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复梦

  贾琏辞去,一宿晚景休提。
  次日,贾琏梳洗完结,上来请安,回过太太要出城去谢神。
  叫三儿、升儿拿着衣包,主仆三人骑上马出城去了。
  且说这老刘因桥已完工,就在桥边搭了个戏台,又搭个大卷棚摆着供,十分体面。将那几个村庄的男女老少都惊动了,要来看戏,就来了几千人还不止。内中有几个村学先生,领着学生们走到桥边,看见竖着一块大碑,因高声念那碑文道:
  京都东隅十五里,有村曰安乐,在太平河之南。中阻一河,宽几六丈,向设浮梁以便利涉来往。第河水陡急,每涨发辙,有冲折之虞。是以东庄善人张翁,思易以石,乃剧金敛费,阅数载始成。以其成于万人之力也,故即以“万缘”名桥。从此东隅之人,不但免褰裳,并可便车马焉。历年既远,河水冲刷,日就倾圮。前岁夏,阴雨连绵,诸流汇聚,洪涛汹涌,不啻十 有余丈,水石交争,而桥身竟全倾塌矣。
  清和初,余为亡室作冥福至铁槛寺。在河南循故道行,竟不得渡。询之居民,得其故。余念张翁之功无继者,而伤室人临卒时之心愿未偿也,心为之动。盖室人王氏十六归余,未十年而殂丧。弥留之际,执余手而言曰 :“今不幸中道夭折,不 能侍夫子奉姑舅。忆自作新妇以来,得堂上欢,每多赏锡,约计积资若干两。家无急需,原拟作利济功德之事,以祝亲寿。
  今将死矣,付之夫子,幸成我志。”余曰 :“唯唯!” 自先室殂丧后,公私猥集,因循未举。今此桥既圮,人艰于涉,则利济之事,孰有先如斯桥者乎!闻石工刘贤素称长者,就而谋焉。
  刘曰 :“某有石存之久矣,苦工费维艰。君若假我千金,便可 修举,石价不烦再给。”余感其义,急启奁得二千五百两,尽举而付之。
  是桥之工,始于四月辛丑,成于五月之朔,越二十日而工成。长者请名于余,余曰 :“是桥也,虽余成先室之愿,而实 始于张翁,结万姓之缘,名仍其旧可也。”后之登斯桥者,各结善缘,因时补葺,永占利济,庶不负张翁名桥之意也夫!时在圣世丰登之岁五月吉日。
  例授奉直大夫吏部候铨司马长史金陵贾琏撰并书。
  众人念完碑文,都不住口赞叹。内中一人用手指道:“那大棚边下马的,想就是这位贾公。”众人回头去看,已到棚里去了。这些人都挤过来,俱要看看热闹。
  贾琏走进棚内,老刘迎接,还有村里几位有体面的生监、武举并那有年纪的富户,都是老刘请来陪琏二爷的,一齐接着,到客棚里坐下。用过香茶,贾琏换了冠带、衣服,戏台上大吹大打的伺候着。行完了礼,就跳加官,唱三出敬神戏,三儿取出加官封放赏。贾琏更了服,要去看碑。众人陪着来到河边,看那碑字刻得甚好。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一字不错,心中甚喜。
  众人都赞文章做得好,有的说书法妙极,有的说刻的不错,纷纷奉承了几句,又到客棚下来。当中间给琏二爷摆下一个小木炕,大红缎的靠枕,请琏二爷居中坐下。贾琏那里肯坐,说道:
  “今日我是主人,诸位是客,怎么我倒坐在当中?”老刘见 琏二爷再三推逊,不敢相强,只得另设一座。众人谦让一回,俱各坐下。管班的上来给二爷请安,呈上戏目。贾琏道 :“你 不是春庆的掌班吗?”那人躬身答道 :“门下就是李秀,前在 春庆班,常到府里伺候二爷。自从春庆班子弟们散后,就到这六如班来,一向不得闲,也总没有去请二爷安。”贾琏将戏目交还,叫他请众位点戏。众人不敢,再三推让,只得公议唱一本全本的“邯郸梦”罢。管班的答应,赶忙去装扮出场。合班都要奉承琏二爷,俱加意出力,唱得十分情致。贾琏命三儿赏了几十吊钱,将带出来的礼物赏封谢老刘及一切工匠,整闹了一天。天已将晚,连忙散席,净手送神放鞭炮,辞别众人。三儿已将铁槛寺存下的衣包等物取来,同升儿两人分拿着,上马走过新桥,进城而去。老刘们照应收拾料理不提。
  且说贾琏回去之后,一宿无事。次日是端阳佳节,一早起来,往宁府去家庙里磕头。到上房,见父母俱在堂中,拜过节,站着说会话。下来到珍大爷屋里贺节,珍大奶奶笑道 :“你大 哥一早上过衙门,往各宅子去贺节,回来也不能很早。”正说着,蓉大奶奶上来给婆婆请安道喜,给二叔叔拜节。贾琏略坐一会,说道 :“我再来给大爷拜节罢。珍大奶奶道 :“你吃个粽子,应个名儿再去。”贾琏道 :“罢呀,回来再来。”辞别 出来,回至荣府,先到上房。丫头们打起帘子,贾琏进去,给王夫人磕头,珠大奶奶道喜。宝钗、珍珠给二哥拜节。热闹了一会,平儿领着巧姑娘上来,也都拜了节,回过太太要往宁府去。王夫人吩咐珠大奶奶,带着宝钗、珍珠一同过去,给大老爷、大太太拜节。两府奶奶们你来我去,直闹到晌午,这才完结。邢夫人将巧姑娘留住。珠大奶奶吩咐将酒席摆在绿荫山房来,请太太赏午。王夫人差人下去请琏二爷同琏二奶奶上来过节,一面带着珠大奶奶们先到绿荫山房。只见满院子修竹扶疏,绿阴满地,墙角上的芭蕉青翠如滴。
  正在观看,贾琏夫妻同走进来。王夫人道 :“你夫妻两个 吃的没趣,到这里打伙儿热闹。琏儿只避的宝丫头,他本来是我外甥女儿,你同他姨表兄妹,到底比兄弟媳妇不同。今日并无外人,权且破例在我这儿过节,大家热闹。”珠大奶奶们道:
  “太太说的很是。”王夫人坐在上面,贾琏夫妻对着太太, 宫裁坐了东首,宝钗同珍珠坐在西边。丫头们伺候,斟上雄黄酒,桌上摆满时新鲜果、各样珍肴佳品。王夫人十分欢喜,说道 :“我自病痊之后,甚觉精神强健,慢慢将冷落门庭整顿兴起,不要落人家的笑话,以慰老爷在天之灵。”宫裁们齐声应道 :“自太太病愈之后,内外俱觉高兴齐集,比往常大不相同, 很有振作光景。”贾琏道 :“举家俱靠着太太福庇。”说毕, 起身亲自执壶,给太太斟杯福酒。又挨着给珠大奶奶、宝妹妹、四妹妹斟酒,末后给平儿斟了一杯。平儿道 :“仔吗呢,又给 我斟上?”贾琏道 :“替我看顾儿女,是要敬你一杯。”宝钗 听见心如针刺,眼圈儿一红,赶忙回过头去,叫丫头换酒。珍珠道 :“也该我敬一杯。”要了酒壶,先给太太敬过酒,给珠 大奶奶们各斟一杯,敬到贾琏,说道 :“要敬二哥三杯。”贾 琏道 :“为什么我该多喝两杯?”珍珠眼圈通红,道:“兄妹 一场,诸承照应,多敬两杯。”贾琏笑道 :“四妹妹真会说话。” 宝钗道 :“四妹妹代我敬二哥一杯。”贾琏道 :“我心领了两位妹妹的罢。”王夫人道 :“让他吃点东西,别尽饮寡酒。” 众姐妹坐下,陪着太太畅饮一会。贾琏道 :“我家去瞧瞧再来。” 平儿道 :“你叫丫头将衣架上那件月色纱衫子给我拿来。”贾 琏答应,起身出去。
  不一会,丫头送衫子上来,说道 :“二爷对奶奶说,回声 太太,不用等二爷吃饭,多喝了口酒,带三儿、升儿出去逛会子回来。”平儿问道 :“你上来,爷去了没有?”丫头答应: “已经去了。”平儿笑道 :“又不知到那儿混逛去呢。”坐中只有宝钗、珍珠心如刀割,鼻子里就像吃了芥辣面儿,忍不住要出眼泪,扎挣着强为欢笑。王夫人又饮了一会,用完午饭,领着他们到各处游玩一回。
  平儿辞过太太,回到自己房里,只见三儿进来回道 :“同 爷出城去看野景儿,叫奴才回来问奶奶要三两碎银。”平儿问道 :“爷在那里?”三儿道:“爷才出城,想起没有带钱,叫 奴才赶着来取。说带着升儿在长亭老等。”平儿听说,赶忙取三两碎银,命丫头递与三儿,说道 :“你快些拿去,对爷说, 逛会子早些回来。”三儿答应,出来骑上马,加上两鞭,飞撵出城。放开大跑,不到两顿饭时,已到长亭,只见两匹马拴在店口。三儿下马走进店来,店家问道 :“你可是贾府的爷们不 是?”三儿道 :“二十八我在这儿坐了好一会,你难道不认得 我吗?”店家笑道 :“我眼浊,一会儿记不起来。你们那位琏 二爷,跟着一位小二爷叫做升儿,刚才到这儿来,同一个穿破衣的和尚在那柳树下说了一会子话。琏二爷过来叫咱们看好牲口,等尊驾来,交你拉进城去。琏二爷同那和尚带着升儿别处去逛,就往那里回家。有个字儿给你先带回去,奶奶瞧就知道二爷的去向。”三儿听见这一段话,猛想起那日送柳家起身遇见和尚的话,心中想道 :“有些古怪,就找也不中用,不如家 去回奶奶再来找罢。”主意想定,向店家要了那个字儿,问道:
  “你见咱们爷往那边去的?”店家道 :“我瞧着是走进城这边道上。”三儿解了三匹马,骑上一个,拉着两匹,心中越急,走的更觉不快,急的浑身是汗。走了半日,好容易到家,急忙跳下牲口,满头大汗,一直跑到二爷院里,瞧见大丫头彩霞,乱嚷道 :“彩姐姐快些回奶奶,说二爷跑掉了。”平儿正在睡 梦中,耳内听说二爷跑掉,登时惊醒,急问 :“窗外是谁?” 三儿不等彩霞去回,就隔着窗子将店家的话说了一遍。平儿叫声“哎呀!”不觉晕了过去。丫头、奶子都慌了手脚,连忙扶起,连声叫唤,一面着人去请太太。
  王夫人同奶奶们正说闲话,只见前院丫头慌慌张张跑来,将前事禀知。太太听说,吓了一跳,赶忙同着珠大奶奶、宝钗、珍珠到贾琏院里来,听见平儿业已苏回,正在大放悲声,哭的恸切。丫头们瞧见太太,忙掀起湘帘。王夫人走进屋去,问道:
  “丫头说不明白,到底琏儿往那里去了?”平儿哭着将个字儿递与太太,说道 :“太太瞧这字上就知道了。”王夫人接着, 交给宝钗道 :“你念我听。”宝钗接在手内,看是一首绝句, 高声念道:
  无是无非四七年,荣华已作陇头烟。
  而今一笑归山去,隐向白云深处眠。
  后有两行小字 :“父母处不及拜辞,平妹可面禀之。诗 中之意,惟宝钗、珍珠两妹必能领会。劝太太勿以琏儿为念,秋冬间务作回南之计。平妹善视儿女,一同南去。升儿颇有仙骨,亦带之去也。”宝钗念完,王夫人也止不住悲苦,又恐平儿哭个不了,只得忍住眼泪,说道 :“琏儿也做了宝玉, 你就哭瞎了眼,也是不回来的。”宝钗道:“太太说的很是。
  二嫂子也不用伤心,倒赶着将这字儿,你亲自送去给大老爷、大太太瞧瞧是个正理。”平儿点头,含着眼泪吩咐三儿套车。
  王夫人道 :“你去就来,我在上房等你。太太们一定大伤心 着急,你就将宝玉做个样子劝劝。你别在那里啼啼哭哭的,惹着那老的伤心。”平儿答应,将字儿带去。
  王夫人领宫裁姐妹来到上房,丫头们倒上香茶。宫裁道:
  “看不出琏二兄弟也能够出家,真是怪事!他平日从不同那些 和尚们鬼鬼祟祟,怎么平空的今日同个和尚去了?想那和尚别就是宝兄弟的师父,他怎么看上了咱们家的人,一个一个叫他引诱了去。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宝钗笑道 :“你也仔 细着,别叫他看上了,也来引诱你跟着他去逃走。”宝钗没有说完,引的太太们都笑起来。珍珠道 :“大嫂子说的是正经话, 你倒打他的皮瓜子!”宝钗道 :“要你给大嫂子出尖儿,你也 不用气不过,那天在铁槛寺,那些和尚谁不拿眼睛瞅着你,看出了神?横竖一半天也要来引你出家呢!”宝钗说着,太太们大笑不止。丫头回道:“琏二奶奶上来了。”不一会,平儿进来说道 :“我过去见那边老爷、太太,回了琏二爷的话,呈上 这字儿,老爷同太太一声儿也不言语。隔了一会,老爷说:
  ‘那边出个和尚,咱们家里也出个和尚,这倒公道。’倒是巧姑娘,听了他父亲出了家,他哭的要寻死上吊呢。我看他可怜,倒很劝了他一会,瞅着怪伤心的,我托珍大嫂子照应着他,就回来了。”王夫人道 :“你见的很是,就哭会子也是无益的事。” 平儿伤心点头,正要回答,只见该班媳妇王家的来回太太道:
  “张成送进五个帖子,说祝太太差家人陆宾来请太太的安、 请太太、二位奶奶、四姑娘明日过去吃午饭。”王夫人道 : “你叫张成同来的管家到祝太太宅里去原帖奉缴,请安道谢。 说我这几天身子不好,不能出门。珠大奶奶、琏二奶奶同我改日过去请安。明日叫宝二奶奶同四姑娘去领太太的情罢。”王家的答应,出去吩咐张成接着帖子,让陆宾喝了一会茶,备上牲口同他来到祝府。正值荆襄节度松大人在祝府里过节。张成到了门上,众人邀在客堂坐下。陆宾拿着帖子上去回话,不一会出来,陪张成道 :“太太说既是太夫人欠安,不敢惊动。一 半日太太亲自过去请安。明日定要请三位奶奶同四姑娘过来坐坐。”张成连连答应,又坐了一会,辞别回去不提。
  原来松节度是尚书祝大人的嫡姑表亲兄弟,名叫松柱,系钱塘人氏。因进京陛见过了,要出京回任。这几天,祝尚书的病症略松泛些,柏夫人备了酒席,请松柱来过端节。尚书不能下炕,就在内房饮酒。并无多人,只有松节度、祝尚书、柏夫人三位。芙蓉带着几个细巧丫头在屋里面伺候。松柱见祝凤精神好些,心中欢喜。三个彼此畅谈,倒也十分热闹。
  正饮间,该班媳妇刘家的走进来回说,家书到了。柏夫人赶忙走出房来,该班丫头们铺下垫子,柏夫人朝上跪下,给老太太请安,松柱也出来请姑太太安。芙蓉捧着书子,一同走进内房。祝凤在炕上请过安,三位又都坐下。芙蓉拆开信面,站在柏夫人旁边高声朗念一遍。松柱听见,奉老太太之命,于四月十三日将梦玉承立大老爷、大太太为子。祝凤夫妻十分欢喜,松柱赶忙道喜。芙蓉又拆开梦玉给父亲、母亲请安的禀帖,柏夫人接着瞧了很欢喜,递给松柱同老爷瞧。此时祝凤心中大乐,觉得病也好些。不一会,内外男女大小都上来道喜。柏夫人吩咐换上热酒,请松大人畅饮几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