道 :“我相与的一个上房先生,待我最好,各衙门都有熟人。 我去找他来,咱们就托他一个去料理。”花二奶奶道 :“很好, 你快去罢。”张二姑娘出来雇了一辆快车,飞撵的去了。一会儿,就同那位先生坐车同来。老孙们邀在屋里,将缘故说了一遍。那先生算了一算,各衙门拢共拢儿要三千吊钱,都包在内。
  老孙一口应允,先给他一张银票,是一千两银子,“你拿去料理,余下的一半天再找补”。那先生瞧着他办事简绝爽快,心中十分欢喜,就赶着坐车替他各处去照应。老孙同花二奶奶赶着又托两个最相好有势力的人,花了二三千两,替他们打点明白。
  老孙姐妹两个打了一场人命大官司,没有吃着一点儿苦,竟做在张标子一身上问了个斩决。后来老孙们念韩捣鬼死的苦,将王三儿接来,拉着张二姑娘伙开着局子,倒也兴旺。只可惜花子空闹了个四大皆空,如是而已。此话交过不提。
  且说王夫人们一早起来,梳洗收拾。珍珠也替友梅换了衣裙衫裤鞋子,他们一样都穿素服,赶着领他到太太屋里来请早安。王夫人见他三姐妹站在一堆不分上下,心中十分欢喜,说道 :“看不出不是我生的女儿。”正说着,珠大奶奶也进来给 太太请安。宝钗、宝月两姑娘同大嫂子见礼。宫裁将友梅周身瞧了一遍,笑道 :“真个是太太的女儿。”王夫人笑道 :“谁说是假的吗?我瞧着这孩子倒很有些福相。” 珠大奶奶道 :
  “同宝妹妹、四姑娘姐妹三个的品貌竟不分什么,谁不说是太 太的姑娘呢?”正在说笑,林之孝进来回话说 :“厨子们一早 都在长亭伺候,太太们差不多也可以先到那里去等。”王夫人点头,吩咐 :“家里还留珠大奶奶、月姑娘同你。家里的照应发行李,总要上紧赶办。我又得了个六姑娘,真是可喜。”林之孝道 :“昨晚上垂花门传话出去,知道太太得了六姑娘。因 夜深,今日来替太太道喜。”王夫人命友梅见了林大爷,林之孝赶着给六姑娘道喜。王夫人道 :“六姑娘是宝二奶奶姑妈的 女儿。这姑老爷姓韩,是个名士。夫妻不在了,他倚着一个当家子的叔叔,叫做什么韩捣鬼,将他骗了进来,要卖他到不好人家去。六姑娘不依,哭着喊着要寻死上吊,那家不好人家没有法儿,交还他的叔叔,坐车回家。谁知道儿上碰翻宝二奶奶的车,是这样才将他带了回来。说起来,才知是自家姐妹。我听他叔叔这样坏良心,我也断不肯将他放出去。你一会儿去找着他叔叔,同他说明,赏他几两银子叫他回去。从此以后,只当没有这个人。他若不依,不但不给银子,还要送官去办他。
  你瞧着该应怎么办法就是了,横竖这个人我是要定了。今儿回来,我带他去拜祖先同大太太们。”林之孝答应去办不提。
  王夫人等着平儿上来同吃点心,诸事交给珠大奶奶同宝月。
  吩咐停当,领着琏二奶奶、宝二奶奶、珍珠四姑娘、友梅六姑娘,每人一辆飞檐大鞍车,带领着多少丫头、嫂子们共有一二十辆车,家人、小子骑上牲口,一直竟往长亭而去。此时正是七月中旬,秋光高爽,那些村庄妇女满头戴着野菊花儿,三三两两在那里簸麸碾麦。两边地上的高粱俱已含苞吐穗,十分丰足。走了半日,约有十五六里来路,才到长亭。
  太太们下了车,这店里都是贾府办的铺垫、灯彩,摆的很体面,厨子们早已备办妥当。太太们用过茶,到外面来瞧瞧野景儿。宝钗、珍珠想起在这里送柳太太起身,同着琏二哥遇着那个和尚,谁知他竟能割恩断爱撇下妻子飘然而去!今日我们都在这儿,不知他在那里逍遥自在呢?珍珠想到伤心,不觉掉下泪来。宝钗瞧见,忍住悲切,将嘴努了努,珍珠赶着掉过头去擦泪。平儿瞧见问道 :“四姑娘又做什么?”珍珠笑道: “我一辈子怕见野景儿,瞧见了就要伤心。”王夫人道 :“明儿下了船,时刻都是野景儿,你那里伤得这些心!”宝钗道 : “我那年在这儿送妈妈起身,几乎将心肝五脏都哭的要掉出来。 香菱哭的更利害,谁知他到家就不在了!咱们同妈妈倒快要见面,只可怜那个香菱想起来原该要伤心。四姑娘又不为这个,又不为那个,瞧着野景儿就流眼泪。你那眼泪比林姑娘的还要多,倒像眼皮子上带着个眼泪口袋,不用费事顺着口儿往下就流。”太太们听了,都忍不住吃吃大笑。珍珠道 :“咱们由水 路回去,不知到林姑娘坟上去便不便的?”王夫人道 :“我听 见老爷说,在平山堂的后身湾船上去也不远儿。这几年谁去替他们上坟?可怜只怕连上堆儿都塌完了也论不定。我原想着过扬州要去给姑太太娘儿们上坟。我还有金山寺的一个愿心,还是我进来的那年许下的。这一磨儿回去,必得要耽搁一天还了愿心。”宝钗指道 :“那一阵,只怕是他们来了。”众人抬头, 望见灰尘蔽天,那一群车马来的不少。渐渐走近,梁贵过来回道 :“大太太们来了,前面骑顶马的很像汪福,后面牲口上像 是珍大爷同蓉大爷。”正说着,那车马来得很快,已看明白,果然一点儿不错。也是一二十辆车,还有一二十匹马。汪福骑着顶马,看见二太太们都站在外面,远远的就下了牲口。后面珍大爷们瞧见了,又走近些儿,也下了牲口走着过来。大太太车已到了面前,媳妇们赶着过来伺候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