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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复梦
紫箫锉完人参,向笔插里取一枝羊毛新笔,将人参面子扫在一堆儿,用纸包好。莺儿收过镇纸、锉子,折起桌上铺的净纸。紫箫命他端过首饰匣来,将头上的珠翠金钗卸下收好,换去耳上珠环,将匣锁上。脱去身上新衣,解去花裙,换上旧月白纱衫,系条青纱旧裙。对莺儿道 :“咱们明儿一早搬到承瑛 堂去,这儿要让江姑娘来住。你将我的东西慢慢收拾停当,那字画、挂屏,你够不着的都等我来取。咱们今儿晚上叫几个老妈儿搬他一夜,横竖也搬完了。”莺儿连声儿答应,紫箫拿着人参匆匆出去。莺儿年虽十四,身材长的高壮,是紫箫的得力丫头。他见姑娘去后,关了房门细细收检,一物不移。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紫箫走出怡安堂下了台阶,看见秋水堂的果碟子都撤了下来。那些打杂的老妈们两个一条盒抬着一阵的过去。紫箫对着那些老妈道 :“你对颜奶奶说,天气热,将这些碟子都散 给众人吃了罢。”老妈们答道 :“九桌碟子,东大奶奶赏了四 桌给班子里。这里是五桌碟子,紫姑娘吩咐,咱们去对颜奶奶说就是了。”紫箫点头,转进介寿堂,同些嫂子们说几句闲话,一直到承瑛堂芳芸屋里,问巧儿道 :“姑娘有一大块茯苓呢? “巧儿道:“在书架上。”紫箫到书架上取了在手,问巧儿道: “你找个什么,给我砸些下来。”巧儿道 :“有钉锤儿, 我 去拿来砸。”紫箫道 :“不要铁的。”巧儿说 :“不要铁的,就没有什么东西砸得下来。”忽然一瞧,笑道 :“有了。姑娘, 这多宝盘的这个大玉子儿倒很结实。”紫箫笑道 :“ 这倒使得。你找几张干净纸儿垫在地下,等我来砸。”巧儿赶忙取几张净纸铺好。紫箫走到桌边,将那多宝盘的一个大玉子取在手中,见是个杯大白玉做成一个大羊,身下卧着两个小羊,真是晶莹夺目。紫箫拿着那三羊玉子蹲在地下,将那茯苓使劲混砸,不多几下,砸了一半碎的。看这玉羊,幸而没有损坏,交巧儿仍放在原处。取戥子称够三钱,余下的交巧儿收好。拿着人参、茯苓走到后面茶房里坐下,叫老妈儿们将缸内的藕节取一个下来,洗去沙泥,用干净砂吊子将茯苓、藕节合在一堆儿,舀了两杯新河水煎在一边。取银壶将人参隔汤炖上,自己站在风炉边瞧着煎药。
且说书带同梦玉分手出去,在甬道上见这些嫂子们往来不绝,说说笑笑忙个不了。书带笑道 :“过了今儿,我约齐众人 给诸位嫂子们磕头道乏。忙过老太太的生日,咱们再请再谢。”
一面说着已到景福堂,转过屏门走出厅屋, 下了台阶向右边 夹道里进去。走不三四十岁,刚要转弯,不提防里面一个人转了出来,两个人对面一碰。书带举目一看,认得是桑进良,登时满面飞红。又见他喝的烂醉,歪斜着两眼望着书带,笑嘻嘻叫了声“书姑娘,我去了”。倚柳歪斜的走了出去。 书带一个 心直跳到嗓子口儿上,两太阳都发了胀,手尖儿冰冷,定了一会,想道 :“我这身上,何曾叫男人们碰过一下!幸亏没人瞧 见,不然真是臊死。”一面想着,十分动气,已来到小院门口。
见门儿半掩,站在一边,往门缝儿里瞧去,见桑奶子手内拿着个东西在秀春头上晃来晃去。秀春低着头,在那儿系裙子。书带点了点头,轻轻折转身就走。霎时间面热心跳,急急忙忙竟往秋水堂去不提。
且说梦玉到了承瑛堂,见老太太、姑太太、桂夫人、石夫人四位俱在看牌。祝母看见问道 :“兄弟呢?”梦玉道:“在 那里听戏,他今儿很乐。”祝母听了大喜,说道 :“很好。快 叫他别来,好容易他今儿才乐。”姑太太们心中甚喜。祝露问:
“今儿唱些什么戏?”梦玉道 :“是新排《无底洞》,倒很热闹。”祝露道 :“谁的蝎子精?”梦玉说:“是仙官的,倒 很难为他。明儿老太太的寿日,叫他到这里来唱给三叔叔听。”
祝露笑道 :“我知道那孩子很会唱戏。”正说着,见个小丫 头进来。祝露道 :“你去叫紫姑娘,将我的药拿来吃罢。一会 儿又要吃饭,挤着一堆儿不好。”小丫头答应出去。不一会儿,见他跑进来对石夫人道 :“紫姑娘闹了一身血!”众人大惊, 赶忙去瞧。不知是为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书带姐饮酒讥秀 慈太君尝面怜箫
话说祝露命小丫头去向紫姑娘要药,小丫头答应,走到茶房传话。紫箫听说,将参汤药汁合在碗里,药渣内各加水另煎。
亲身坐在桌边,用个银茶匙将浮在碗上药渣捞去,试了冷热,端起碗来尝了两口,又放在桌上。抬着头向天长叹数声,忽然站起,将墙上挂着那切小菜的佩刀取在手中,一口将左手袖子咬住,瞪着一双杏眼,将右手小刀在左臂上一勒。霎时间,红绽桃花,丹流玉臂。因用力过猛,刀伤甚深,那血就如泉涌出来,滴了半身一袖,桌上碗里四处淋漓。
那个小丫头魂都吓冒,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到石夫人身边说道 :“太太,紫姑娘闹的全是血。”老太太们吓一大跳, 梦玉忙着去瞧,桂夫人怕是他身上有了缘故,连忙喝住。一面同石夫人、秋琴三人飞身来到茶房,看见紫箫面色刷白,一手是血,还在药碗上淋漓,那只手尽着发颤,身上袖上全是血迹。
石夫人瞧见一阵心酸,泪随声下,说道 :“孩子,你要老爷病 好,不顾疼痛割身取血,真是天佛爷总保佑你的。”桂夫人同秋琴姑太太也觉大为伤感。紫箫笑道 :“药碗的很够了,再将 这空碗接下点子,好吃二煎。”此时,丫头们都全知道,紫箫命大丫头天庆将药趁热送给老爷。石、桂两位太太同着秋琴姑太太手慌脚乱,找了些窗缦上的尘灰,拉着他手将灰握上,只是血流不止。桂夫人忽然想起,忙道 :“叫大爷来!”说犹未 了,梦玉早已在面前。桂夫人道 :“你快到我套房里,小书架 上靠墙抽屉内一个八宝散的瓶儿连瓶拿来。”梦玉听说,如飞而去。
老太太同祝露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天庆捧着药站在炕前,老太太流着泪道 :“这是紫丫头一片孝心,你依着他吃了下 去,佛爷保估你才遇着这样赤心为主的丫头。”祝露点了点头,拿起碗来将药吃尽,觉着一股莲花香冲入心肺,满心欢喜。老太太吩咐天庆 :“去接太太们同紫姑娘来,我要瞧瞧。”天庆 答应,赶忙去请。梅姑太太扶着紫箫进来,老太太同祝露瞧见,都止不住的流下泪来。紫箫笑道 :“丫头原要老爷欢喜病好, 割出这点血来又不值几个钱。若是老爷药里用得着生人肉,丫头也割一块下来,只算得五个大钱的生猪肉。”老太太们带着眼泪点头含笑。梦玉已将八宝散取到,桂夫人接着,去了黄蜡,忙取些在手心内。石夫人用绢子将灰尘轻轻抹去,伤口正在冒血,桂夫人将八宝散多多替他握上,立刻止住。石夫人吩咐丫头、媳妇们快多取几块绢子来包。紫箫笑道 :“我身上带着现 成,只求太太们给我包着就是了。”梅姑太太向他身上取出两块旧绸汗巾,又摸出两条带子,老太太瞧见点头叹息。祝露道:
“那只手不可下垂,必得络住才好。” 石夫人赶忙取条大红双坠绦子,替他将手络住。
紫箫过来替老太太们磕头拜谢,祝母赶忙拉住道 :“罢 呀,孩子。等老爷好了,众人都要谢你,这才是真心为主的人。”
紫箫走至榻前,含笑问道 :“老爷吃药不觉恶心吗?”祝露 摇头道 :“一点不恶心,倒有一股莲花味儿,喝下去很觉舒服。” 祝母笑道 :“这会儿你声音都响亮好些, 也不枉他这一番好意。咱们仍旧看牌,再做两庄好吃晚饭。”太太们又都坐下。
梦玉站在一边呆呆瞅着紫箫。
祝母道 :“紫丫头也去歇歇,等老爷要吃东西再来叫你。” 刚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说道 :“我倒忘了,紫丫 头到这院里来还没有屋子,怨不得叫他不去,这里走到怡安堂的后身要走半年呢!”秋琴笑道 :“ 叫老太太就说的这么远!我常听见人说,彭祖二十来岁到云南去走了一个来回,到家 的时候已经有八百岁了。想来那道儿也就不近。”引的老太太与众人一齐大笑。祝露道 :“后面小院子有我那三间书房,横 竖空着,给紫丫头做房罢。等我好了,尚有西院子的十几间书房。总是闲着,我要这些干什么?”老太太们都说 :“甚是。” 桂夫人道 :“这也容易, 叫几个人一会儿就搬了过来。”祝母对梦玉道 :“你去吩咐听差媳妇,多着几个老妈儿,将紫箫 的东西搬到这后院书房里。”梦玉答应,又吩咐紫箫“你去自家照应”。
紫箫答应出来,梦玉正站在外面等着同去。紫箫将头点了点,梦玉跟着往芳芸屋里来。巧儿道 :“我听见人说,紫姑娘 拉了手,是仔么个儿碰在刀子上?”紫箫笑道 :“误碰了一 下,也没有什么要紧。倒是你将姑娘旧衫子拿一件我换换。”
巧儿答应,到屋里衣架上取一件松花色旧纱衫子来,紫箫对梦玉道 :“好兄弟,你替我换上。”梦玉替他轻轻脱下那件血衣, 将纱衫换上。紫箫道 :“巧儿,你到茶房里去对陈嫂子说,叫 他小心照应那药,别煎干了;煨着的鸭子,别闹胡了。有开水带来,对口茶儿我喝。”巧儿答应,走出房去。紫箫对着梦玉笑道 :“我对你说过要拼着命的为你,这会儿你在上屋里,又 是呆呆的瞅着我。我的亲兄弟,我岂不知你的心里疼我利害吗?但我的心事,必得要苦巴结才能遂意。你断乎不要为我惦记着。我拼着这一番苦心,总要巴着同你做个恩爱夫妻。就是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并无二意。方才老太太瞧见你呆呆的,故意使你对他们说话。你别管我搬家的事,你去听戏吃酒,等散了戏,你到新屋里来瞧我罢。”紫箫说着,将一只手抱住梦玉,脸贴脸的说道 :“你这会儿千急别要疼我,等着我遂了心愿的时候,你再疼我姐姐罢。”紫箫说到这里,一阵心酸,泪下如雨。
这位玉大爷,倒像揭开天灵盖倾了一桶陈醋下去,自从脑子酸起,一直酸到骨缝里,那个情心更不用说,早已酸透了。
睁着两眼,也看不见三千大千世界,只觉得一片汪洋,尽成泪海。紫箫见他如此光景,将头掉过去,在墙上瞅了一会,将手在梦玉脸上替他拭着眼泪,说道 :“你明儿照着芳丫头的这一 幅’玉堂富贵图’,找一幅给我,这倒是恽寿平的真迹,我瞧着比西大奶奶屋里那幅’杏林春晓图’还要精神些儿。你说是不是?”梦玉点点头。紫箫道 :“我搬过这边来,多了两间屋 子,你来替我收拾。我最爱你的那一幅’天平听雨图’同仇十洲的那幅’汉宫春晓’。这两幅,你明儿找出来,借我挂在屋里。”紫箫正说着话,巧儿拿开水进来说道 :“陈嫂子说,二 服药早得了,拉在一边儿靠着呢。说叫姑娘放心,他不到那儿去,总在那儿照应着呢。”一面说着,对上了茶递过一杯给大爷。紫箫走到桌边,笑道 :“我闹了半天,一口茶儿也没有喝, 嗓子里觉着要冒火。”巧儿道 :“我这儿冰着一碗西瓜汁,紫 姑娘吃了罢。”梦玉道 :“我心里发烧,巧儿拿来我吃。”紫 箫忙止住道 :“罢呀,老祖宗!你喝口儿热茶,去坐着听会子 戏,心里就不发烧了。这冰着东西那儿吃得?我也要去搬房子呢。”说着,走出房去。梦玉喝了两口热茶,跟着出去。刚到院门,有东大奶奶们着人来请。紫箫笑道 :“很好,你跟大爷 去罢,对奶奶、姑娘们说,不要等我,叫他们只管上菜。” 丫 头答应,跟着走出院门,三个人到了怡安堂。梦玉只得往如是园而去。
且说书带面热心跳的走到秋水堂,众人瞧见他这样儿,都赶忙问道 :“你不是去瞧秀姑娘吗? 为什么闹的面红面胀的这个样范儿?”书带笑道 :“我没有去找秀春,到自家屋里同 成儿闹饥荒,叫我很生了一会气,心里发烦,也不去找秀丫头,就赶着来了。”众人道 :“丫头们不好,说他两句。怪热的, 也犯不上动这样大气。这是何苦来呢!玉大爷去了这半天,也不见来,想是叮住紫丫头不放呢。”众人正说着,只见秀春走了进来。三多们问道:“你在那儿?书姐儿去找你,倒同成儿怄了半天气,他发烦走了回来。”秀春道 :“找个什么劲儿? 我又不逃走,总不过在垂花门里。”一面说着,也就坐下。书带道 :“为去找你怄了气,要敬你一大杯才得解恨。”叫丫头 们“将那个大玛瑙杯取过来,满满斟上,送过去给秀姑娘”。
秀春道 :“这是为什么?你同成儿怄气,怎么好端端的罚我喝 酒呢?这杯酒我不遵命。”书带笑道 :“这原是我的错,喝酒 也要对劲儿,咱们如何是陪你喝酒的人?”叫丫头将那一大杯酒拿过来,书带接着做一口气的喝干。秀春彻耳通红,说道:
“妹妹,你今儿为什么给我个下不来?我又没有招你惹你,仔 吗拿着我出气?这是何苦来呢!你瞧见我同谁喝酒吗?你拿这些话儿消遣我。”海珠们都笑道 :“本来书姐儿也忒什么些 个,秀姑娘又没有说什么,你就动了气,还得罚一杯才是。”
书带笑道 :“我真该罚,方才气头上胡言乱语的,得罪了我的 好姐姐。我再吃一大杯,告个罪儿罢。”叫丫头们斟上酒,端起来才喝了一半口,只见梦玉进来,席面上众人一齐站起,问道 :“紫姑娘为什么不来?”梦玉将方才缘故说了一遍,海 珠、掌珠、修云听了不胜赞叹,秋瑞、芳芸、三多、兰生、春燕不住的点头。姨娘、姑娘们无不大笑道 :“紫丫头真是个傻 子。等着三老爷的病好,他只怕连身上的肉也全光了。”众人都一齐好笑,秋瑞叹道 :“藩篱之鷃,焉知鸿鹄之志哉?”梦玉听见,回过头去朝着秋瑞瞅了一眼,秋瑞笑道 :“你不用瞅我,当浮一大白。”命丫头给大爷满满斟上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