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复梦

  “老太太这话还有谁听见?”芳芸道:“晌午些儿八角鼓的出 去了,老太太叫唱南词的歇歇儿再进来。那时候只有老太太同三老爷娘儿两个谈心,旁沿儿就是我同紫妹妹伺候。今儿连紫丫头的事也有几分信儿。”秋瑞道 :“紫妹妹的事怎么有信儿 ?”芳芸道:“三老爷指着我同紫丫头道:‘妈妈,我有这两个好媳妇,同大房的两个也对得过。’老太太道:‘你这房比大哥那房还多一个。’三老爷道:‘我知桂老三肯不肯呢?’老太太说:‘有你松大哥做媒,二哥哥、二嫂子作主,况且换门亲,有什么不肯呢?’底下就接着说你的话,说道:‘秋姑娘,我瞧他人也很好,我原要说给魁儿,就是年纪太大不相对,况且鞠太太老夫妻两个是一天也离不开的。我的意思,请鞠太太搬了进来,就同鞠老爷住在蕉雨山房。将梦玉给了鞠老爷夫妻做个养老女婿,他两个老人家也有了个倚靠。’三老爷道:
  ‘妈妈见得很是。’”秋瑞道:“不用说了,任什么人面前也别提。后日十九是观音菩萨生日,照会紫妹妹,咱们三个到佛前结一个同心姐妹。”芳芸点头。
  秋瑞回过头来不见了梦玉,他就头也不回一直出去。来到怡安堂,连个影儿也不见,瞧瞧吴嫂子也不看见,忙忙的绕过景福堂到了垂花门口。见吴家的站在那里同查大奶奶说话,秋瑞忙问道 :“大爷呢?”槐大奶奶道:“到席上让酒去了。” 秋瑞就将找他的缘故对门上两位奶奶说知。他两个大惊,说道:
  “不亏鞠姑娘细心,我们那里想得起?真个这是件要紧事, 必得管住他才好。”说着,走到门边,连忙高声吩咐道 :“你 们都照应着,别叫大爷到后院里去。瞧见走到夹墙门口就赶紧止住着,大爷若是不依,你们赶着来对我们说。”外面的众人齐声答应。查大奶奶又说道 :“再差个人,外面去照应着大爷。” 众人也响响的答应了。秋瑞听着,这才放心。槐大奶奶道:
  “姑娘请进去罢。”秋瑞同吴嫂子走着,心中十分自慰。来到 景福堂后卷棚底下,对吴家的道 :“你去对二姑娘说,已经有 人瞧着呢,只管放心,我在景福堂照应,一会儿就来。”不言吴家的到园中之事,秋瑞在景福堂照应各位夫人、太太。且说梦玉在这四处席上,俱极意欢让一回,闹的周身皆汗,拿着把扇子站在春晖堂院子里不住乱扇。东院里住的顾师爷,字蓼洲,是专画小照美人的,梦玉也同他说得来。梦玉画了一幅小照,因去接松大人,就忘了取进去。这会儿,顾蓼洲散了席,洗澡乘凉,换了件纱衫子,拿着一把大芭蕉扇,走出院门来看热闹,谁知正遇着梦玉在院门站着扇扇。蓼洲笑道 :“大爷今儿忙坏 了!”梦玉转过脸来,笑道 :“二哥还没睡吗?”蓼洲道 :
  “早着呢,那幅小照画得了,大爷也不来取。”梦玉道:“很好。 我这会带进去,同你到屋里去瞧瞧。”蓼洲道 :“就在架子上。” 梦玉同顾蓼洲刚进院门, 后面有人叫道 :“请大爷。”梦玉回过头去,见是垂花门外听差的金映。梦玉道 :“我在顾师爷 屋里看画,就进去。你到敬本堂去等着罢。”金映答应去了。
  梦玉到顾蓼洲屋里坐下,蓼洲将灯拨亮,就在小书架上取下一幅绢画的小照,梦玉接着,问道 :“你桌子上的这些扇子 是谁的?”蓼洲道 :“都是里面姑娘们的,尽要画美人儿。还 得十来天可以全有了,横竖也不等着扇。过了明日,还要给松大人画小照。”梦玉将手中的小照打开,看那画的是“独立西厢下,迎风户半开”的景致。梦玉要了面镜子,左看右看,笑道 :“补起景来,越发像极了,真是妙笔传神!容日再谢。” 卷起来站着道 :“我还要画幅大横披,且等你的完结,完结咱 们再说罢。”说着,走出房门。
  蓼洲道 :“你这会儿还要到那里去?”梦玉道 :“不到那里,我拣直的进去。”蓼洲笑道 :“我倒教你一个走法,咱 们这后院的那堵墙塌了,还没有砌上,你只要一直过去,不多几步就是垂花门口。”梦玉道 :“怎么你这里的后墙又通垂花 门口?”蓼洲笑道:“这堵墙就是夹道,这头通马棚,那头是后院子,中间是垂花门的腰墙。那里有夹墙门,你到那里一叫就开,又省走多少道儿。”梦玉听了大乐,说道 :“很好。有 人找我,你只说我上去了,别说我走夹道儿。”蓼洲笑允。
  梦玉拿着小照走到后院,跨过塌墙,顺着月光忙忙的往里一直进去,竟到后院子来。只见一个大院子荒荒凉凉的堆着几大堆马吃的稻草,还有些盖房子剩下来的木头、砖瓦。满院的青草倒有几尺来深。远望去,后门口倒像有些屋子,慢慢走去,一脚高一脚低,那些怪鸟虫声与那空中蝙蝠忽飞忽止。将要走近屋子,只见那土墙边一溜儿站着五六个人,十分看不清楚,梦玉问道 :“是谁?”忽然不见,登时间满身毛发皆竖。 此时,甚觉进退两难,正在着急,隐隐听见有人叫道 : “梦玉!”听了听,又无动静。只得大着胆子走近屋边,瞧见 有间屋里隐有光亮,走到门边,里面有人又叫一声。梦玉听得明白,是素兰的声音,连忙应道:“素兰姐姐,我来瞧你。”说着,走了进去。只见一张破半桌上,点着个半明不灭的瓦灯盏,挨着靠窗的这个大炕。素兰坐在炕上,靠着个大枕头,穿着一件水红单绸子的短衫,水绿单绸裤,大红鞋。云鬓上戴着两枝儿夹竹桃花,一张俏脸只剩了手掌大,檀口上犹点着胭脂。
  原来这素兰本姓秦,今年已二十三岁。向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因见他性格温和,品貌又长的清秀,且年纪又大,所以将他调到凝秀堂,叫他在那里,倘或老爷要他服侍,生下一男半女,也就将他做姨娘。这也是老太太因为丁单子弱广延后嗣之意。谁知这素兰自有高见,他一心只看上了梦玉,任凭在老爷面前伺候,毫无一丝苟且,真个是守身如玉。二老爷见他如此端庄,心中也甚欢喜,每逢到凝秀堂,从不叫他伺候。素兰颇觉相安,他就一心一意的在梦玉身上。凡是梦玉到他屋里来,他分外亲热。
  这梦玉又是个惹人多情的一个宝贝, 粘着了叫人丢他不 下。谁知梦玉是天生成的情皮情骨、情血情内、情心情肝、情肠情肺、情肚子情舌头,连周身的头发、寒毛都是有情的。但梦玉虽是在情海里浸过了三千年泡透的情人,他与色字是毫不相干。情与色,竟是两途,离的远着呢!人家的多情是男贪女爱,朝云暮雨,粘皮贴肉,如鱼似水,这是好色,并非多情。
  梦玉是粘不上这些字,他的多情,又是独开生面的一个样儿。
  他也没有别的情法,只就他自己情起。他要吃饭,想着人也是要吃饭;他要穿衣,想人家也要穿衣;他怕冷嫌热,想人家也怕冷嫌热;他欢喜大乐,想人家也欢喜大乐;他心中委屈,想人家也心中委屈。不但一人如此,人人如此,就是大千世界恒河沙数的人皆如此。所以同这些姑娘们搅在一堆,并不知自身是男,他人是女。觉得他的身子就是我的身子,我的身子就是他的身子。以至那些姑娘、嫂子们见他如此一个中了情毒的道学,也就忘了他是位爷们,不拘是什么事,从不避他。那怕遇着擦身洗澡呢,大爷来就来,要去就去,听其自然。他不但在这些人面前不动色念,就是同海珠们做了夫妻,那鱼水之欢也是慢不在意的。实在这天风清月朗,春意满怀,偶而高兴也不过学那画写意画儿的先生,不求工拙,随便拓上几笔聊以适兴。
  这海珠姐妹们也不在枕席之爱,反以为是个知己丈夫,所以夫妻们分外的恩爱。就是那些要嫁他的,也是这个意思,并不是欢喜他会养孩子。
  谁知这素兰将梦玉的情字儿解错了,就入了情魔,害了情病,吐了情血,消了情肉,断了情肠。临要情终,还望着情人。
  此时正在情想,忽然见梦玉进来,就像得了一粒救命仙丹,连忙坐起来,叫一声“梦玉 ”,底下也就说不出话来。梦玉瞧见 十分伤感,赶忙过去扶住道 :“姐姐,我特来瞧你。”素兰点 点头,将嗓子里的一口痰吐了出来,然后说道 :“梦玉,我为 你死,你知道不知道?”梦玉道 :“怎么姐姐是为我死?”素 兰道 :“这里没有外人,将我死的缘故说个明白。我实在是不 能够嫁你,想成了吐血。可怜我保身如玉,一心在你。我如今还是个二十三岁未成人的闺女。我方才因为人多心里发烦,忽然晕了过去,心里是明白,老太太的寿日,厌厌气气的成个什么道理?所以挣扎着醒过来。他们搬我到这里倒也罢了。查大妈派老陈妈来服侍,这会儿叫他带着菱儿给我去取我的衣服、被褥来做装裹,我也等不到天亮。”说着,将手拉住梦玉道:
  “兄弟,我这会是要死的人,也顾不得害臊,我保住的身子我 今儿要交给你,同你成了夫妻,我死也暝目,也遂了我二十三岁的心愿。”梦玉道 :“姐姐如此为我,我怎么不肯遂姐姐的 心愿呢?只是病体如此,且保养几日再订佳期。我此时同姐姐相亲相抱,就是夫妻。”说着,解开衣服,将素兰抱住说道:
  “姐姐,等你病好,定如心愿。”素兰道 :“可怜我一片痴情,我这身子果然是你的。将来逢年遇节你烧张纸钱儿给我,我受你的也不害臊。”梦玉道 :“或者好起来也论不定。”素兰摇 头道 :“断不能。兄弟,我同你这会儿是谁?”梦玉将他抱住, 口对口儿说道:“我同姐姐是夫妻。”素兰点头道 :“好兄 弟,我真死的不委屈。你那卷子是什么?”梦玉道 :“是顾老 二给我画的小照。”说着,就打开来给你瞧。素兰道 :“真个 像极,一丝儿也不错。我有个主意,你依我不依?”梦玉道:
  “我这会儿同姐姐是何等恩爱!有什么不依的事。”素兰道:
  “你将这小影儿全挖了下来,我要咽下肚去。”梦玉叹道 :
  “姐姐,你真是我的知己夫妻。”说着,在身上取出一把小刀, 将小照儿铺在破桌上,接着那小影儿周身挖了下来,递与素兰道 :“姐姐,你瞧,越看越像。”素兰拿着这五寸来长的小梦 玉,眼泪汪汪的道 :“这才是我解相思的仙药。”放在手心里 搓成一个小团儿,噙在口中说道 :“兄弟,将那口凉茶递给我。” 梦玉赶忙递了过去,素兰喝了一口,将一个梦玉刚咽了下去,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
  梦玉瞧是菱儿同着老妈抱着东西一路说着进来,菱儿瞧见梦玉说道 :“外面老爷送客,各处找大爷呢。太太们也快散了。” 梦玉听见,赶忙拿着扇子,回过头来说道 :“姐姐保重!我 再来瞧你。”刚跑出门,听见素兰叫道 :“梦玉休忘今日!” 梦玉一面答应,飞跑的出去。到了夹墙里,一直往外飞奔。有一个人迎面走来,不知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小郎君伤情抱病 老寿母欢喜含悲

  说话梦玉正在跑去,迎面来了一个人问道 :“大爷怎么在 这儿?各处找寻,这后院里有个什么逛头儿?青天白日还要走出鬼来,什么人也不敢进去。大爷怎么这会儿想起到这儿来逛?”梦玉见是陆进,因说:“你不知道吗?你妹妹搬在后院里快要咽气了,我是来瞧他的。谁高兴跑到这后院里来?”原来素兰是陆进舅舅家的女儿,从小儿没有父母,过继与陆进的母亲,所以是他的妹子。方才门上的将素兰搬出来,陆进在敬本堂伺候,不及通知,因此他竟不知道。这会儿听见梦玉说,他倒吓了一跳,忙问道 :“这会儿在那里?”梦玉粗枝大叶说了 几句,说道 :“有人问你,别说我到这儿来。这件事托你去办, 务要体面。我去了,咱们明日再说。”梦玉飞跑,仍走塌墙里出去,穿出院子,正是各处客散之时,他就挤在客人里面走出大门外,站在一边送客。等着祝筠出来瞧见,对着家人们嚷道:
  “大爷在这儿送客,你们都不跟着伺候,倒往别处去混找!” 家人们不敢言语,走了两个过去,站在大爷身边伺候。只见一阵一阵的客人散出去,梦玉恭而有礼的候着上轿上马,直等着五处客人散尽,祝筠退了进去。梦玉同梅春等着送各位太太、奶奶、姑娘们的轿子都一溜儿抬出来,轿子里点着安息香。那玻璃窗里的太太、奶奶、姑娘们瞧见梦玉哥儿们,必要招呼说话,到了姑娘们更多说几句。这一百二三十乘轿子直抬了半夜。
  等轿子抬完之后,接着各家的奶子、姑娘嫂子、丫头老妈们有三百多人,没有一个不同梦玉好的,你拉着说说,我拉着谢谢,梦玉都要照应他们上轿。梅大爷实在乏的慌,先溜进去睡觉。
  此时祝府大门口比接考的还要热闹,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
  那些轿夫们笑道 :“到家没有一顿饭时,又得要来。”东方倒 已发白,里面请大爷。好容易等这些人上轿,他慢慢进来对着查本们笑道 :“今儿的轿子想来有一二千乘还不止。”槐荫笑 道 :“看着这么多,其实没有多少。今儿连里外只有七百五十 四乘轿子。每乘大轿给二百大钱,每乘小轿一百大钱,照着向例,增也增得有限。明儿早上,只怕还要多些呢。”查本道:
  “哥儿进去歇歇儿,就要拜生日。等着打杂儿的收拾完结,我 们摆设停当,就来请老爷、姑老爷、松大老爷们拜寿。”梦玉道 :“总要等老太太起来才得呢。”槐荫道 :“刚才垂花门传出话来说道:‘老太太打个盹儿就起来,要到六如阁同致远堂磕头呢。’等着老太太两处拜完,请到恩锡堂坐着,老爷领着众人拜寿。拜过了寿,开三出大戏,老爷们举觞敬爵。老太太进去之后到景福堂坐下,太太们领着垂花门以内的人也照着外边一样行礼敬酒。哥儿在里面等着,又别跑到那里去,一会儿叫人家找不着。”梦玉点头道 :“我知道,我不到那里去。今 儿还照着这几处唱戏吗?”查本道 :“又添了几处戏。老太太 在如是园、富春阁听戏。秋水堂也有戏,景福堂还照旧,外面的三处也照旧。又添了意园里二米堂、绿云堂两处的戏。今儿一共八处唱戏。”正说着,只听见有人叫道 :“查大爷到垂花 门去领绿云堂、二米堂的大红铺垫。”查本答应,就跟着梦玉由茶厅一直进去。那些打杂的里里外外都弯着腰扫地,查大爷吩咐他们打扫干净,众人都齐声答应。各处的灯也有点着的,也有拔了去的。此时众家人们辛苦一日,都去喝酒睡觉。那有家眷的都到各人院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