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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复梦
秋水堂正散了戏,纷纷走进院来。梦玉站在黑影里让他们过去,溜出了介寿堂的院门转到怡安堂。该夜班的刘嫂子瞧见,说道 :“我的祖宗!你跑到那里去了?大奶奶们早回来了,老 太太同太太们散了好一会,睡都睡了半天。你瞧瞧东方都吊了白。八下里找你,总没个影儿,你躲在那儿呢?”梦玉笑道:
“同个人说闲话,不知不觉的多耽搁了一会。”说毕,回到海 棠院来。海珠们忙问道 :“你在那儿呢?四处里都找不见。咱 们散的早,因为这些嫂子们辛苦了一天,让他们坐着也听会子戏。我又到三叔叔那里,等着老太太们散了,同到介寿堂伺候老太太安寝。又在妈妈屋里坐了一会,魁兄弟催着要睡,这才下来到怡安堂,老爷也上来了,请过晚安,回到家来又好一会。
你想想,这是多大工夫?天都亮了,你不知在那儿,叫人着急,四路八方的找了个翻江。”梦玉笑道 :“我站在一个地方听人 说闲话,直听到这会儿。瞧见众人进房,我那里知道是嫂子们听戏回来呢?秋瑞姐姐不在这儿吗?”掌珠道 :“ 同二姑娘睡去了,咱们也睡罢,打个盹儿起来。刚才老太太吩咐,叫你明儿到甘露寺、鹤林寺两处去斋僧呢。”梦玉笑道 :“你们都 是些磕睡虫变的,开口就讲睡觉,真是千年没有见过睡面的。”
海珠笑道 :“依你说,咱们三个竟对瞅着?”金凤笑道: “本来天也亮了,睡不到两三顿饭时候也就要起来。”掌珠道: “怨不得,你们都是顺着他的性儿。”海珠道 :“也罢,睡是睡不成了,咱们将那一瓶花露抱着到瓶花阁去,叫起他们两个来,吃碗好茶。”梦玉听了,拍掌大叫道 :“妙极!咱们就去。” 掌珠道 :“饮花露须得旧磁碗。咱们将那戈窑、成窑、 定窑的那几只碗连盒子抱去。”海珠道 :“那两对玉碗也带去,再 将各样茶叶都带上些了。”梦玉不等说完,忙叫翠翘们快将茶叶、磁碗都取出来,叫几个丫头们抱着,留下翠翘、蝶板在家,带金凤、雁书同些丫头们,都往瓶花阁来。到了院门口,只见:
重门寂寂天将曙,花影离离月已沉。梦玉将门一路混敲,惊动了里面的哈巴狗儿,都跑到门边乱叫。海珠笑道 :“他两 个正同周老太太说话呢,叫咱们来打岔。”正说着,里面老妈儿开出门来,众人一拥而进。老妈儿见了笑道 :“真真好精神 !咱们二小姐同鞠小姐还在下棋呢,谁知大爷同两位奶奶也不 睡觉。”梦玉听见他两个也不睡,乐的大喊大叫。一齐来到屋里,见秋瑞、修云对坐窗前一张嵌大理石长方桌上下棋,靠窗的霁红瓶里插着一瓶九节兰花。这边点着两枝红烛,每人旁沿儿搁着个玉碗,泡着雨前莲心茶。
秋瑞见他们进来,笑道 :“你们不去游汉江巫峡,到这里 来消我清兴。”海珠笑道 :“本来欲渡汉江,被霸王的虞歌唤 醒,故来寻你两个方外闲人,续我好梦。”众人大笑,梦玉走至桌前,将他们一局棋一路混掳,说道 :“我最嫌的是下棋, 见了就发烦。”修云笑道 :“可惜玉大哥这么个雅人,就是不 会下棋!”梦玉笑道 :“我学林和靖,除了挑粪与下棋,余者 都会。”海珠们都吃吃好笑。秋瑞道 :“你们这些姐儿们抱着 些什么?”掌珠就将来的本意对他两个说了。修云同秋瑞点头笑道 :“你们三个尚不失为雅人。”梦玉笑道 :“我们虽不很雅,也不十二分的很俗。”修云道 :“既是你们有这样的雅兴, 我倒有个主意。在我这儿喝茶,还委屈他,咱们竟到在水中央去。这会儿正是荷香芬馥之际,将两边纱窗卸下,船房后身现成炉子,叫丫头们先将旧砂吊子同没有烟的松炭拿去笼着了火,派文丫头同金姐儿去看煎花露。咱们将各样旧碗分了各种茶叶冲起来,对着荷花,也不负此香露。”海珠们一齐赞道:
“真是修丫头不负雅人深致,还得每人各赋一章,以赏此花露。” 秋瑞道 :“是极。断不可无诗。”金凤道 :“我领着他们先去罢。”文来带了煎茶器具及桌上的这对玉碗,同着金凤们拣直去了。海珠姐妹也慢慢的步出院门,见怡安堂的西班房前有人说话,众人挨着影壁转上甬道,进了如是园。只见花气袭人,树阴满地。姐妹说说笑笑,不觉来到秋水堂前。海珠道 :“昨 宵歌管楼台,今日茶烟花露,转眼之间,恍如隔世。”梦玉笑道 :“咱们这些人,前世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姐妹们听了, 忍不住“噗嗤”的一声笑道 :“你快起开,别叫我们笑的喝不 下茶去。”梦玉笑道 :“我听见老太太说,妈妈生你们两个的时候,梦见一个蓬头赤脚的和尚,手中拿着两个鸡蛋大的珠子,妈妈接了他的,就生下你们来,想你们两个是鸡蛋变来的。”
海珠姐妹都放下脸来,说道 :“你越发好了,怎么骂起来了? 咱们是鸡蛋,总比你是太太梦见顽石生的好些。顽石是个不成材料的东西。咱们鸡蛋是混元一气,天地间的生物。像你这顽石是任什么儿也用不着的,那里比得上鸡蛋呢!”梦玉笑道:
“顽石听生公说法,他还会点头。一生也惹不着他的烦恼,受 清风,戴化日,披苍苔以为衣,伴娇花以为友,真说不尽他的好处。若像你们这鸡蛋,只好叫老母鸡伏在肚子下,一无用处……”梦玉尚未说完,海珠两个听了气的满面飞红,颤抖抖的说道 :“梦玉,仔么连妈妈也骂起来?我去问问老太太,咱 们妈妈是只什么母鸡?”说着,折转身飞跑就走。
梦玉赶忙拉住,谁知海珠们动了真气,一句也说不出来,四只手将梦玉乱推,气的发抖。梦玉也着了急,连忙跪下,将海珠、掌珠姐妹两个的腿,各抱了一只,口里不住“千姐姐,万姐姐”的混叫。修云同秋瑞两个笑的弯着腰,有半天直不起来。梦玉跪在地下尽着磕头央及,海珠们的腿又被他抱住着,两个人同使劲一推,只听见“扑通”一响,不知是谁跌倒,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穷侍儿忽然发迹 疯和尚随意高歌
话说海珠们被梦玉将腿抱住不放,使劲儿一推,不觉两个人“咕咚”一下都栽在梦玉身上。三个人忍不住一齐大笑。秋瑞、修云笑的坐在地下,只是摇手。众丫头赶忙过来,将海珠们扶起。掌珠笑着将手在梦玉头上指了一下,说道 :“这回饶 你,下回你试试看!”梦玉道 :“不敢,不敢。”秋瑞笑道: “今日这出戏,比昨日一天的还热闹,从来没有见过。”五个 人一路笑着走到桥边,彼此相扶过了桥去。走上船房,只觉得阵阵荷香沁人心骨。时东方已白,只见落落晨星,莹莹香露。
众人走入舱中,金凤已将花露煎开,泡上各样春茶。海珠尝了一尝,真个是琼浆玉液,香美异常。秋瑞道 :“有此佳题佳景, 不可无诗。咱们不拘体,不限韵,各尽所长汇成一卷。昨日凡采荷露者,俱要补作,名为《荷露集》,庶不负此雅事。”梦玉们都说 :“秋姐姐说的甚是。妙极了!咱们不用耽搁,就作 起来。”于是,各人执笔拂纸,推敲吟咏。不一会,相将脱稿,彼此对花而诵。先看海珠的诗,秋瑞念道:
荷露茶五古
海珠清露洒荷珠,崇朝采不足。姊歌荷叶杯,妹歌珠一斛。
湿透单罗衣,惊起双鸳宿。相将鼓棹回,茶烟出深竹。
甘露紫茸香,两两滋芬馥。茗碗圆团团,犹似荷钱绿。
陆氏嗜茶经,陶君清异录。品题不及兹,韵事从今续。
(《荷叶杯》、《一斛珠》并词曲。“紫茸香”见《茶谱》。
宋陶学士《清异录》言茶汤法最详。“竹里煎茶”张志和事。)
荷露茶七古
掌珠同入荷花最深处,不采荷花采荷露。采将荷露煮团茶,人与荷花足清趣。
清芬一勺入朱唇,色香味绝总宜人。华峰蒙顶三危露,并作同心迥不分。
竹里茶烟青未了,帘外荷风吹袅袅。晓凉重抹口脂香,连袂凭肩私语小。
(“华峰”用昌黎诗“太华峰头玉井莲”,“蒙顶”见《茶谱》,“三危露”见《庾子山集》。)
荷露茶七绝
梦玉香露溥溥贮玉壶,晓风花气湿罗襦。从今应笑茶经误,一服清凉一串珠。
荷露茶调寄一斛珠
修云
采莲歌遍,收来的白珍珠串。融成潋滟销银片,小注铜炉听得蝉声转。松火细将灵液炼,龙团新试春茅展,磁瓯看取旗枪战。荷气,茶香,一霎难分辨。
(“蝉声”见《茶经》。“松火”见郭钰诗。“旗枪”见《茶谱》。)
荷送露仿陶五柳“形影问答”
秋瑞子从天上来,遇合旋离散。子别泪还零,我别丝难断。
露别荷交情与尔真,相别忆相亲。夺我清凉地,置我水火轮。
茶请露我来团月儿,慕子如饥渴。永谐鱼水欢,相依毋相别。
(“团月”见《茶谱》。)
露答茶与荷亲别离,与子新相如。相知同一气,气味无差池。
荷嘲露在水无水缘,出水有水厄。何苦恋新知,与我相离隔。
(晋士溪好饮茶,士大夫患之。每欲往候,必云“今日有水厄”。)
露寄荷新知虽绸缪,旧梦犹恍惚。带得旧时香,相思入肌骨。
秋瑞笑道 :“多时不弄笔墨,颇为涩生。今日之作,要 让二姑娘压倒元白了。”修云笑道 :“我瞧着人人比我出色, 清新典雅。”海珠道 :“咱们不必过谦,明日汇齐,送蕉雨斋 先生定甲乙。此时日已三竿,快去请安要紧。”修云命将剩的荷露茶分送采露之人,彼此赶着到怡安堂去不提。
且说这些姨娘们都打了个盹儿,赶着起来。门上槐大奶奶带着好些老妈们,都在朱姨娘屋里等着领外边铺垫。庆儿、闰梅带着丫头们在铺垫房里开了板箱、大柜,都搬出外间院子。
朱姨娘交点给槐大奶奶道 :“这一堂大红缎盘金十二条椅披、 四条桌围、十二个椅垫、四个杌套、两匹大彩,是茶厅上的。
这一副大红缎绣三蓝皮球二十四条椅披、二十四个椅垫、十六个杌套、八条桌围、十对靠枕、一对炕垫、两匹大彩,是春晖堂的。这一副大红缎顾绣的照样件数,是敬本堂的。这副大红纳纱的一色照样件数,是崇善堂的。这副大红刻丝的是恩锡堂的,照前件数。这副大红纵线洋金打子儿的,是忠恕堂的铺垫。
这副大红哆啰呢盘金云蝠,是景福堂的。大红宁绸百花图的这一副,是怡安堂陈设。这副大红章绒富贵不断头的,是介寿堂的铺垫。”朱姨娘一副一副点了件数,交代明白。槐大奶奶领了都搬到垂花门,叫查大爷进来,将外面的尽数交他领去,里面交给值日的杜嫂子、陈嫂子、金嫂子、汪嫂子四人领去。查大奶奶又到荆姨娘院里,领六如阁的香烛花供,甘露寺、鹤林寺两处斋僧油米盐菜、柴薪一切等项银两,并两处合寺香烛花供,到了垂花门,交给槐大爷专派妥人分头去办。李姨娘院里发放管厨颜嫂子们碗盏、海菜、柴米、钱炭一切应用等项。陶姨娘屋里发放各堂支领银两并一切应领应发之项。这四位姨娘院里处处都是挤满的人,一起去了又来一起,络绎不绝,比往天更闹的利害。
怡安堂的东西两廊下不断的是人,直闹到辰正巳初方才了结。赶忙到怡安堂卷棚下,该班的嫂子们道 :“大爷同大奶奶 们都请过安,到介寿堂去了。”姨娘们听见,赶着进去,见了桂夫人请过安,各人将应回的话都回了一会,俱呈上单子。桂夫人过了目,交给双庆、江苹,每单上打了怡安堂图书,写了日子,仍交姨娘们各人领去。桂夫人发放完结,到介寿堂请安。 此时,梦玉等五人同着梅春俱已见过老太太,下来到承瑛堂请过安,在芳芸屋里拜了生日,都往紫箫屋里说话。紫箫昨日未割之先吃了几分人参,又兼晚上这一大醉,况且十六七岁 姑娘正是气血发旺的时候,还带着握上真正八宝散,所以刀伤处所不但不疼,手也可以动得。早上解开瞧瞧,已经结了个大疤。他又换上些八宝散,命莺儿给他扎住。一早起来梳洗完备,上去伺候老爷吃点心、丸药,服侍了好一会,梦玉们才来。等着请过安,同去拜芳芸生日,将众人邀到自己屋里来坐。这些嫂子、姑娘们都是给芳姑娘拜过生日到这院来问好,紫箫应酬不了。
梦玉正在说话,忽然瞧见两人,想起一宗心事,忙站起来道 :“我去了,一会儿再见。”海珠道 :“你到甘露寺吗?”
梦玉一面点头,急急忙忙一直跑到海棠院来,只见静悄悄并无声响。走到屋里,看见雁书、金凤睡在大炕上。折出来到翠翘、蝶板屋里瞧瞧,也在睡觉。连那些丫头、老妈们这里一个那里一个的打盹儿。梦玉将翠翘、蝶板叫了起来,拉着他们来到上屋,又将金凤、雁书推醒了。他四个人笑道 :“老太太派你去 斋僧,想来叫咱们去跟班呢。”梦玉笑道 :“不要你们跟班, 来来来!翠翘、金凤两个姐姐坐在这儿,蝶板、雁书两个妹妹坐在这儿。”金凤笑道:“这又是什么故典?”梦玉笑道:“你们坐下, 让我说话。”四个人笑着坐下。梦玉对着四人跪下 才要磕头,将四个人吓了一跳,赶忙一齐跪下,拉着梦玉放声大笑。翠翘笑的不能仰视,问道 :“老祖宗,你这是那一股子 劲儿?快些起来,走个人来瞧见五个人跪在一堆儿,像个什么样儿?”蝶板、雁书笑的爬在地下只是摇头,金凤坐在地下笑得喘不过气。梦玉也自觉好笑,站了起来。他四个你扶我扯的也站了起来,还是笑个不住。
金凤忍住了笑,问道 :“老祖宗,你行这样大礼,到底是 为什么?”梦玉笑道:“我要问你们借东西。”雁书道 :“借 东西也犯不上磕头下拜的。”翠翘笑道 :“你要借什么东西? “梦玉笑道:“我要问你们四个人每人借我一套单夹纱棉皮 的衣服,每人借我两对首饰,一被一褥,还要每人借我十两银子、十吊大钱。我这会儿马上就要。”四个人听了,忍不住又纵声大笑,说道 :“你给谁办嫁妆吗?”梦玉道:“你别管 我,横竖有个用处。”金凤道 :“你到底要给谁?不相干儿, 你只管对咱们说明白了,咱们打伙儿凑给他,这又何妨呢?你就不说,咱们也是要知道的。”梦玉想了一想,说道 :“对你 们说了罢,我要给宾来、宜春两个的。”蝶板道 :“怎么好好 的想起他两个来?”翠翘道 :“他两个在西院里要算脑儿赛。 本来人也安静,又和气,就是同咱们也好,帮他些衣服首饰没有什么使不得。”梦玉欢喜道 :“好姐姐,你们取出来就给了 他,我也放心。”金凤道 :“咱们且检出两套纱衣服同两对首饰给他们穿着,等过了老太太生日,咱们集出衣服来再给他们送去。横竖老祖宗吩咐的话,再没有不依。”梦玉欢喜道:“真是我的好姐姐,就依着你这样办罢,但是那银子钱是今日必得要给他的。”才说到这里,垂花门听事的陈嫂子来找大爷,说道 :“外面有甘露寺、鹤林寺差人来请大爷拈香。那些和尚 们都伺候着呢。方才老太太到六如阁拈香,门上的查大奶奶回过了老太太,说叫大爷就去。”梦玉问道 :“老太太进来了没 有?”陈嫂子道 :“才去拈香呢。”梦玉对着金凤道 :“我要出门去了。好姐姐,好妹妹,你们就办起来。要紧,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