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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圆梦
平儿道:“王法是没解救的。若没钱,我和太太们商量给你几个。”遂赏了十吊钱,即开船南下。到了天津,各家俱全副执事来接,十分热闹。
就是呆子既是知府令兄,又是道台表兄,又是钦差令舅,又是盐台世交。那班趋炎附热的邀他今日听戏,明儿听档,无日不醉,把呆子几乎乐而忘返了。倒是姨妈怕宝蟾一人在家闹出原故,屡次催他,方定于初九贾琏做寿后回家。
如今且说小怜自薛蟠出门后,他以照门户为名,搬在薛家居住,与宝蟾恣意淫乐,无所不为。一日,忽想出去逛逛,饭后随到前门听戏。方到戏馆门首,忽撞着琪官,道:“那一处不寻你,且同我到茶馆里坐。”小怜便问:“何事?”琪官道:“昨日卜世仁来说,天津海盗案内有一同行姓张的,被他扳了,要问死罪,他情愿倾家买命,你办得上么?”小怜道:“这又何难?但肯出多少?琪官道:竭力打算五十黄物。”小怜道:“好贱命,叫他出一百罢!”琪官道:“再和他说,你听完了戏,到我家里来。”小怜应允。停晚到蒋家,琪官早在门前等,便邀入里面吃便饭,道:“那家实在出不起,再三说加了廿两,先送一半在此,你可赶紧去办!”小怜道:“既是蒋叔叔这样说,也罢了。”于是和袭人三人同吃了饭。小怜还问袭人,“认得宝蟾么?”袭人道:“怎么不认得?”小怜道:“他皮肉不如花婶子,风月却好。”袭人红着脸道:“小猴崽子,又混浸起来了!”小怜一笑,拿了黄物走了。到了薛家,给宝蟾看,并告诉原故。宝蟾看见黄邓邓锭儿,白馥馥脸儿,有甚不喜欢,自然人财两得了。
那知次早还未起来,只听得打得门乱响,赶忙穿衣,“呀”的一声,门已开了。靴脚之声渐到窗下,口里喊道:“奶奶没起来么?小怜那里去了?”小怜忙披着衣服,到屋子里请安。
薛蟠见了大怒,道:“你在这里做什么?”那小怜情急计生,道,“我要去逛小市,来问婶子可要买什么?”薛蟠道:“放你妈的屁!逛小市,赤着脚去么?”小怜怔了半日,道:“一双袜忘在外面,正要扎去。”便夺门走了。
宝蟾只装假睡,薛蟠进房,骂道:“淫妇干得好事!”宝蟾一翻身,道:“谁骂人?”薛蟠道:“大清早晨,把小怜藏在屋里做什么?”宝蟾道:“小怜早到小市去了,在这里寻。”
薛蟠见了宝蟾,本自心软,今见二人说话相同,便道:“我去问准了他,再问你。”
顺手抽了根鞭子,到书房里,道:“小怜,你该打多少?”
只见小怜衣服也没穿好,躺着发怔,见薛蟠来使性子,便哭着道:“上房是你叫我进去的;这里住是你叫我住的,我有什么不是?吃了你几天饭,就拿出主子腔儿,打起来了。”一面便自己把上下衣服褪下,光身体合扑着道:“请打,请打!”那薛蟠见了这一身雪练似的白肉,按捺不住,把一根竹鞭子丢了;另拿一根肉鞭子,对着要紧地方,结结实实教训了一顿。那小怜此时也顾不得廉耻,顾不得疼痛,压在底下一面捱,一面说。
闹了半天,便把呆子说转了,道:“罢呀,下遭撞着,仔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此刻且跟我和你婶子执证去!”说着,先向上房去了。那小怜无奈,老着脸穿了衣服,也跟进来。两边人看见他,都抿着嘴笑。到了窗前,只听得宝蟾道:“好爷们,一到就闹着没人样的事。”薛蟠道:“难道只许你乐,不许我乐么?”小怜知云头已散,便捱进去道:“事已明白,怪臊的!还说他怎甚?”
宝蟾心虚,也不再提,便问了一回姨妈好的话。薛蟠便催饭,家人放桌子,问几位同吃?薛蟠道:“他们两个配同吃,我不配!快拿来我先吃。”吃完套上车,到贾府并各处送信。
钗、琴等兄妹相见,自有一番情话。
却说薛蟠车上想起小马这事,留呢,留不得;舍,又舍不得。要告诉两府里,又怕他们笑话。因思本是蒋玉函来头,拜完客后,便到蒋家与他商量。琪官一见,忙道:“爷来了,还没来给爷请安,倒蒙光降,了不得!”薛蟠道:“有话和你说。”
就将小马心事告诉他。琪官呆了一晌道:“不难,只叫小怜写一张不叫不许来的伏辨。爷叫,不怕他不来;不叫,也不怕他敢来。不好么?”
呆子道:“很妥,你就去办!”琪官去了半日,来道:“事已办妥,明早亲自来递。但天已晚,出城不及了,就是小的这里住了罢!”薛蟠只得住下。
且说宝蟾见呆子去后,便道:“这事被他看破,终有些不妥。”小怜道:“可不是,刚才不是这条苦内计,还了得么?但当着人被他那样糟蹋,还有脸来走动么?”宝蟾道:“我也还有脸么“三十六着走为上着。现在有五十金子,他的行李并拢来也有二三百银子,收拾收拾,趁个空儿走了倒妥。”正商量间,琪官又来说这话,那小怜千央万告,求他留住薛蟠一夜,他明早来再商;一面买些酒食来,买住众人;自己却和宝蟾收拾了半夜,诸事停妥,黎明,街头叫乘乡车出城走了。
却说薛蟠在蒋家睡到天明,催玉函去问讯,玉函道:“天气还早。”那知薛家小厮已赶来说:“奶奶和马相公走了。东西值钱的都拿了去。”呆子一惊不小,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无可奈何罗巾忿缢 似曾相识团扇羞遮
且说薛蟠到了家中,只见箱笼齐开,东西都乱烘烘的堆着,气得目瞪口呆;虽把家人打的打,骂的骂,终然无益;只得到贾府告诉。宝钗听了叹口气道:“我早虑及此,只好等妹夫回来。”不一时,宝玉朝回,闻知此事,不胜诧异,一面即传大班儿上及坊役,一面设酒与薛蟠解闷。恰好门上来回:“大班传到。”宝玉便将此事告知,谕令上紧缉捕。该班不敢怠缓,先向薛宅家人切脚。薛家将小马系蒋琪荐来,昨晚又来和他说话告知。他们就去找蒋琪。蒋琪虽极力分辨,那里放得他过,竟把他软禁起来,着他要人。谁知隔了一日,卜世仁闻得此事,又递上一呈,说设谋骗了金子百两。这遭琪官受累了,一物是交与他手里的,推到那里去?坊里审时,就要动刑,幸他伶俐,看光景不好,情愿代完,于是押了。将一切衣饰变卖,连屋子都抵给他,还不及十分之五,只得立限比追,头限还支吾过去,后来这毛笋老头的味道又要尝了。那时,袭人这房子已封,只得寄住花自芳家,自己衣食不周:琪官的班房使费渐渐都没了。
琪官左思右想,除写了一张冤单,叙了苦情;又一张遗嘱,说,袭人原系贾府旧人,叫他依旧投靠去。捱到人静,就将茜香罗汗巾自尽了。袭人得信,赶去哭了一常送殓已毕,衙门里又来着家属追寻。花自芳只得与妹子商量,过了出殡,便将衣服浆洗浆洗,雇乘驴车投奔荣府后门来。
后门外依旧十几副担子,在那里卖吃的、卖耍的。许多小厮们哄着,但多而生,袭人不便去问。忽见一老妇拄拐而来,袭人记得王善家的,忙去问好,并告知要到薛奶奶那里,不知近日在园中、在上房的话。王善家道:“薛淑人住居不定,我也找不着;况此刻府里总是郡主做主,找他也不中。我去年为你们琪官的事,打了四十板不算,还发在净军所当差,几乎命都送了,此刻才饶了回家。我还敢管这闲事么?”袭人再四央他,他想了想道:“也罢,这里柳老大你认得他的,他烧香也将回来,你央他同进去还可--他是柳姑娘母亲,又救郡主回生的功臣,现在总理府中一切,就是赖妈妈、林妈妈还打后呢。你等等儿罢!”说罢,自去了。
袭人无奈,等了一会,只见一辆飞檐后档车赶进,后门旁的小厮都站起来。那车赶至庭心里,车夫吆喝住牲口,把踏脚凳放下,跳下一个十四五岁小丫头来,将凳踏住,扶下一位半老佳人来。袭人看时,人是柳嫂子是谁?正要迎上去,只听柳嫂子道:“呀!花姑娘几时来了?为什么不进去?”袭人忙抱腰,告诉他原故。柳家道:“事都知道,可惜来得不巧,郡主不在家。”袭人就说要见薛淑人的话,柳家的道:“那屋里我不大去。你既来了,且到你妹妹屋子里去见见旧时姊妹,吃了饭,叫他们送你去就是了。”
两个拉手到怡红院门口,柳嫂子道:“五儿,你一个旧姊妹来了。”五儿道:“请进来罢!我占住手呢。”小丫头看见,打起软花帘子请进去。只见中间陈设着五色珐琅宝云鼎,左首一架玻璃洋画自鸣钟,右首一只霁红瓶,供着五色牡丹。炕上铺着大红顾绣枕垫,八把椅子,一色元青缎垫。袭人想起初到怡红院里,是第一个人,他们都要听我指挥,如今他们这样风光,我倒弄得进不得,退不得。正在暗泣,五儿、芳官已从房里出来说:“我道谁?原来是位大老前辈来了。”只见五儿红楼圆梦·穿着洋翠羽缎盘金线一裹圆鹅黄衬衫,大红洒花夹裤;芳官穿着粉红缎三蓝绣花一裹圆月白衬衫,宫绸洒花夹裤,多是珠翠满头,十分富丽。彼此拉手问好,坐下。柳嫂子便说:“我有事,失陪。”去了。
袭人便向五儿说来意,央他帮衬。五儿道:“这个自然,但此刻郡主北府里太妃有病未能即回,且等两日罢!”袭人又说先见太太及薛奶奶的话。五儿道:“那容易,你且吃了饭再说。”一面吩咐传饭,一面叫请四位姑娘,说有一位旧姊妹来了。去不多时,紫鹃和四儿先儿潇湘馆来见了,随后玉钏、莺儿也来了,大家说了别后情事。袭人又提及见太太的话,莺儿道:“吃了饭,我同你去。此刻他们都在上房不得闲,但事情总要郡主回来做主。”
正说着,吴登新家的要上来向紫鹃回甚话。紫鹃道:“今儿初一,已交了印了,回五姑娘罢!”吴家的遂向五儿道:“现在薛太爷要下天津去,刑姑奶奶及琏二奶奶两分寿礼请姑娘配好,发出带去,省得又差人。”五儿点了点头,袭人问:“怎叫做交了印?”莺儿道:“我告诉你,此刻府里郡主一人做主,派我们按月分管。他和芳妹妹,及柳妹妹都与郡主生死因缘,派他三人为正;因玉姐太太的人,我宝姑娘的人,四儿妹妹是芙蓉仙的人,分派为副。”袭人道:“你们俩我还明白,四妹妹怎么是芙蓉仙的人?”紫鹃道:“郡主说,四儿品格宛似芙蓉仙:况又同时无罪被撵,晴妹妹成了仙,就算他副手了。”
说着,饭已端来:四盆四碗,小吃在外。袭人久没有这样气概,便觉盛设了。
刚刚吃完,林之孝家来回道:“此刻刑部里发下两个女犯来,说是我们这里旧人,特发来为奴的。”五儿道:“这又奇了,是谁?你且传他来见见。郡主来,好回。”林之孝家答应去了。玉钏道:“你到外面问去罢。撞着熟的,我恰难为情。”
五儿把嘴一努,小丫头忙把一张马踏椅放在门外。刚坐下,二人已进来了:蓬头赤脚,衣服破碎,在阶沿上碰头。五儿问年长的“你是谁?”他道:“奴才是鲍二家的。因鲍二闹在盗案里头,故把奴才入官的。在路上见过二奶奶及邢姑奶奶,还赏了几两银子。”五儿命他起来,又问年轻的是谁?好面善。那人道:“小的是二姑娘房里的桂花儿。陪嫁到孙家去,姑娘没了,孙姑爷收了奴才。没几时,又不要了,把奴才赏给赵家李十做校此刻李十亦已正法,故一起发来的。”五儿听了一言不发,歪在椅上有个把时辰、桂花跪的双膝生疼,连林之孝家也站不住了,五儿才道:“候郡主回来发落。”打帘子进来,芳官道:“你不是疯了?袭人姐要到上房去,你坐这一晌,做什么?五儿道:“你那知道,他就是桂花儿。那年,他见了你给我的玫瑰露瓶,他就告诉林家的,几乎当贼赃办。今日这样还算以直报怨呢!”
莺儿便同袭人到上房来,从缀锦阁过,只见灯烛辉煌,告诉他道:“我就是晴雯妹妹的仙祠。如今太太都去行香下拜,好体面!”袭从道:“这痨病死的鬼,倒还灵么?”莺儿道:“很灵。前儿傻大姐从这里过,几乎拿了去呢!”说时,已到宝钗上房,莺儿回了,袭人就跑下去宝钗一把拉住道:“这事全是我误了你,怎么好?惟有求太太竭力和郡主说,设法儿才安。”一面命他坐下,又说了些话。只见麝月进来,彼此问好,就说:“太太听得玉钏姑娘说你来了,很牵你,叫你就过去。”
宝钗同他到了上房。太太见了,先说了一番抚恤的话,--与宝钗一样,随后和宝钗道:“我想林家的还不得回来。他到底是宝玉旧人,等宝玉到屋子里时,你说我的话,叫他见见。或者宝玉留住了,不省了我们多少事。”宝钗答应去了。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憾旧事弃婢泼水 发新令名姬选花
却说这日晚间,宝玉恰好偶然来房。宝钗便道:“有个旧人,太太叫来见你。”袭人就上来行礼,宝玉冷笑了一声,恰好秋纹送茶上来,就将这杯茶接来往地下一泼,道:“这可收得起么?”放下杯子,起身去了。袭人十分难过,宝钗也叹气道:“整日说人家禄蠹,做了官连家里人都改了样,才是禄蠹呢!”胡乱过了一夜。次早告诉王夫人,王夫人也闷闷不乐。
宝钗道:“还有一法,如此如此。”王夫人道:“也好。”过了一日,宝玉到上房说了回话。太太道:“听到宝丫头身子不好,你也该去走走。”宝玉本因前袭人事不耐烦去,太太说了,只得到宝钗房里。见已锦帐低垂,银灯微滼,榛儿、定儿陪着打睡。宝玉问:“奶奶睡了么?”两个答应道:“是。”在旁伺候脱了衣服,扯了靴,掩门出去。宝玉携灯到床边道:“宝姊姊,又怎么不好?”不见答应,宝玉就揭开帐子。但见上身穿着葱白袄,下身盖着大红洋绉被,朝里睡着。宝玉上去扳过脸来一看,笑道:“弄得好鬼!”就趿着鞋去敲莺儿房门。莺儿道:“夜深了,爷那边睡罢!”宝玉打得门乱响,莺儿只得开门。宝玉坐在床沿上生气。莺儿道:“他是爷的开山祖师:又太太面上,随和些罢!”宝玉道:“谁不知他是旧人?既是旧人就该将心对我;怎么只拣我心上人,用暗箭伤了郡主、伤芙蓉仙、仿芳妹妹及四妹妹,一网打荆让他一人;后来顶替一节,又他为首,--你既知不妥,为什么不在提亲时候说?直到临时鬼鬼祟祟弄了你这个主儿来,一正一副,把一套外学禄蠹、内实妒虫的话,朝夕絮个不了,絮得我不耐烦走了。你有志气就该守着!”莺儿道:“这是太太的主意,至今太太说起还后悔不及。”宝玉说:“什么话!果真肯守,芳妹妹去的时,被他干娘怎么打,死也不肯,仍出了家,四儿、五儿到了家,死不肯提亲,他娘也只得依了;他又是太太心上人,当真逼他嫁了不成?既嫁不小旦,自然不能干净。但那里浪不得,偏要和蟠大爷、环小子、芸小子赌钱吃酒,闹得花赌的名声合府皆知,什么意思!如今汉子没了,又来府里浪,有你这主儿和他一气胡弄我!你想想,他只有蒋家的床配他睡,难道你主儿也睡在蒋家床上么?”莺儿看来难劝,便道:“梆子下久了,二爷睡罢!”宝玉要茶来漱了漱口,睡下了。宝钗知事不好,暂且搁起。